依照小矮人的说法,记忆会随着身体部位的缺少而丢失,那么,太傅大人如果去掉自己的皮,削掉自己的骨,也会变成一个小矮人,甚至变成婴儿般大小。与此同时,太傅大人的记忆也会不断丢失,直至于无。
这样说来,自己的的确确可能是太傅大人的“转世”。不过这种转世的方法独特,不像是商陆的爷爷那样转世,不是灵魂脱离皮相,重新投胎做人,而是改变皮相,重新开始。这两种“转世”的方式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特点——忘记“转世”之前的事情。
鲤伴不禁浮想联翩。莫非人转世之后忘却前世,竟是因为脱离了原来的皮囊,并不是因为喝了所谓的孟婆汤?莫非人的记忆不在脑海也不在心中,而是在身体各个部位?
一时之间,鲤伴陷入了迷思,不能自拔。
屈寒山见鲤伴出了神,抬起手来试图在他眼前挥舞。
鲤伴回过神来,再看屈寒山的时候,他心里多了一分愧疚。
他依然不能完全接受自己就是爷爷,就是太傅大人。他还有一个疑问,面前的屈寒山和他的同伴都是小矮人,十多年过去了,不见重新长高成为以前的样子。如果自己就是太傅大人的“转世”,为什么能渐渐长成现在的模样呢?
再者,太傅大人为何要变成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婴儿?
这些都没有答案。
“那你们恨我爷爷吗?”鲤伴问他们。
他们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太傅大人是个好人。”一个小矮人急忙说,好像生怕鲤伴认定他们恨太傅大人。
屈寒山说:“你爷爷是大好人。其他皮囊师在我们身上取东西的时候,不会管我们的死活。有的人被取了一截腿骨,变得一脚高一脚矮,走路极不方便。有的人半边脸被取了皮,另半边没有取,一笑脸就歪了,面目如鬼。你爷爷截骨取皮的时候尽量保持均衡,虽然会让人变矮变小,但不至于生活不便。在其他皮囊师那里治残了的人,只要去找你爷爷,你爷爷就会帮他修改身躯。”
“有人想要钱财,有人想要美貌,你爷爷可以让所有人都得到想要的东西。只有那些不想要美貌也不想要钱财的人,才认为你爷爷是恶人,才看不起我们,怨恨变漂亮变年轻的人。”一个小矮人说。
鲤伴问:“你说的可是初九?”
几个小矮人都吓了一跳,慌忙左看右看,害怕别人听见。
屈寒山惊恐地拽住鲤伴的裤子,将他拉回到刚才的巷道口,小声而又紧张地说:“她可是皇后娘娘!你才来皇城还不知道吧?小心别人听到你直呼其名,把你抓起来送到官府去!她心可狠手可辣了!比她漂亮的,帮别人变得比她漂亮的,都被她杀了。”
“不然为什么皇帝陛下认为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另一个小矮人愤愤难平地说。
鲤伴这才看出来,这个愤愤难平的小矮人是个女人。
屈寒山身后一个长着大胡子的小矮人哈哈大笑,打趣说:“就算没有她,莫非皇帝陛下还能看上你?”
那个小女矮人不满地说:“当年我可是洗衣坊里最好看的女人!”
鲤伴问:“那你为什么要卖掉身上的皮骨呢?”
小女矮人说:“还不是为了我那不争气的女儿!”
大胡子小矮人不信,撇嘴说:“不争气的都是儿子,哪有不争气的女儿?我要不是为了给我儿子还赌债,才不会把骨头卖了。”
鲤伴觉得大胡子小矮人说得有道理。如果摊上一个好吃懒做或者嗜酒赌博的儿子,万贯家财都会败光。但是女儿家除了买点绸布做衣裳,不见有太用钱的地方。
小女矮人说:“我女儿继承了我的相貌,有幸选为秀女,进入宫中,与那些达官贵人的千金小姐、大家闺秀一起伺候皇帝陛下。谁料宫中换皮削骨的攀比风气如此厉害,几乎人人换皮,人人削骨。那些进入宫中的秀女,大多背后有靠山,花再多钱去变漂亮,也眼睛都不眨一下。我这种洗衣坊的穷苦人家哪能跟她们比呀?可是我又不忍心看着女儿受冷落,于是将身上能卖的都卖给了皮囊师,换了钱来,给我女儿去换皮削骨。”
鲤伴心里翻涌起一阵酸楚味儿。富贵人家换皮削骨也就罢了,苦就苦了平常人家。人人比美,逼得那些本不用出卖肉体的人不得不出卖肉体。刚才在茶馆里听到土元说起小矮人的时候,他还对小矮人有些偏见。此时听小女矮人诉说身世,他不禁生出同情之心,又怨恨太傅大人开创了皮囊师的纪元。是他给许多想要变美的人带来了福音,也是他给原本无关的人带来了灾难。
“对不起……”
鲤伴低头向这位小女矮人道歉。
小女矮人摆摆袖珍的手,说:“不不不,你不用为你爷爷向我道歉。每次皮囊师找我买的地方不一样,我每次都卖,要不是太傅大人,我现在就变成了一个残缺不全的人,不但行动不便,看起来也非常可怕。我现在虽然小了一点,记性差了许多,但是我还能生活。”
鲤伴问她:“你们不是会忘记之前的事情吗?怎么你还记得清清楚楚?”
小女矮人笑着说:“是一个从宫里来的陌生姑娘告诉我这些事的。她常来看我,给我一些钱。”
鲤伴问:“那姑娘是你女儿?”
小女矮人摇头说:“不是,她说她不是,她说我女儿在宫里当上特别受宠的妃子了,是不能随便出宫的,所以托了她来看我。她还说,娘娘不敢让人知道她换过皮削过骨,所以不能承认我是她母亲。”
鲤伴心想,或许那姑娘说的是实情,也或许那姑娘就是她女儿,找了这个借口不承认而已。初九的手段鲤伴很清楚,只要承认了这个小女矮人是她母亲,她就会惹来杀身之祸。也幸好小女矮人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模样,不然初九定有无数的方法让她指认这条漏网之鱼。
小女矮人欣慰地说:“只要她在宫里过得好好的,我就觉得值得!”
鲤伴忍不住说:“可是……可是你都不记得这个女儿了……为一个不认识的人付出这么多,你还觉得值得吗?”
小女矮人说:“我是不记得不认得她了,可是我还是爱她啊。”
鲤伴忽然眼眶一热。
街道上的嘈杂声不断传来,路过的马偶尔会撅起尾巴拉下一团冒着热气的大粪,街道的南面有人因为一件小物品而讨价还价,北面有浓妆艳抹的女人来来回回地拽过往的穿着绸布衣服的男子,西边有烤地瓜摊儿散发烟火味儿,东边有拉二胡的老头和弹琵琶的女子演奏小曲儿。各种好听的难听的声音,各种好闻的难闻的气味充斥在这仿佛要腐烂掉的东市,这是最真实的人间。
而就在这人间的一角,鲤伴看到了一尊菩萨。
鲤伴双膝一屈,跪在这尊菩萨面前,朝她磕了一个头。
小女矮人吃了一惊,慌忙要将他扶起来,可惜她身子太矮,无法将他扶起。
“你给我磕头干什么呢?”小女矮人问。
旁边的小矮人也不知所措。
鲤伴说:“我不是为我自己而跪,是为天下母亲而跪。”
小女矮人连忙说:“受不起受不起!你快起来!”
鲤伴站了起来,又深深鞠了一个躬。
旁边的小矮人听鲤伴这么说,都露出了难堪的表情。他们都是为了钱财,为了享受才出卖身体的。
屈寒山问鲤伴:“我刚才在茶馆的时候看到你有两个同伴,现在怎么就你一人?”
鲤伴说:“我们本来一起要去医馆的,刚才我感觉到你们跟踪我,我就落后一些等你们出现。”
屈寒山说:“去医馆?可是去找跟你们一起进皇城的朋友?”
鲤伴浑身一颤,忙问:“你说的可是小十二?”
屈寒山连忙跳起来要捂住他的嘴,可是身高不够,捂不上。
“不要说名字!别让人听到了!”屈寒山气喘吁吁地说。接连几跳让他耗费了许多力气。
鲤伴明白,小矮人对皮囊师只有感激没有怨恨。他们自然不想让小十二在医馆的风声走漏。
“你可以带我去那个医馆吗?”鲤伴俯身问。
“当然可以。我听人说,他当年可是你爷爷最得意的徒弟。”屈寒山说。
鲤伴心里五味杂陈,点头说:“是啊。”
他记起在巴陵县城第一次与小十二见面的时候,小十二说“你像极了以前的太傅”,“我还以为你就是他”。其反应跟屈寒山差不多。但是小十二当时戴着木质面具,鲤伴没能看到小十二真实的表情。
现在回头想来,小十二戴着面具莫非不是怕别人认出,而是怕我看到他难以掩饰的表情?
莫非……小十二早就知道我是太傅大人?
如果他知道的话,那么楼上的狐仙和树枕是否也知道?
这样一想,鲤伴不寒而栗。
鲤伴记得,树枕说过小十二曾经追随他们。鲤伴还记得,他将树枕的一只耳环送给小十二的时候,小十二双眼噙着泪水说的那些话。那更说明他们曾经有过联系,并且不是一般的联系。
“走吧。”屈寒山已经走出了一截路,见鲤伴站在原地一副思忖的样子,于是朝他招手大喊。
脑袋里太多疑问,一时半会想不明白,不如先去医馆看看。鲤伴迈开腿追上了屈寒山。
鲤伴一边走一边寻找商陆和土元的身影,但是一直没有看见他们。
鲤伴认为他们已经在医馆附近等他了,便不再寻找他们,低头看着屈寒山,跟着他们的脚步往前走。几个小矮人的步子虽小,但是迈步很快,速度居然比一般人还要快一些。
“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你们。”鲤伴忍不住问。
屈寒山说:“想问就问呗。”
“你们没有想过,你们还能像小孩子一样长大,长成原来的模样吗?”鲤伴小心翼翼地问。
他怕自己的话伤到他们。
没想到屈寒山他们丝毫不忌讳说这个,他们互相看了看,哈哈大笑。
“你以为我们是壁虎,尾巴掉了还能长出来?”屈寒山反问。
小女矮人说:“就算是壁虎,除了尾巴,其他地方也不能再长出来吧?”
鲤伴不甘心地问:“那有没有再一次生长的特殊例子呢?”
小矮人都摇头。
鲤伴心中暗问:“如果小矮人都不能再次生长,我又如何长大的?”
屈寒山说:“我听说以前有人想让我们再次生长,成为正常人。他们认为牙齿脱落了会再生长一次,韭菜割了一茬会再生长一茬。所以他们想让卖了皮和骨的人再长回来。医馆里现在还有人在研究这个。”
小女矮人说:“除了牙齿能再长一次,韭菜可以割好几茬,还有一种东西可以重新生长。”
鲤伴问:“什么东西?”
小女矮人说:“妖怪啊!曾有一个外地人在东市北边的操练场演杂戏,当众用大刀把自己的手砍掉,过了不一会儿,袖子里又伸出一只手来。别人要他再砍,他就不答应,说要过三四个月才能表演一次。”
屈寒山不以为然地说:“妖怪怎么能算?他们从飞禽走兽修炼成人形,就是从无到有,硬生生长出来的。这不能算。他们能吸取天地精华,我们只能吃五谷杂粮。”
鲤伴浑身一颤,难道我是妖怪不成?可是这也说不通,妖怪千变万化,形态不一,我从来没有过奇异的变化。
各种线索纷纷乱乱,错综复杂,鲤伴越想越没有头绪。他干脆不再试探,一心跟着屈寒山他们奔往小十二所在的医馆。
走过了五六条大街,拐了七八个弯,撞到了三四个人,踩到了一两次马粪,鲤伴终于来到了一个医馆旁。医馆大门上挂了一个牌匾,上面写着“逢春医馆”四个大字。两边的对联也有意思得很,一边是“换来换去不如不换”,另一边是“削这削那莫过莫削”。
屈寒山说:“就是这里了,你自己进去吧。”
小女矮人说:“我们进去的话,就要被人怀疑又卖什么东西了。官府找了借口,就会把医馆里的人抓走,罚些钱再放出来。”
鲤伴以为商陆和土元会在医馆门口等他,可是左看右看,没看到他们的身影。
也许周围就这一个医馆,他们认为我能找到,先进去了。毕竟站在外面时间久了,也会引起小十二的怀疑。鲤伴心里这样想。
于是,他向小矮人道了谢,作了别,一个人进了医馆。
虽然这里是东市的边缘了,但是依然热闹非凡,人潮涌动。从医馆进进出出的人不少。
进了门之后,鲤伴发现大堂里有七八个小门。几乎每个小门都有人进进出出。大堂里也没有看到商陆和土元。
鲤伴东张西望,不知道该出去,还是该进小门,不知道进小门的话进哪个比较好。
就在他犹豫不定的时候,一个身穿青衣长褂的人走了过来,问:“这位朋友,你不是皇城的人吧?”
鲤伴一惊,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青衣人说:“我看你左顾右盼,定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所以看出你不是皇城的人。”
“哦。”鲤伴有些心虚。没想到刚进门就被人看出了破绽。
“请问你是哪里不舒服?”青衣人上看下看,然后问鲤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