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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1节
小说作者:天下霸唱   内容大小:216 KB  下载: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出书版)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3-09-08 10:5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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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窦占龙鳖宝:九死十三灾》作者:天下霸唱

  编辑推荐

  ★ 名家天下霸唱的热度一直不衰,作品持续畅销。每年都有其作品改编的影视播映,既反映了他在市场上强大的影响力和持久的生命力,同时也将其热度推得更高。继《鬼吹灯》后,天下霸唱潜心十年,打造民间传奇新宇宙——《四神斗三妖》系列。殃神崔老道、河神郭得友、火神刘横顺、财神窦占龙,个个皆传奇,部部都精彩。

  ★ 三十六旁门,七十二左道,憋宝自古被民间推为奇门异术第一,其历史悠久、博大精深、包罗万象,盗墓不过是憋宝其中一支罢了。就让无宝不识窦占龙,带你走遍天下,勾取散落人间的天灵地宝。

  ★ 民俗异志、江湖风云、探险传奇,在本书中体现得尤为淋漓尽致,读来让人大呼过瘾。看得出来,霸唱调动了自己如宝库一般的知识储备,倾尽文学才华,才打造出这样一部尽显自己风格,又不断寻求自我突破的神作。

  内容简介

  窦占龙,一个外来的憋宝客,骑着黑驴走南闯北,虽不是九河下梢土生土长,却成了天津卫四大奇人之一,杀得了悍匪,报得了家仇,打得了邪物,修成了勾取天灵地宝的本事,却不料惹上了九死十三灾的劫难。他的魂魄其一化身姜小沫,度尽人间劫难,靠一股狠劲,混成津门一霸。待窦占龙魂归魄聚,计夺多宝灵鱼,终在老铁桥下逮住三足金蟾,本想借其续命,摆脱身上的鳖宝,不料惹下一场塌天之祸,因此触动了天罗地网!他究竟能否破了九死十三灾,且看本书分解!

  作者简介

  天下霸唱,中国畅销书作家,其创作的“鬼吹灯”系列风靡华语世界。他的创作将东方神秘文化与世界流行文化融为一体,关注人在充满未知的环境中的思考与行动。幽默精练的语言和丰富多彩的民间文化元素,使他的文字构建出另一个江湖。主要作品有《鬼吹灯》《迷航昆仑虚》《摸金玦》《河神》《地底世界》《天坑鹰猎》《窦占龙憋宝》等。

  出品: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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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姜小沫惹祸上

  想当年,在天津城南门口说书算卦的崔老道,最会讲一套长篇大书《四神斗三妖》,其中有一部上下两本的《窦占龙憋宝》。头天说完一段书帽子,合上了头一本《七杆八金刚》的龙门,随着他拂尘一甩,下一本《九死十三灾》也开了书:“古有一人叫韩信,失时落魄投霸王。霸王嫌他出身低,只让他做个扶旗郞。那时的韩信嫌官儿小,撇印逃奔到外乡。张良陈平把将访,访来了韩信保刘邦。登台拜将斩殷盖,汉高祖封他三齐王。终在九里山摆下十面绝户阵,力逼着霸王丧乌江。真可以说立下了不世之功,开汉三杰他占其一。所以后人提及西楚霸王,慨叹其扛鼎拔山之余,总道是‘有眼无珠’!为什么引这个典呢?皆因书中要说到‘眼力’,识人凭眼力,识宝也凭眼力。逛旧货打小鼓的总将‘憋宝’和‘捡漏’两个词挂在嘴边,‘憋宝’又明显高于‘捡漏’。因为漏子有大有小,值俩大子儿的东西,一个大子儿买去就叫捡漏。憋到一次宝,则意味着可以发上一笔横财。干这一行的,谁不想长出一对目识百宝的眼珠子,收来别人不当回事的破东烂西,一转手翻它个成百上千倍?然则三百六十行里没有憋宝的,三十六旁门七十二左道当中才有。清末民初的天津卫四大奇人中有一位——无宝不识窦占龙,吃的正是憋宝这碗饭。那位爷,得风云之际会,享日月之光辉,金胳膊银大腿,翡翠脑袋玛瑙身子,有人拿钱当钱,有人拿钱当命,有人拿钱当祖宗,他拿钱当土。不是天灵地宝,可入不了窦爷的法眼。咱们之前讲完了《窦占龙憋宝:七杆八金刚》,该铺的纲铺了,该埋的扣子也埋了,接下来该说《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了,开篇头一个回目叫‘姜小沫惹祸’!”

  崔老道使了几句“扦关儿”,承了前情启了后文,一众听书的可都蒙了:“不对啊崔道爷,是我们听岔了,还是您说走嘴了?上一本书留的扣子不是窦占龙惹祸吗?怎么变成姜小沫惹祸了?我们一大早跑来南门口,可全是冲着《窦占龙憋宝》来的,下本书不是该说他骑着黑驴去口北报仇了吗?打哪儿出来个姜小沫?这两不挨呀!合着你崔老道不拿《岳飞传》对付大伙,又换成姜小沫了?姜小沫是谁啊?《四神斗三妖》里有这位吗?”

  有几位多少知道点儿前朝旧事的,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议论:“九河下梢是出过一个大混混儿姜小沫,相传曾是鱼市上的一霸,可那是什么年月了?那会儿咱天津卫还有城墙呢,您不说憋宝发财的窦占龙,要改说《混混儿论》了?”

  崔道爷故弄玄虚:“嘿!听这意思还真有知道的。看来您是多知多懂,却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不知其三其四,称霸鱼市的大混混儿姜小沫何许人也?他可是《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的书胆!说书离不开‘书根、书胆、书筋、书领’,又以书胆为重,书无胆而不立啊!没有他姜小沫,也就没咱这部书了。列位明公,贫道的《四神斗三妖》,专讲天津卫的四大奇人,什么是奇人?出人意料才够得上一个‘奇’字!还没等我张嘴,您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那还听个什么劲呢?您以为我书接前文,一上来出场的肯定还是窦占龙,我偏说姜小沫,且不让窦占龙出来呢!说到后文书,还得跟上一本对个严丝合缝儿,非得让您在云山雾罩中听出个峰回路转不可,不这么着显不出贫道的能耐,更对不起您各位这么捧场。没别的,老几位,有钱的您捧个钱场,没钱的您捧个人场,咱凑二斤棒子面儿钱,我一家老小今天不用挨饿了,老道徒心里也就踏实了,卖着力气好好伺候您这段‘姜小沫惹祸’!”

  众人一听也对,崔老道的《四神斗三妖》为什么抓人?正是因为他的书道子厉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神出鬼没绝处逢生,谁也料不到下文书说什么。但盼着他吃一堑长一智,在书场子挨过打之后改邪归正洗心革面,别再跟南门口“叫花子拉二胡——穷扯”就行了。于是乎,兜里有闲钱的纷纷解囊,你扔仨我扔俩的。身上没带钱的也在一旁站脚助威,揣着手等着听下文。

  怎知崔道爷交代完一个回目,挣够了当天的嚼裹儿,接下来便兜过来绕过去,讲讲城门楼子,又说说胯骨轴子,除了闲七杂八,再没说出半个有用的字,最后还不忘甩个扣子:“诸位老少爷们儿,说书不留扣,等于瞎胡闹。贫道在南门口说书讲古,一向是惜字如金、精诚至极,绝没有掺汤兑水的废话,开头您听着是废话,到了后文书可都有用。正所谓‘好茶不怕细品,好书不怕细论’。撂下开篇的回目,就如同掀开笼屉了,究竟是大眼儿的窝头还是带馅儿的包子呢?咱们明天接演!”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的鼻子全让崔老道气歪了,这俩钱儿花的,还不如上野地里听蝲蝲蛄叫呢!怎奈崔道爷横扫六合的一张嘴,那可真不是盖的,他肚子里的包袱又多,荤的、素的、蔫的、坏的五花八门,怎么掏也掏不空,再加上《四神斗三妖》的内容太抓魂儿,书中的四大奇人,看似各有各的命数,实则都在一道梁子上拴着,让人越听越上瘾。大伙的腮帮子全让他钩住了,骂归骂气归气,明天还得赶早来,挤在头排听个究竟,要不然今天白给他掏钱了!

  其实崔老道也打算尽快开说《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毕竟这是他“把纲”的活儿,说正书打钱的才多,谁不想多挣几个,吃点儿解馋的呢?只不过他既没有书局里正经八百印出来的“墨刻儿”,又没有老先生传授的“道活秘本”,全靠自己纂弄蔓子,纂个大概其再往下蹚。所以开说下一本之前,必须跟排兵布阵似的捣鼓捣鼓书梁子,从头到尾在心里过几遍,想明白了先说什么后说什么,怎么拴扣怎么要钱,以免说乱了套。最紧要是让听书的入扣,没有小扣吸不住人,没有碎扣拉不住人,没有大扣人家转天不来了……这都得提前琢磨透了,所以他是东拉西扯,拿闲篇儿对付了七八天,一直没入正活。

  无奈别人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在当时那个年代,九河下梢到处是玩意儿窝子,有的是能说擅唱的江湖艺人。大到茶楼书场,小到路边支棚帐摆凳子,或者是撂地画锅的,指着说书吃饭有名有号的不下几百位,其中绝对是藏龙卧虎。可有一位算一位,甭管多大的名头、多高的辈分,愣是没人比得过崔老道这个海青腿儿。尤其是南门口一带,岂止他一个说书的?茶棚野摊儿不下十几家,别人说得好好的,刚要开杵门子,他推着小卦车一来,黏子们当时就起堂,“呼啦哗啦”全奔他那儿了,他不散买卖,别的说书先生甭想开张。江湖艺人之间本就彼此相轻,面和心不和,瞅着他胡编乱造、掺汤兑水也能挣钱,同行同业的能不眼红吗?都是拜过名师访过高友、下过多少年苦功夫的,谁咽得下这口气?有心到南门口搅了崔老道的生意,奈何《四神斗三妖》是他独一门的玩意儿,谁都没听过后文书,想刨底也刨不了,哪怕愣给他刨了,他明天一拧蔓儿,又奔别的底走了,丢人的不还是刨底这位吗?

  不乏气迷了心的在背后败坏崔老道,说他的书不叫玩意儿,东拼西凑、胡诌白咧,包袱不是包袱、扣子不是扣子,更不会念个纲鉴、拉个典故,嘴皮子松得跟棉裤裆似的,脑袋瓜子也不灵,不是滚了纲,就是驳了口,就这还敢觍着脸说书?“先生”俩字儿他担得起吗?再者说来,练武的讲究“内外三合”,内三合“心、气、胆”,外三合“手、脚、眼”,隔行不隔理儿,说书也是一样,眼与心合、气与力合,说出话来“迟疾顿挫、有扬有抑”,那才叫说书。谁那么不开眼,成天去给他捧场?

  还有人说:“岂止说得不行,崔老道的活儿也不行啊!《四神斗三妖》压根儿不是他自己编纂的,我没出徒的时候听我师父念叨过,老早以前就有这么个梁子,因为神怪书显不出能耐来,里边还夹带着好多臭活儿,正经门户出身的不稀罕说,不知怎么让他得了去,又改头换面添些个鸡零狗碎儿拿出来蒙事,咱不乐意找衅他罢了,倘若较起真儿来,他这就叫‘偷活’,捆在祖师爷牌位前活活打死都不为过!”

  又有人说:“崔老道不是摇铃卖卦的火居道吗?他放着那么多本门本户的金买卖不好好干,非得加一项撂地说书,还净拣邪乎的讲,这不是从我们正经说书的嘴里夺食儿吗?按着江湖上的行话说,他这是‘霸地闷杵’啊,怎么就没人管管呢?”

  另有一部分说书先生忠厚本分与世无争,毕竟崔老道一不“端锅”,二不“撬杠”,人家不跟他怄那个闲气。你是为了吃饭,我也是为了吃饭,你有本事多吃,我没本事少吃,命里不该的别枉费心机。实在吃不上饭了,拿你的名号沾沾光、借借蔓儿,随便拆兑几个三回五扣的片子活,愣往《四神斗三妖》上凑,什么刘横顺他姥姥、窦占龙他二姨、郭得友他舅妈……挨着不挨着的乱往里掺和,倒也能挣几个养家糊口的钱。

  而在同行同业中最恨崔老道的一位,当然是地道外蔡记书场的老板蔡九爷,那真称得起“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他之前看中了崔老道的能耐,不惜重金把人请到自己的书场说“灯晚儿”。按理说这叫“知遇之恩”,理应肝脑涂地报答人家,怎知崔老道吃人饭不办人事,上了台一通胡说八道,以“铺平垫稳”为借口,硬拿《岳飞传》往《窦占龙憋宝》里糅,险些砸了书场的招牌,又使损招灭了蔡九爷祖传的铜灯。从此之后,蔡记书场的风水破了,生意也是一落千丈,几乎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反观崔老道在南门口说得风生水起,还抢走了不少书座儿。蔡老板越想越窝火,天天守着一个空园子,人吃马喂的各项挑费一分钱不能少,黑白两道也得如数打点,又邀不来好角儿,怎么办呢?索性自己下海说书,打出去“津门实事”的水牌子,单说一段《活埋崔老道》。蔡九爷祖传多少代开书场子,打不会说话就在里边泡着,熏也熏得差不多了。虽没正经登过台,可这一开书,还真是那意思,不急不缓娓娓道来,就跟聊闲天似的。人家高就高在不是指名道姓胡卷乱骂,顶多开玩笑似的捎上几句,该夸的时候真夸,该捧的时候也真捧,赶到节骨眼儿上再一脚给他踹沟里去,想爬都爬不出来,又不拿怪力乱神说事儿,全都是有根有据的,让书座儿听着信服,挣不挣钱搁一边,至少解了心头之恨!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崔老道混迹江湖多年,耳朵格外长,外边有什么风吹草动,没他听不着的。“铁嘴霸王活子牙”本就心胸狭窄鼠肚鸡肠,气量也不大,向来是睚眦必报,虽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去书场捣乱,背地里他可没少骂黑街。当着一众听书的面,崔道爷还得故作淡定:“依我看蔡老板哪是刨我的底啊,人家分明是替我扬蔓儿,正所谓‘抬杠长能耐,砸挂闯名头,台上无大小,台下立规矩’,这才是江湖上的买卖道儿。等说完这本《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我非得拎几包桂顺斋的点心看看他去不可。二两的棉花——我跟他单谈!眼下咱先说书吧,不能让大伙白等不是?您看有人问了,‘窦爷一个外来的老客,骑着黑驴走南闯北到处跑,并不是咱九河下梢的人,怎么会是天津卫四大奇人之一呢’?若问此事,书中自有交代,您甭着急,贫道我一定掰开揉碎给您说透了。但是书要一句一句讲,也要一句一句听,所以有句行话,真正会听书的内行人都知道——‘先紧后松,有始无终;先松后紧,越说越稳’。欲知窦占龙如何去口北收拾锁家门和八大皇商,又如何勾取天灵地宝、惊动了外道天魔,咱还是得从‘姜小沫惹祸’开始讲!”

  说打明成祖设卫筑城以来,九河下梢漕运发达,京畿要冲百业繁荣,在这个一等一的大码头上,吃开口饭的艺人扎堆儿。前清那阵子,天津城中有个姓姜的艺人,出身贫苦,为了有口饭吃,被家里送到外边学艺。东拼西凑拆兑了几个钱,在小饭铺里摆了一桌炒菜面,当着门里一众叔叔大爷的面儿,给师父磕了三个响头,自此算是有门有户,钻到翅膀子底下了。什么人吃什么饭,他自幼聪颖好学,一教就会、一点就通,那真是“有眼儿的就能吹、有弦儿的就能拉、有点儿的就能打、有调儿的就能唱”,尤其擅长老鸳鸯调,《十朵花》唱得最拿手,一字九啭、韵味十足。十五岁登台献艺一炮而红,取了个艺名叫“姜十五”,论玩意儿绝对是一等一,而且极好交朋友,扇子面儿似的广结善缘,尽管没什么太有身份、太上品位的,可杂耍曲艺这一行的很多前辈都要买他一个面子。以前的艺人们,不可能常年守着一个地方,免得观众看腻了,必须经常挪动。去到天津城周围十里八乡的容易,背着弦子走村串店,一个人自弹自唱也能挣下钱来。如果说去得远了,通常会搭一个班子,由牵头的出面邀角,京韵、梅花、坠子、八角鼓、快书、戏法儿等等凑齐一台节目,提前讲好如何分账,这叫先小人后君子,免得将来矫情。一行人乘船坐车,在外地跑上三两个月。挣着钱了皆大欢喜,也有败走麦城的,一个大子儿落不下,空着手回来,只好自认倒霉。

  由于生活所迫,姜十五也得出去跑江湖,不过老鸳鸯调出自市井,要用本地方言来唱。不是那个字音,唱出来不是那个味儿,外地人欣赏不了。生意不得地,当时就受气。你水土不服,唱得再好也没用,所以得另想辙。在外埠玩意儿场子撂地卖艺的时候,他先敲着小鼓唱上一个小段。为什么不能唱大段儿呢?像什么《秦香莲》《珍珠衫》《风吹铁马》,词儿又多、板又慢,那唱不到一半就没人听了,必须是《盼情郎》《恨五更》《后娘打孩子》之类的小段儿,皮儿薄易懂,唱词也通俗,二六板听着还俏皮。等到聚拢了一批观众,他便开始卖“千金丸”。那是一种加入薄荷脑冰片、蜂蜜甘草的山楂丸,做法非常简单,成本极其低廉,江湖上管这路买卖叫“挑汉儿的”。外地人听不懂老鸳鸯调,围观的顶多瞧个热闹,不可能掏钱,姜十五只有通过卖千金丸谋生,但无论如何不能说这个“卖”字,一定得说白送,否则拢不住人。

  旧时的艺人也是真有本事,嘴上说着白送还得让你把钱掏出来,一开口全是套路:“各位各位,在下来在贵宝地,班门弄斧唱这么一小段《傻女婿》,唱词是说一个傻女婿去给丈母娘抓药,方子上这几味药实在难寻。有什么呢?王八犄角蛤蟆毛、天上飞的燕子屁、四棱鸡蛋要八个、家雀儿撒尿两水筲、王母娘娘的胭脂粉、玉皇大帝的蟒龙袍,还有三根灵芝草,外加五个大蟠桃。江湖郎中可说了,找来这几味药,丈母娘的命能保,找不来这几味药,丈母娘就要一命归西赴阴曹……”说到此处,围观的人更多了,姜十五话锋一转,“时调俚曲,一听一乐,您能站住了听我唱这么一段,那就是捧我的场,我得谢谢您。说谢可不能白谢,狗掀帘子光凭嘴,那可够不上一撇一捺,所以说我得送您点儿什么。人吃五谷杂粮,免不了有个灾有个病,正好我从天津卫出来,带着几粒千金丸,我白送给各位了!咱这个千金丸,借了诸葛行军散的古方,加上祖传的七十二症方,乃化食消毒清凉解热之灵药。那位问了,你手上这千金丸怎么卖?我刚才可告诉您了,您是来着了,一个大子儿不要,我就白送给您了!您各位也知道,夸海吹牛不能信,墙上画马不能骑,水仙花当不了独头蒜,脆萝卜充不了大鸭梨。走江湖的跑江湖,哪州哪县我不熟?我又不是傻子,为什么白送呢?一来您捧我的场,我得承您的情;二来您吃着好,可以替我传个名。常言道‘小的不去,大的不来’,借您各位的金口传出名去我再卖不迟。来来来,哪位想要尽管伸手!”白吃馒头哪有嫌面黑的?还别说是灵丹妙药,屎蛋子不要钱那也是香的,老少爷们儿争着伸手接药。姜十五一看众人都等着接白送的千金丸,马上掏出一沓子小纸条,有伸手的就递上一张,然后告诉围观的人们:“说是白送,却有三不送:小孩子不送,他用不上;聋哑人不送,他不能给我传名;僧道不送,我不结那个缘。您看这位大哥问了,除了那三不送,在场的有一位送一位吗?说白送也不能那么送,因为人多送不过来。真有心要的,您先接我一张小纸条,不多不少整三十张。咱只当品品君子,吓唬吓唬小人,本来十文钱一粒的千金丸,凭纸条一文钱一粒,您买一粒我送一粒!”

  用江湖上的话说,卖千金丸是“前棚”的买卖,讲究“圆黏把点”,说白了就是把人拢住了,凭着一张嘴,让人家心甘情愿地掏钱;再一个是“后棚”的生意,认准一个老实巴交、伸脖子等着挨刀的阔主儿,避开大庭广众,引到偏僻之处,施展开“翻纲叠杵”的手段,千方百计榨取对方钱财,真有那心肠歹毒的,一捋“黏啃条子”口沫横飞,将病原病理说个一清二楚、头头是道,非把这位“空子”蒙个倾家荡产不可。姜十五本身是唱时调的艺人,一向清白本分,犯法的不做,犯禁的不吃,撂地卖千金丸已觉愧对师门,饿死也不肯做坑人的“后棚”勾当,所以说平时赚那几个钱,勉强刚够糊口。

  江湖艺人四海为家,凭着两条腿,没有去不到的地方。有那么一次,姜十五来到开封府大相国寺撂地。头几年黄河决口,大相国寺成了一片汪洋,洪水退去之后,大殿塌了,院墙倒了,香火也断了,却成了江湖艺人的一块宝地。南来北往的各路“老合”,走马灯似的到此做生意,终日里人头攒动,百艺俱全。

  姜十五落脚在附近一个车马店,这里住了不少闯江湖卖艺的,其中有一个唱弦子鼓的女艺人。老家在直隶三河,也就十八九岁,身材高挑,长得白白净净,鹅蛋脸樱桃口,两个元宝耳朵,水灵灵一对秋波杏眼,梳着两根黑漆似的大辫子,辫子梢儿上的两根红头绳好像两簇火苗子,一下就把姜十五给燎着了。这闺女本来跟着她爹一同卖艺,她唱大鼓书,她爹弹三弦。前些天她爹病重去世,没了弦师,她的大鼓也唱不成了。姜十五交朋好友,看见个穿白戴孝的姑娘成天在车马店里跟着忙活,免不了问上几句。跑江湖的闺女,可不跟大家闺秀似的。两个人又算同行,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彼此就熟络了。跟姑娘一聊才知道,她会的书还真不少,整本大套的《杨家将》《薛家将》《呼家将》,这叫“三碗酱”,江湖上叫“万子活”,没几年苦功夫唱不了,《小寡妇上坟》《老鼠告猫》《劝人方》《郭巨埋儿》之类的小段更是张嘴就来。姜十五艺多不压身,弹得一手好三弦,俩人就搭伙在大相国寺撂地。虽然这姑娘一个大字不识,但是脑子挺快,不拘泥于死词儿,看见什么唱什么,加之诙谐俏皮,无论台上台下,总爱抖个“包袱儿”,嘴皮子也有劲,字正腔圆嘎嘣脆,模样也水灵,得了个“大鸭梨”的艺名,渐渐叫响了。大鸭梨唱鼓书,最会留驳口,比如唱《杨家将》,杨七郎天齐庙打擂台,力劈潘豹,潘仁美上金殿告状,老令公杨继业把七郎绑上,拔出宝剑要杀——就在这个当口,便停住不唱了,拿着大碗转圈打钱,这叫“书说险地才能挣钱”,听鼓书的想再听下回,纷纷掏钱,没有走的。一来二去的俩人挣了不少,还处出了感情,郎有情女有意,从搭伙的变成了两口子。

  以往那个年头,艺人没好日子过,到处都有欺行霸市的滚地龙、坐地虎、粗胳膊大王、细胳膊黑手、没皮没脸的臭无赖,听书看曲不给钱不说,盯上哪个女艺人,哪个女艺人就得脱层皮。大鸭梨有几分姿色,常遭地痞流氓调戏,成家之后,姜十五不让她再抛头露面唱大鼓了。姜十五的爹娘均已故去,但祖父姜老太爷尚在,他如今又成了家,买一粒送一粒那点儿收入可不够养家糊口了。由于常年在江湖上行走,他瞧出了其中的一些门道。在当时来说,像什么直隶保定府、山西太原府、山东济南府,可以去这些个大地方的戏园、茶楼演一整台节目,都得是有点儿名气的角儿,一般的艺人凑不上前。但是天津卫藏龙卧虎,能够在这块杂八地站住脚、吃上饭,哪一个不是身怀绝技?如果找几个在天津城鸟市儿上撂地的江湖艺人,比如顶大缸的、变戏法的、唱大鼓的,耍弹变练凑上一台整戏,去到小一点儿的地方登台献艺,岂是乡下的草台班子可比?姜十五觉得这是一条生财之路,就凭着多年以来积攒下的人缘儿,组织了一帮子说野书、唱鼓曲的艺人外出表演。尽管一年到头东奔西走,吃苦受累挨欺负是家常便饭,又没有任何保障,却也强似守家在地,多少赚了点儿钱。

  老姜家过去住在南门里,一间小屋又矮又破、八下子漏风。如今家中添人进口,又攒下几个钱,就想换个住处。旧时的天津城是“北门富,东门贵,南门贫,西门贱”,北门一带商贾聚集,多是深宅大院,房价太高够不上。西边还不如南边,因为土娼聚集,西门外又是杀人的法场和乱葬岗子,孤魂乱跑、野鬼遍地。人往高处走,总不能从南边搬到西边去,那不是越混越出溜吗?

  姜十五挑来选去,相中东南角一处独门独院,把着胡同口有那么三间小房,价钱挺合适。靠墙根长着一棵香椿树,既可以遮阴,天暖了又有香椿吃。香椿嫩芽儿拿盐码上,新烙得的大饼夹上刚炸透的馃篦儿,再裹上点儿香椿叶子,又香又脆,就冲着这一口儿,这房子买得就值!买卖双方写文书立字据,一手交钱一手交了房契。姜十五把小院从里到外拾掇得干干净净,看好皇历,选准日子,一家人高高兴兴迁入新宅。想不到此宅哪儿都不错,单单不旺人丁,两口子这几年紧着忙活,接连生下三个孩子,可是一个也没保住,再往后大鸭梨怀都怀不上了。姜十五心里别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姜家传到我这辈儿不容易,竟此断了香火不成?”大鸭梨也着急,光抱窝不下蛋,搁在老年间,这可是“七出”之首,当家的一纸休书给你赶出去,官司打到哪儿都不占理,再加上街坊四邻风言风语的,那也是好说不好听。只得入乡随俗,按照天津卫的老例儿,去分水娘娘庙拴娃娃。所谓的“拴娃娃”,又叫“拴喜儿”或“抱孩子”。娘娘庙在当地香火极旺,民间相传,三月三赶庙会那一天,拴娃娃最为灵验。

  当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大鸭梨梳头洗脸,换身干净衣服,带上提前备好的供品、香烛出了门,赶着去烧头一炷香。进庙拴娃娃的都是妇道人家,可娘娘庙门口总有不少憋着坏的地痞,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趁着上香的人多,哼哼着淫词浪曲,到处挨挨蹭蹭,专占小媳妇儿的便宜。大早晨的人少,姜十五更不放心,万一遇上俩无赖,趁着街上没人指不定干出什么事来。所以他也起了个大早,送大鸭梨去娘娘庙。

  那几天倒春寒,冷风呼啸,寒气袭人,给这两口子冻得够呛。走到半路上,见着一个卖茶汤的小摊子,一尺八寸高的大铜壶坐在炭火炉子上,顺着壶嘴“呼呼”往外冒热气。姜十五出来得太早,还没吃早点,想买两碗热茶汤暖暖身子,捎带着讨句口彩,借卖茶汤的小贩之口说句吉祥话。烧香许愿的大多在乎这个。怎知这个小贩拙嘴笨舌,不太会说话,只顾闷头沏茶汤,盛上半碗秫米面用温水调匀,壶嘴对准小碗,抓起壶把,将一股沸水注入碗中,撒上糖霜、桂花、葡萄干、青红丝,这就齐了。茶汤本应十分浓稠,小铁勺插在里面也倒不了,可是刚出摊儿,大铜壶里的水尚未煮沸,头碗茶汤冲得稀汤寡水,小贩连说不行,手忙脚乱地重沏了两碗。大鸭梨等得心里头直撮火,埋怨姜十五不该买茶汤,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说什么也不肯喝了,气哼哼地要走,结果一不留神又把冲茶汤的大铜壶碰翻了,洒了多半壶热水,得亏没烫着人。小贩不干了,拽着姜十五不让走。姜十五无可奈何,赔了不是又赔钱,再没这么不顺的了。两口子一路上怄着气拌着嘴,磕磕碰碰来到娘娘庙。

  姜十五在门口等着,大鸭梨一个人进了庙门。她来得太早,大殿里还没什么人,慈眉善目仪态端庄的天后圣母老娘娘坐于正中,左边是天花仙女,右边有挑水哥哥,其余各位娘娘分立两侧。大鸭梨刚才数落姜十五的时候,简直是舌头尖儿开花,见了老娘娘她可收敛多了,一句犯勿的话也不敢说,毕恭毕敬地供上槽子糕大八件,烧上贝子香,点起一斤多重的大蜡烛,跪在神像前磕头祷告,祈求老娘娘赏一个长命之子,让老姜家接续香火。自古相沿,拴娃娃不要钱,但是得买香火道人的五彩线绳,看你的心意,一两个铜子儿不嫌少,给个元宝也不嫌多,反正是心诚则灵。大鸭梨狠了狠心、咬了咬牙,掏一两银子买了一根五彩线绳。香火道人接了银子,低声叨念:“天后娘娘有灵验,求福给福,求寿给寿……”

  娘娘庙里供着十二位娘娘,有眼疾的去拜眼光娘娘,孩子染上天花痘疹的去拜痘疹娘娘,求个一儿半女的去拜子孙娘娘……大鸭梨诚心诚意地敬神烧香,从前殿的哼哈二将、四大金刚,到后殿的白老太太、王三奶奶,挨个儿拜了一遍,脑袋瓜子都磕晕了。过去讲究烧香不落神,倒也没错,只不过到了拴娃娃的时候,她有点儿挑花眼了。泥娃娃全在子孙娘娘跟前,大鸭梨仔细一看,子孙娘娘的肩膀上、袖口里、手心上、脚底下,以及桌子底下、椅子边上,全是各式各样的泥娃娃,如同到了娃娃山,一个个歪毛淘气的小胖小子神态各异,举着糖葫芦的、拿风车的、拉胡琴的、翻跟头的、啃香瓜的、念书写字的……她看哪个都好,哪个都对她的心思,一时拿不定主意,在大殿中转来转去。转到天后老娘娘的神龛前,忽然眼前一亮,神龛角落中有一个憨态可掬的泥娃娃,比子孙娘娘身边的泥娃娃大出一倍有余,虎头帽子虎头鞋,紫衣紫袍,小脸蛋白里透红,手捧金元宝,身上还挎着弹弓,赛过杨宗保,不让俏罗成。大鸭梨一眼相中了,嘴里念叨着:“这就是我的儿!”探过身子把五彩线绳套在娃娃的脖子上,抱在怀中刚要走,却被老道拦住了。

  娘娘庙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拴娃娃的要把娃娃“偷”走,不能让老道看见。其实在殿中看守香火的老道,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也当没看见,因为他还指望你买他的五彩线绳拴娃娃呢!

  老道伸手这么一拦,大鸭梨也蒙了:“我又不是没买你的五彩线绳,该给的香火钱也给了,怎么还不让拴了?”老道也是吃江湖饭的,认得这是姜十五的媳妇儿大鸭梨,告诉她说:“拴娃娃你去子孙娘娘身边找,相中哪个尽管拴了去,这个却不能动。”大鸭梨认定了挎着小弹弓的泥娃娃,再也舍不得撒手了,给老道来了个不论秧子,急赤白脸地分辩:“不让在娘娘庙拴娃娃,你还卖哪门子线绳?我可是足足给了你一两银子,这个娃娃也在大殿里,凭什么不让我拴?”老道也生气了:“你看你这个大嫂子,四六不懂,还穷矫!此乃老娘娘驾前的护法灵官,怎么能让你拴了去?”说话这时候,进来烧香拜神的越来越多,大殿里都挤满了。大鸭梨也不能明抢,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泥娃娃放归原位,可是相中了这个,别的哪个她也看不上了。趁老道忙着收香火钱,她又偷偷拴上那个虎头虎脑的泥娃娃,用块红布裹上,暗暗叨咕着:“没福的小子坐庙台,有福的小子进娘怀,姑家姥家咱都不去,跟着亲娘把家还!”

  且说大鸭梨揣上泥娃娃,头也不回地出了庙门,随姜十五回到家中,把泥娃娃摆到堂屋八仙桌上,两口子越看越喜欢。当天晚上,大鸭梨在泥娃娃面前放上一碗秫米粥、几个饺子,手拿马勺磕着桌边,口中念念有词:“黑娃娃,白小子儿,跟着爹娘吃饺子儿!”念叨了七八遍,方才撂下马勺回屋睡觉。

  转天晌午,有人在外边叫门。姜十五开门一看,竟是娘娘庙的老道找上门了。老道冲进屋来,指着桌上的泥娃娃说:“不让你拿你偏拿,实话告诉你们,前几年我在殿中当值,瞧见一道金光降下,正落在这个泥娃娃身上,那是老娘娘驾前的护法灵官显圣了,你们家小门小户的担不住,还不赶紧还回去?”

  姜十五两口子不以为然,跑江湖的还不明白这一套吗,无非拿话诈我们,想多要几个钱罢了。双方争执起来,调门儿越来越高,谁也不让谁,最后还动上手了,你推我搡,连抓带挠,不承想碰倒了桌子,泥娃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老道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姜十五和大鸭梨也傻了,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过了不久,大鸭梨又怀上了,转年开春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胳膊腿胖得跟藕节似的,小名叫小沫。两口子担心这个孩子养不住,没给孩子取大号,仅以小名称呼,又一步一磕地去到娘娘庙还愿,买了十几个泥娃娃,偷偷放到老娘娘身边,央告她老人家别把孩子收回去。

  眼瞅着孩子一年一年长大,越长越随他娘,宽脑门,高颧骨,尖下颏,一双大眼皂白分明,爹娘跟太爷格外地疼,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特别是大鸭梨这个当娘的,四个孩子没了仨,哪个都是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只留下一个姜小沫,能不护犊子吗?

  旧时的江湖艺人太遭罪,走到哪儿都让人瞧不起。姜小沫生来就算半个行里人,得了爹娘两头儿的传授,小曲小调张嘴就来,行里的暗语黑话他也是门儿清。不过姜十五说什么也不想让儿子再干这一行了,省吃俭用供儿子念书,指望他考取功名,改换改换门庭。哪怕考不上,念上几年圣贤书,张口闭口“之乎者也”的,听着也不俗。

  可有句老话“七八岁万人嫌”,姜小沫在七八岁的年纪,不但不好好念书,还成了他家周围一带的孩子头儿,带着一伙比他年岁略小的孩子,撒尿和泥儿、放屁崩坑儿、踢寡妇门、踹绝户坟,猴屁股上都得招把手儿,中午去河里游野泳打水仗,晚上上房顶堵烟囱,夜里偷鸡拔烟袋,还经常带领着他手下的小毛孩子去别的地方找同龄孩子打群架,三天两头让别人家大人找上门来。大鸭梨就跟人家磨裤裆、坐地炮。这个护犊子妈要是顶不住,还可以搬出八十几岁的姜老太爷挡横。找上门来的都拿这个老棺材瓤子没辙,只能悻悻而回。可以说他们老姜家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成了为害一方、人见人嫌的小混星子。邻居们恨得咬牙切齿,常在背地里骂:“这个有人养没人管的混账玩意儿,长大了肯定是个祸害!”

第2章 姜小沫惹祸中

  姜十五忙着到处跑场子,顾不上管孩子,姜家老太爷和大鸭梨则是舍不得管,往饭锅里撒尿都不带说的。一转眼,老姜家的姜小沫已经到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岁数,仍不认头念书,大鸭梨天天给他归置好了送出门,这小子看似听话,半路上把娘给带的烧饼馃子一吃,书包扔到学房,扭头就出去淘了,纠集了一伙跟着他胡打乱闹的小哥们儿,到处惹是生非,变戏法的玩蛤蟆——耍活宝!

  在一个三伏天的晌午,骄阳似火,晒得树叶卷疙瘩,学房里歇伏放假。姜小沫一觉起来,睡得满头大汗,大鸭梨也把晌午饭预备得了,烙的葱油饼,炸了一大盘子河虾,熬的绿豆小米稀饭,又拍了两条黄瓜,拌上蒜泥麻酱。这小子正是吃长饭的年纪,睁开眼先喊饿,连炕都没下,抄起来就吃上了。姜老太爷叼着烟袋,一边看着一边夸:“瞅瞅!瞅咱孩子吃得多香!来,宝贝儿,把那炸虾米全倒卷饼里,大口吃!”眼见着笸箩里一摞大饼去了一多半,姜小沫又端起粥碗溜了溜缝儿,他是两顿并一顿,肚子撑得滚圆。吃完饭出去消食,带着他的几个小兄弟,光着脊梁、举着抄网逮蜻蜓。寻常的不逮,专挑稀罕的下手,什么大老青、黑老婆儿、红辣椒、灰鬼儿、轱辘钱儿,这样的大蜻蜓一个赛一个贼乎,把姜小沫这伙孩子累得够呛。最后跑不动了,就围坐在道边一棵大树下神吹海侃,这个说青龙潭里捉过鳖,那个说皇姑坟上睡过觉,一个比一个胆大。正吹到兴头上,忽听一阵马挂銮铃之声,“丁零当啷”由远而近。几个坏小子抻着脖子一看,路上驶来一辆大车,由一匹辕马、两匹套马拖拽,车上装着满满当当的窖冰。

  再早的冰窖都是官窖,到了伏天,只有皇宫大内用得上冰块,老百姓即便舍得花这个钱,也没地方买去,近几年才刚有民办的冰窖。天津卫水系繁多,做贮冰生意的不少,就属东南角“冰窖赵家”规模最大,离姜十五他们家不远。天寒地冻之时,雇人在海河的冰面上凿出一块块一尺来长、两尺来宽的冰砖,用挠钩子拽到岸边,这个活儿白天干不了,非得趁着夜里最冷的时候,拉冰的苦大力裹着破棉袄、穿着钉子鞋、背着粗麻绳、拿着冰扦子,弓着身子弯着腰,在河面上一趟趟地拖拽冰砖,又累又冷还挣不了几个钱,实打实的“窝头买卖”。冰砖码放到冰窖里,当中用草帘子隔开,外头再盖上几层草帘子,把冰窖封严实了,这冰就化不了。天热的时候,有的是买冰的,鲜货铺、肉铺、水产铺、鱼市,还有开饭馆的,都得用冰块保鲜;大户人家的宅门也要给室内降温,或者做些个冰镇饮品什么的。运送窖冰离不开马车,一般的小马车都不行,拉不了多少,至少得用三辕四套的大车,车身、车辕、车轴、车轱辘一水儿的黄杨木,轱辘外边包着铁皮。运冰的行当称为“冰车行”,类似于脚行,各有各的地盘、路线,行里也分成总头、二头、三头和小头,都是在签儿的,外人休想涉足。

  姜小沫他们见了冰车,顿时双眼放光。搁在以往那个年头,老百姓家的孩子能买上一小碗雪花酪,或是冰镇酸梅汤,那就算解馋了。炎炎似火的烈日底下,整整一大车冰砖送到眼前,这不是想吃冰下雹子吗?

  看见马车正要拐弯,姜小沫立刻抖擞精神,“腾”的一下蹿将起来,单手叉着腰,扯开嗓门高叫一声:“谁是我的儿啊?”车把式恰好挥着鞭子吆喝牲口:“喔,喔喔喔——”小哥儿几个捧腹大笑,吹着口哨起着哄:“赶马车,笑嘻嘻,拿着鞭子捅马屁。马惊了,车翻了,赶车的脖子轧弯了。”嬉笑声中纷纷捡起砖头瓦块,追在拉冰的马车后头,去砸绑在大车后槽板上的冰块。

  咱再说这位赶大车的把式,成天赶着马车运窖冰,见惯了一帮一伙的小毛孩子偷偷摸摸跟在大车后头砸冰吃,在他看来这都没什么,街面上嘎杂子琉璃球的捣蛋孩子太多了,根本管不过来,顶多挥着马鞭子吓唬吓唬。然而今天的情形不对,只见那个身量最高的大孩子,居然一个箭步跳上马车后槽,试图把一整块冰坨子推下马车。车把式心中暗恨:“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们砸个一星半点的冰渣子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不成明抢了吗?”他也不含糊,半转过身来,一抖手中的马鞭子,“啪”的一声脆响,鞭梢不偏不倚,狠狠抽在了姜小沫耳根子上,登时抽出一道大血檩子。老年间,赶马车的把式也分个三六九等,没有那三鞭子的本事,如何降得住大牲口?首先来说,车把式手上的鞭子有讲究,这一鞭子甩出去响不响、脆不脆、准不准,全靠那一根细细的鞭梢儿。凡是资格老的车把式,手里大都存着一块巴掌大的牛皮,取自牛屁股上最有韧性的一小块,以备更换鞭梢。用这样的马鞭子,能把大牲口打得服服帖帖的。其次看他马鞭子上挂了多少红缨,头等把式才敢挂三根红缨子,此乃约定俗成的规矩。合该让不知天高地厚的姜小沫赶上了,这挂大车的车把式,手中挥动的马鞭子上就挂着三根红缨,一鞭子抽下去既狠且准、又响又脆。姜小沫只觉耳朵边打了个炸雷似的,脑子里“嗡”的一下,紧跟着半张脸火辣辣一阵刺痛,大冰块立马撒手了,正砸到自己脚面上。这一下疼得他一个趔趄,险些从大马车上摔下来。

  车把式抽了他一鞭子仍不解恨,故意使坏,大声吆喝着“驾——驾驾——”,那几匹高头大马翻蹄亮掌,带动冰车突然向前疾驰,登时把姜小沫从大车上颠了下去。姜小沫也是个要脸要面儿的半大小伙子了,耳根子上挨了一鞭子,脚面上砸了一冰坨子,又摔了个嘴啃泥,疼成什么样先顾不上,被同伴们一场哄笑,脸上可挂不住了,心里头千般的不服、万般的不忿,从小到大可没吃过这个亏!眼瞅着马车快跑远了,而那个车把式竟还转过头来,冲着他一脸幸灾乐祸地讪笑,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伸手摘下背着的弹弓,扣上一粒石子儿,扯满了竹片硬弦单眼瞄准,紧接着后把一松,前把翻腕,只听“嗖”的一声,石子儿激射而出。

  以前说的弹弓,近似于小号弓箭,只不过射出去的不是雕翎箭,而是泥丸或石子儿。在外胡打乱闹的浑小子们,手里有一把打鸟儿的弹弓,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而且手头有准儿,即使做不到百发百中,差不多也能指哪儿打哪儿。姜小沫恨的是车把式,这颗飞子儿也是奔着他后脑勺去的。合该要出乱子,那个车把式正回头冲着他坏笑,看见弹弓子打过来了,本能地低头躲避,这一下却把辕马的马屁股让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一颗顶尖带棱的石头子儿,“啪”的一下打中了马屁股。正所谓“好马不让打”,那本是一匹驾辕的烈马,屁股蛋子上一阵钻心的疼痛,惊得这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双眼通红、鼻孔偾张、马鬃耸立,立起前蹄一声嘶鸣,随即发狂一般,带着两匹套马和一大车窖冰横冲直撞。三马驾辕的铁轱辘大车,又拉着满满当当一车窖冰,冲起来那还了得?真可以说是碰上死挨着亡,路人吓得大呼小叫,连滚带爬地往两旁躲闪,唯恐被马车撞着。

  人怕横的、马怕蹦的,车把式本领再高,他也降不住发狂的惊马,又不舍得弃车而逃,只能紧紧攥着马缰绳,使劲拽马笼头,高声呼喊行人避让。正当此时,有一个壮汉挺身而出,摇摇晃晃拦在道路当中。这位爷是本地一个“无乐忧”,诨号“丁大头”。什么叫“无乐忧”呢?简单地说,就是没有混混儿的骨头,却摆着混混儿的架势,偌大的天津卫招不下他,开口杀七个闭口宰八个,实际上连耗子也没踩死过一只。丁大头正是如此,早年间当过绿营大头兵,没什么手艺,也没个营生,仗着身大力不亏,大粗胳膊大粗腿,肩膀子跟接出来一块似的,如若横着走道,能堵住半条胡同,隔三岔五给人扛个大包、卸个大车,或在水会充个救火的“武善”,反正专干苦大力的活儿,为人热心肠,到处装老的、充熟的。老天津卫耍人儿的大多在身上描龙刺凤,以此彰显自己豪横。丁大头也不含糊,他觉得钟馗生得豹头环眼、铁面虬鬓,头顶帽翅,身穿官袍,手提宝剑,镇得住鬼,避得了邪,便托人在自己胸前刺个整身的钟馗。怎知刚扎下头一针,就疼得他直叫唤,最后勉勉强强刺出一个底框,针眼儿里面也没涂墨,乍一看像钟馗,仔细看倒像九品芝麻官。他倒不在乎,照样袒胸露腹四处招摇。平时最爱往杂耍场子扎,跟艺人们混得厮熟,交朋好友,倒也有几分外面儿。姜十五曾跟他拜过把子,素以盟兄盟弟相称,去外地搭台挑班总带着他,帮忙搬个东西什么的,万一遇上捣乱的地痞无赖,还能让这位爷出头抵挡一阵,论起来姜小沫得管他叫“大爷”。

  丁大头有俩闲钱就去喝酒,他这个酒量,不喝正好,一喝准多。头晌午卸完一车石料,拿着工钱去到街边的包子铺,二两小烧、八两三鲜包子下了肚,脚底下踩着棉花套子走出来,正在酒壮人胆的裉节儿上,撞见惊马在路上狂奔。丁大头酒虫子上脑,一个人拜把子——不知道自己行老几了,借着酒劲儿挒下小褂,跳到马路中间一拍胸口,刺在胸前的半个钟馗跟着草包肚子一齐颤悠,口中高声叫喊:“都你妈躲一边儿去!今天给你们卖一把,让你们看看我丁大头怎么拦惊马!”话音未落,马车已然冲至近前。丁大头摆了个架势,脚下扎稳马步,伸双手去拽辕马的笼头,他想得挺好,但是狂奔的惊马岂容别人来抓它的笼头?马头往旁边一甩,丁大头的手就抓空了,整个人被惊马撞得横飞出去,在众目睽睽下来了一个倒栽葱,当时就背过气去了。多亏这是一条土路,头天又下了一阵雨,路面挺暄腾,才不至于把脑浆子摔出来,真可以说是“窝头翻跟头——有多大眼现多大眼”。

  再说头马这一歪脖子,可就把马车带歪了,斜刺里冲向路旁的旱沟。车把式见势头不对,抱着脑袋从大车上跳了下来。整个马车连同那一大车窖冰,轰隆一下翻进了土沟。其中一匹套马连摔带砸死在当场,可怜的头马和另一匹套马在沟底四蹄乱蹬,再也挣扎不起——马的胯骨已经砸碎了。此时沟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不知哪个带的头,人们一拥而上,哄抢散落在沟底的冰块。车把式也急眼了,一边叫骂一边拦着,可是拉着这个却拦不住那个,手里有鞭子也不敢乱抽,伤了人激起众怒不是闹着玩儿的,眼瞅着一大车冰坨子被抢了一空。

  天热,人的心里就有燥火。车把式心头火直冲脑门子:“不是那个抢冰块的半大小子拿弹弓打惊了辕马,哪有这场祸事?冤有头,债有主,我得找着这个祸头去!”一想到此处,他的马车也不要了,随手抓起一块碎冰,一边搁到嘴里嚼着,一边大步流星往回走。马车受惊之后,奔出去两三里地才翻入土沟,车把式怕那伙坏小子跑了,脚下生风紧赶慢赶,远远看见那几个小王八蛋还在大树底下凉快呢。这不拱火儿吗?车把式怒目圆睁,直奔那个为首的大孩子而去。

  姜小沫在家门口能耐惯了,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一弹弓子打惊了马车,不仅没跑,反冲那几个胆小要跑的孩子一瞪眼:“瞧你们一个个这样,都快赶上武大郎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说着大话压着寒气儿,想不到车把式去而复返,回来得这么快,结果跟丁大头一样——没玩好,要现眼了!

  只见那个车把式噘着嘴、拧着眉、腮帮子鼓着、额头上青筋直蹦、胡子翘得老高,嘴里骂骂咧咧:“谁的裤裆没提,把他妈你给露出来了?竹子没眼儿你是怎么揍的?”冲过来抡圆了巴掌给了姜小沫一个满脸花,其余那些孩子吓得一哄而散。车把式可不只赶大车,打小下地种庄稼,平常装车、卸车全是他一个人的活,没两膀子力气干不了,一双大手又宽又厚又硬,布满了老茧,粗得跟木锉似的,这一巴掌下去,打得姜小沫原地转了三圈,北都找不着了,后槽牙直活动,顺着嘴角往下淌血。车把式伸手揪住姜小沫,吹胡子瞪眼地问他:“马车翻了,出人命了知道吗?你说吧,这件事怎么办?咱是公了还是私了?公了归官,赔钱偿命,私了咱找你们家大人说理去!”老年间有这么一句话——“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车”就是赶脚的。这个车把式赶着大车,走南闯北二十几年,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当天受雇于四合鱼锅伙,赶去陈家沟子鱼市上送冰,一趟肥得流油的买卖就这么毁了,还搭上一驾马车、几匹牲口,没法跟车场子交代,当然不肯善罢甘休。甭看姜小沫在家门口跟小孩打架咋咋呼呼的挺厉害,终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半大孩子,让车把式这一通连打带吓唬,立马含糊了,低着头捂着脸,老老实实领着车把式去见家里大人。

  正赶上他爹也在家,听车把式将事情经过添油加醋地这么一说,姜十五心说完了,这可真是“出殡的把打幡的埋了——祸惹大了”!赶紧赔着笑脸说好话,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只差跪下求饶了,又揪住姜小沫,在他屁股上狠狠掴打了几巴掌。姜小沫左躲右闪,喊爹叫娘。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挨他爹的打,心里的委屈劲儿当时就上来了,扯开嗓子号啕大哭,眼泪儿扑簌簌往下掉。这一哭一闹不要紧,可有人不干了。大鸭梨是个远近闻名的护犊子、滚刀肉,杏眼一瞪拦住姜十五,把儿子揽到怀里,心疼地摸着儿子脸上的伤,冲车把式一通嚷嚷:“您瞅瞅,孩子让您打得可不轻,嘴巴子都肿了,眼眶子都青了,再看看这道大檩子,这是拿马鞭子抽的吧?这恐怕得破相啊,纵然我们家孩子闯了祸,那也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您打完孩子还找上门来,这也太欺负人了!不行咱找个讲理的地方,我就不信了,您的巴掌再大,还能捂得过天去?”

  公母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在门口一通演,车把式却仍不依不饶,眼瞅着不是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所能了结的。双方在胡同里一通吵嚷,引来不少左邻右舍在旁边围观。按说老街旧邻的怎么不得跟着劝劝?无奈姜小沫平常太招欠,整条胡同没有他不招惹的,邻居们恨得牙根儿痒痒,狗见了他都绕着走,大鸭梨因为这个孩子,早把人得罪苦了。正应了那句话——“和气如同修条路,惹人等于添堵墙”,大伙儿围是围上来了,可全憋着看老姜家出丑呢,谁肯帮着求情?

  姜家老太爷也被惊动了出来,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问车把式:“你想如何了结此事?”车把式一脸横茬儿地说:“我不管那个拦惊马的死活,他吃饱了撑的,仨鼻眼儿多出一口气,摔死也是活该!咱只说我的大车和牲口,那是我吃饭的家伙,连带着一大车的窖冰,你们得赔我!”姜十五忙问:“您让我们赔多少?”车把式气哼哼地伸出三指。姜十五长出一口气:“得嘞,家里的,你快去拿三两银子来,给这位爷好好赔个不是。”大鸭梨不肯罢休:“他还打咱家小沫了,孩子长这么大也没挨过打,凭什么让他白打?”车把式原地蹦起多高,怒不可遏地吼道:“三两?你们两口子脑袋让驴踢了?给我听着,三百两银子!没有这个数,咱完不了!”

  按当时来说,三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老姜家卖房子卖地也凑不够。大鸭梨一听车把式狮子大开口,都不磨裤裆了,直接在地上打开滚儿了。姜十五“圆乎脸一抹长乎脸——急了”,抬脚踹了姜小沫一个跟头,怒骂:“你个混蛋砸锅的玩意儿,咱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啊!”已经年逾九旬的姜家老太爷也是“土地爷拜娘娘——豁出老脸去”,手中拐棍一扔,躺在地上跟车把式来了一招倚老卖老:“银子没有,命有一条!反正我活够了,把这条老命赔给你了!”车把式毫不怯阵,一口黏痰啐在地上,点指姜老太爷骂道:“你算个幺算个六?一张白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个老棺材瓤子,喂狗都嫌你塞牙,值你妈三百两银子吗?”

  一家人使尽了浑身解数,撒泼打滚、哭天喊地,车把式却是油盐不进,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一样,一口价咬死了。一直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仍没商量出个子丑寅卯。车把式也来脾气了,恶狠狠地扔下一句:“你们这一家子现世报,臭鸽子嘴瞎嘟嘟,没一个明白事儿的,拿土地爷不当神仙,以为咱冰车行是好欺负的,有他妈你们后悔的时候!”说完抖肩甩腕,一马鞭子抽在地上,转身出门而去。

  不到一个时辰,街面上突然脚步杂乱,吆五喝六的叫嚷声中,车把式引着二十多个混混儿拥到老姜家门口,同时带来了很多住在附近的百姓。人们见这伙混混儿拎着铁尺、短斧,一个个撇着嘴、瞪着眼,成群结队像去打狼似的,都忍不住好奇,围在院子门口看热闹,进也不进来,出也不出去,就堵着大门指手画脚议论纷纷。姜十五一家人听到门外来势汹汹的吵嚷声,已然惊得呆了,自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戳在屋里不敢挪动半步。

  车把式分开看热闹的人群,一脚踹开院门,转身对为首的一个混混儿低声耳语了几句。那个人身高膀阔,打扮得与众不同,穿一件月白色对襟小褂,腰间扎着一巴掌宽的铜扣板带,黑色细纹夏布缅裆单裤,蚂蚁带子绑腿,露着流苏线穗,右边绑腿里插着一把攮子,攮子把上红缨飘洒,脚蹬白布袜子,一双紫色大花鞋,上绣五毒伏地云字卷头,脑袋上歪戴着一顶俗称“帽翅”的瓜皮小帽,油光锃亮的发辫一圈圈盘在脖子上,辫梢甩于胸前,上边插了一朵茉莉花,手里不紧不慢摇着一柄罗汉竹骨、桑皮纸的大扇子,扇骨上不多不少十八个竹节,寓意“十八罗汉”,扇子面儿当中绘着青龙出水,两边衬着虾兵蟹将。仅他这身装扮就够瞧的。长得也吓人,粗眉冷目、颧骨高耸,三角鼻子薄嘴唇,一脸的凶相,太阳穴上贴着一贴“拔毒膏”,眉心处有一道斜棱棱的疤痕直达腮边,不是刀砍就是斧剁,斜着肩顶着胯往当场一站,不言不语都让人胆寒。但见此人将手中折扇“哗啦”一合,塞到自己衣领后面,对围观的人们拱手说道:“各位老少爷们儿,今天我们有一桩买卖要谈,只怕有所惊扰,大伙都散了吧!”他这几句话,客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豪横,想看热闹的老百姓纷纷后退,再没一个敢往前挤了,可是谁也没走,因为轻易见不着这么大的阵势。此人又在门前高声报号:“在下四合鱼锅伙二把儿——阚二德子,有劳你们当家主事的出来说话!”说完眼中凶光一闪,一把抻出插在后脖领子的折扇,“哗啦”一下打开,扇起阵阵阴风,等着老姜家的人出来回应。

  四合鱼锅伙可以说是地方上的一霸,当年天津卫陈家沟子鱼市一派繁荣,银子满地跑,但就有那么一类人,既没有出海打鱼的手艺,也不想手持秤杆子讨价还价挣小钱,又看人家鱼贩子挣钱眼红,就凭着耍胳膊根儿“平地抠饼、抄手拿佣”,干起了欺行霸市的无本买卖。在河边半租半借找一处院落,土炕竹席,大伙在一个大锅里吃饭,有事一起出头,舍出这一身皮肉,凭着一派降人的言语,在鱼市上“讨打、卖味儿、开逛”,渐渐形成了“锅伙”。门前堆放着筐篓、杆子秤,把持着整个鱼市,船上的鱼虾统统交由他们卸货过秤,再批发给鱼贩子,收取一买一卖之间的差价,并且索要一定的装卸费。有时候也会赊销渔民的鱼,甚至在河面上拦一条大绳,专门有鱼锅伙的人把守,平时将大绳沉在水底,一旦有船从河道上经过,把守在两岸的混混儿立马拉紧大绳,拦住过往的船舶,留下一定数目的财货方可通行,所以民间有话——“打一套,骂一套,陈家沟子娘娘庙,小船要五百,大船要一吊”。锅伙中的混混儿,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混一时是一时,活一会儿是一会儿,个个争勇斗狠,不计生死存亡,三刀六洞眼都不眨,哪个安分守己的老百姓敢惹他们?

  冰车行与混混儿锅伙,那是“船帮船,水帮水”。鱼市上用冰,也得由锅伙过一道手,吃着同一个碗里的饭。赶车的遇上麻烦,自有锅伙替他们出头平事。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姜十五只是一个带着艺人们跑江湖的“踅头”,甭说“强龙”了,他连条菜花蛇也够不上。何况老姜家在这件事上确实理亏,对孩子管束不够,以至于闯下这场大祸,如今人家找上门了,他深知天津卫锅伙混混儿的厉害,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去应付。

  姜十五开门出来,紧着作揖赔笑:“阚二爷阚二爷,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咱有话好说啊,犬子年幼无知,如有冒犯之处,还望阚二爷开天地之心多多包涵。只是‘河有两岸,事有两面’,这位赶大车的老板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开口就要三百两银子,实在也是说不过去,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少要几个,我自当砸锅卖铁全力赔付!”

  混混儿说话论事儿,讲究“先礼后兵、软中带硬”,只见阚二德子嘴一歪,笑得让人心里发毛:“您家孩子年纪虽小,惹下的祸可不小啊!那一挂大车和几头牲口还在其次,赶大车的没把窖冰送到地方,耽误了鱼市上的买卖,让你们赔三百两银子还多吗?”

  大鸭梨照方抓药,仗着自己身为妇道,仍是磨裤裆那一套,急赤白脸地撒泼打滚,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半哭半号:“我的老天爷啊!我们家拿不出来啊!卖房子卖地也凑不够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啊!你横不能要了我们全家的命啊!还有没有王法啦?”她也是不开眼,想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就这堆这块,看你能拿老娘怎么样?怎料撞到了刀口上,论着“拉破头”这一套,谁耍得过天津卫的混混儿?

  阚二德子根本不拿正眼瞧她,生冷倔硬地撂下一句话:“这位大嫂子,我阚二德子从来不跟女流之辈过话,更不共事儿,您给我上一边凉快去!”说着话把脸一沉,厉声喝道:“行了,咱也甭磨嘴皮子了,没钱好办,来啊,给我搬!”

  姜十五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报官又不占理,衙门口也不是随便进的,只得一边拦挡一边哀求:“阚二爷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得饶人处且饶人啊……”阚二德子油盐不进,抬腿一脚踹在姜十五心窝子上,当场给他踹倒在地,半天挣扎不起。跟随而来的一众混混儿“呼啦”往上一冲,把个老姜家抄了家。顶箱立柜、被卧褥子、一家大小的衣服鞋帽、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连带大鸭梨的几件首饰、藏在炕席底下的票契……一概搜罗得干干净净,如同搬家一样,没留下任何东西。最后摁着姜十五的脑袋,落下十指手押,连房子带地都给占了。姜小沫这一弹弓子打出去,把自己家打了一个倾家荡产、片瓦皆无,坑得他们家老太爷一口气没上来,俩腿儿一蹬,西方接引去了。

  老姜家够不上什么大门大户,可是破家值万贯,姜十五大鸭梨两口子,辛苦多年挣下这份家业,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一根毛也没剩。专管闲事的丁大头为人仗义,得知姜十五一家无处容身,帮忙赁了处破砖烂瓦的便宜房子,一明一暗两间小屋,离丁大头的住处不远——石桥西胡同的一个大杂院,里面挤着十七八户人家,无非是打铁的、剃头的、卖杂货的、倒脏土的、看澡堂子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院子一侧紧挨着戏园子后台的大墙,在屋里就能听见台上的锣鼓点儿。另一侧是一个大水坑,此时正是夏季,满院子飘着刺鼻的臭气,绿头蝇乱飞乱撞,打哈欠都不敢张嘴。雨水大的时候,整条胡同咕咚咕咚冒黑水,屋子里就得水漫金山,水落下去的时候,屋中满地的蛤蟆,墙上全是绿醭儿,铺的盖的没有一件不潮的。走在胡同里,迎面撞上十个人,至少有两三个“狗烂儿”,说不定还得再饶一个踩道的小蟊贼。

  地方再次也是个窝,丁大头帮着姜十五一家人安顿好,临走又撂下几个铜钱。姜十五感激不尽,觉得这个朋友没白交。自从他被阚二德子踹了一脚,心里一直堵得难受,有苦说不出,暗气暗憋,瘫在炕上整天咳血。大鸭梨已是过景儿之人,又一连生了四个孩子,肥屁股粗腰的,早没了当年的身段儿,脸蛋子圆得跟锅盖似的,再出去卖艺也没人看了,勉强干些粗活,靠着给人家缝穷、拆洗旧衣裳,挣个仨瓜俩枣儿的糊口,经常揭不开锅。

  西关外有个施馍厂,专行善事,吃不上饭的穷人,一天可以去领一个棒子面饽饽,这一个饽饽不下一斤,足够吃一天的。无奈僧多粥少,每天天不亮,饥民们便将施馍厂围得水泄不通。说来却是邪门,那些个上了岁数的小脚老太太,头不梳脸不洗,看着步履蹒跚,大风一吹就得摔一溜跟头,抢饽饽可是如狼似虎,一个比一个能挤,棒小伙子遇上她们也得甘拜下风。大鸭梨带着姜小沫去过几次,连点儿饽饽渣子也没抢着。

  以往民间所说的开门七件事,无非“柴米油盐酱醋茶”,实则应该多加一个“香”,就是插在香炉中拜神用的“立香”。旧时讲究给灶王爷一天烧三炷香,走江湖的艺人还得拜祖师爷,也是打板上香一天磕一次头。唱大鼓书的祖师爷是周庄王,因为古时候周庄王曾击鼓化民。大鸭梨这种迷信的妇女,认为灶王爷是家神,宁可不给祖师爷烧香,也不能委屈了灶王爷,得罪了祖师爷,顶多是不吃这碗江湖饭了,万一让灶王爷看你不顺眼,去玉皇大帝那儿告上一状,你们家更甭过了。也难为大鸭梨,拆了东墙补西墙,拿这点儿水和这点儿泥,能省则省,“柴米油盐酱醋”六样全免,干脆不在家里开火了。胡同深处的水铺有开水,两个大节一算账,不用掏现钱,糊弄一天是一天。也不在家做饭,凉饼子、干饽饽、小葱拌豆腐、咸菜疙瘩就窝头,用不着生火。茶是不能免,起码是一个大子儿一包的碎茶叶末子。为什么不能免去这个呢?因为天津城的水太咸,又苦又涩,不放点茶叶末子没法入口,所以说再怎么省,买茶叶末子和给灶王爷烧香的两份钱也免不了。然而灶王爷保佑不了走背字儿的人家,自打姜小沫惹下这个祸之后,他们家的倒霉事一件接着一件。没出一年,积劳成疾的大鸭梨也病倒了。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两口子相继过世。多亏有丁大头帮衬着,给姜小沫扯了身白布孝袍子,又给置办下两口薄皮棺材,姜十五和大鸭梨才不至于喂了野狗。

  那时候姜小沫才十三岁,不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可是真敢下筷子,揣着一柄短刀,扮成个小叫花子,混迹于成群结队的饥民乞丐当中,整天蹲在陈家沟子锅伙大门对面,盯着出来进去的混混儿,伺机找阚二德子寻仇。

  按混混儿的规矩,锅伙的大门不许关,不分昼夜大敞四开,最多关上半扇,因为一来忌讳“关门”二字,二来会让外人觉得你怕事。再者说来,锅伙里顶多有一口铁锅、几摞破碗,没什么怕丢的东西。姜小沫这么一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半大孩子,又躲在叫花子堆里,白天跟着一块儿捡人家扔下不要的臭鱼烂虾,夜里在破庙中支口砂锅,有什么煮什么,周身上下又脏又腥气,谁也不会多看他一眼。阚二德子身为四合鱼锅伙的二把,出来进去前呼后拥,姜小沫根本找不到近身的机会。不过待得久了,他也看出了不少锅伙中的门道:四合鱼锅伙的大寨主叫阚金鹏,是阚二德子的堂兄;占据陈家沟子鱼市的混混儿锅伙,也不止一个“四合”,另有一个“秉合”,大寨主叫立地鼎;四合把持西市,秉合把持东市,双方积怨已久,都恨不得把对方灭了,独霸整个鱼市。

  秉合鱼锅伙有个混混儿,岁数也不大,又高又胖跟个掉了毛儿的狗熊一样,大脑袋歪脖子,说话粘齿黏牙,葡萄拌豆腐似的一嘟噜一块,人称“傻哥哥”,从小孤苦伶仃,城里城外到处跑,捡烂菜叶子过活,没少受人欺负。几年前被秉合鱼锅伙的大寨主收为义子,给他足吃足喝,养得肥头大耳一身夯肉,无异于“屎壳郎变知了——一步登天了”。姜小沫当年经常带着一群坏小子在河沟里逮蛤蟆、摸泥鳅,他见到傻哥哥凑过来看热闹,就逮住一只活蛤蟆塞入傻子裤裆。活蛤蟆在裤裆里乱窜乱跳,可给傻哥哥吓坏了,顺着河边一路狂奔。混混儿们都扎绑腿,无论他怎么跑,活蛤蟆也掉不出去,当众脱了裤子才算得救。一众看热闹的笑得前仰后合,纷纷夸赞傻哥哥屁股蛋子又大又白。不过傻子不记仇,再见着姜小沫仍是乐呵呵地打招呼。姜小沫得知秉合是四合的死对头,有心去秉合入伙,等过几年长大了也开逛当个混混儿,豁出这条命跟阚二德子抽上一把死签儿,于是托傻哥哥帮忙,在秉合鱼锅伙当了个小混星子。

  锅伙中的首领称为“寨主”,鱼锅伙的寨主还有个别称叫“大篓儿”,其余混混儿在一口锅里搅马勺,不分老幼尊卑,皆以兄弟相称,对外说这叫“肩膀齐为弟兄”。实则不然,既是大寨,肯定会有头把、二把、三把,底下的兄弟也得分出个三六九等。头等混混儿肩不动膀不摇,按月拿一份例银;二等混混儿也有例银,不过得出去盯事儿,戳在鱼市上开秤定价、抄手拿佣;再次一等的混混儿,平时不在锅伙里住,也拿不到例银,但是随叫随到,一个招呼立刻过来盯事儿,锅伙会按出力多少,分给他们一份钱粮。此外还有姜小沫这样的小混星子,大的十五六,小的十二三,跟着锅伙混口吃喝,别人在前边打架,他们在后边摇旗呐喊,扔个砖头瓦片什么的。姜小沫以为还得忍上三五年才有机会报仇,哪知锅伙之间争斗不断,找个由头就开打。

第3章 姜小沫惹祸下

  那天一大早,四合鱼锅伙中的混混儿比以往多了几倍,有人拎着活鸡,有人抱着酒坛子,出来进去的慌里慌张,门口围了很多看热闹的老百姓。陈家沟子鱼市上的人们看得出来,当混混儿的平常可舍不得这么吃,又是鸡又是酒,肯定有大事!

  果不其然,四合鱼锅伙开了香堂,在院子当中摆了一张八仙桌子,上列蜡烛、香炉、签筒等一应之物。晌午时分,大寨主阚金鹏,二寨主阚二德子,以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两百多号混星子全到了,黑压压人头攒动,癞蛤蟆吵坑似的乱成一团。锅伙中的师爷尖着嗓子叫道:“众兄弟收声,大寨主有话说!”神色阴沉的大寨主阚金鹏坐在太师椅上,此人三十来岁,细腰耸肩,衣着打扮不同于一般的混混儿。穿一件灰色掩襟长袍,外罩蓝闪缎琵琶襟马褂,头戴风帽,粗大的发辫垂于脑后,脚下夫子履,一张青白色的大长脸,凤眉细目,唇薄如纸,颌下青髯稀疏。也不像寻常的混混儿,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在太师椅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阚金鹏是接了他爹的位子,刚坐上四合鱼锅伙的头把交椅不久,他端起宜兴紫砂手把壶,“吸溜吸溜”嘬了两口,并不急于发话。一众弟兄揣摩着大寨主的心思,没一个胆发出声响,挤在门口墙头上看热闹的也止住了喧哗。大寨主润透了嗓子,将手把壶在八仙桌上一蹾,又抬手将脑后的发辫捋到胸前,这才说道:“兄弟们是不是也觉着近来的日子口儿紧了?吃的喝的跟不上了?不是我吝啬惜财,眼瞅着不好过了,鱼市就这么大一只碗,碗里是鱼是肉,咱兄弟分着吃。而今世道乱了,碗里的肉少了,你们大伙说说,这该如何是好?”堂下的兄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一瞪一个翻白眼,都不知如何回应。

  师爷接过话茬儿:“弟兄们还不明白大寨主的意思吗?一个陈家沟子鱼市,容不下两个锅伙,与其坐等着喝西北风,不如把秉合鱼锅伙赶走,咱四合鱼锅伙在此独霸一方,那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众混混儿一听要对付秉合鱼锅伙,立时鼓噪起来。对他们来说,打架才是正经差事,“英雄”总得有个用武之地不是?因此个个摩拳擦掌,叫嚣着要大干一场。

  大寨主一摆手,叹了口气说:“但凡有条活路,我断不会出此下策,无奈一山难容二虎,既然大伙有心气儿,咱今天就拿了生死签!”两百多号混混儿鸦雀无声,齐刷刷望向师爷。锅伙里的师爷地位相当于军营中的军师,但又完全不是一码事儿。军师运筹帷幄,师爷却是一肚子的歪门邪道。他煞有介事地拿起桌上的签筒子,使劲在手中晃了几晃,发出“哗楞哗楞”的乱响。大寨主阚金鹏叫道:“我拿头一支签!”说罢一伸手,从签筒中抽出一支竹签,当场亮明,是一支红签。紧跟着是阚二德子,也顺手抽出一支,还是红的。

  其余混混儿依次上前抽签,抽中红签的个个摇头叹气,只有一老一少两个混混儿拿了死签,也就是黑签。老混混儿叫“徐老蔫”,五十来岁,满脸皱纹,嘴唇干裂,目光浑浊,黑眼珠子发灰,白眼珠子发黄,一身酱紫色的湖绸长衫敞着怀穿,底下青缎子中衣,扎着雪白的丝绦,肩上背着个粗麻布褡裢;年轻的二十岁出头,绰号“三棒槌”,枣核脑袋两头尖,又粗又黑的辫联子搭在胸前,身穿青布裤褂,肥衣大袖、晃晃荡荡,腰里扎着月白洋绉褡包。众人纷纷向他们俩道贺,三棒槌喜形于色,比拜天地入洞房的新郎官还高兴;徐老蔫则是一脸淡定,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混锅伙的抽中黑签,等同于拿了死签,为什么说可喜可贺呢?因为两大锅伙之间的争斗非同小可,要想把这场事挑起来,抽死签仅仅是头一步,接下来还得有人自残挑衅、上门卖味儿。如果对方被血肉横飞的阵势吓住了,即可不战而胜,挑事一方这么做付出的代价最小。如果对方不买账,那么再各自点齐人马,找个空地一决高下,无论是跳油锅、滚钉板,还是剜肉断筋、三刀六洞,群殴之前的一切比斗,均由抽中黑签之人应对,可谓九死一生。不过身后之事有锅伙一手包办,家眷儿孙全归锅伙奉养。如果说福大命大,只落下一身伤残,却保住了这条命,下半辈子的吃喝拉撒也均由锅伙照应,此乃雷打不动的死规矩,更是个成名露脸的机会。

  阚金鹏站起身来,冲二人抱了抱拳:“哥哥、兄弟,有劳你们二位了!”又命人斩鸡头、烧黄纸,带着锅伙兄弟们轮番给徐老蔫和三棒槌敬酒。众目睽睽之下,一老一少两个混混儿带着几分醉意,拧着眉毛瞪着眼,撇着嘴岔子,迈左腿拖右腿,一步一趔趄地出了大门。

  无数看热闹的跟在后头,众星捧月一般来到鱼市另一头的秉合鱼锅伙门前。徐老蔫站住了左顾右盼:“怎么着兄弟,今天咱哥儿俩卖一把,谁先来?”三棒槌双手叉腰高声叫嚷:“我岁数小,您让让我,当着老少爷们儿的面,让我三棒槌露露脸!”徐老蔫一点头,道了一声:“请!”

  锅伙不许关门,可不是没有门,秉合鱼锅伙的两扇大门左开右合。三棒槌伸展双臂,背靠着右侧门板站定。徐老蔫像变戏法一样,从随身的褡裢中掏出一柄铁锤、两根大铁钉,就这两根钉子,绝对是铁匠铺里头一号的尺寸,四棱钉身戴圆帽儿,从上到下锈迹斑斑。徐老蔫把钉子尖搁在嘴里抿了抿,叼住其中一根,将另一根摁在三棒槌的手掌心上,然后抡起铁锤,一锤锤地钉了进去。钉完了左手,他问三棒槌:“怎么样兄弟,老哥的手艺行吗?”三棒槌撇舌咧嘴一挑右手大拇哥:“好活儿!”紧跟着将右手平铺在门板上,让徐老蔫接着钉这边。大铁钉子穿过皮肉掌骨,生生把个大活人钉在木门上,如同挂了一道门帘子,紫红色的鲜血顺着钉子与皮肉不住淌落。三棒槌面不改色,那根大铁钉子仿佛钉在了别人手上,还嫌不解恨似的大声招呼:“徐爷,钉结实了!”围观众人惊得张大了嘴,谁也不敢出声议论。三棒槌仍是说笑如常,满不在乎地告诉徐老蔫:“梳头梳到底,打辫打到梢,您老千万别对付买卖,再使点儿劲啊!”徐老蔫一咬牙一瞪眼,甩开臂膀“当当”两锤子,将两个钉子帽砸入了三棒槌的手掌。

  四合鱼锅伙那边开香堂抽死签,早已惊动了秉合锅伙,按兵不动只等对头上门。徐老蔫和三棒槌二人此刻在门口一通折腾,屋子里马上冲出来几十号人,个顶个歪戴帽子斜瞪眼,趿拉着鞋、敞着衣襟,凶神恶煞般站了满满当当一院子。为首的穿青挂皂,迈着四方步,左边袖管里空空荡荡,正是秉合鱼锅伙的大寨主,绰号“立地鼎”的鼎爷——郝驷驹。天津卫尽人皆知,他那条胳膊是跟别的锅伙争地盘时,在滚开的油锅里捞胰子炸了个外焦里嫩,他又自己用刀,齐着肩膀头将熟透的胳膊削了下去,至今供在锅伙的条案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半截黑炭。混混儿最讲战绩,这条胳膊够他吹一辈子牛。这么一位心狠胆硬、敢切敢拉的大寨主,什么场面没见过?怎么可能让两个卖味儿的唬住了?当下吆喝一声:“兄弟们,来买卖了,出去迎客!”众混混儿轰雷也似应了一声,一个个飞天夜叉相仿,各自拔出匕首、短斧,“呼啦”一下一拥而上,紧紧围住了徐老蔫和三棒槌,看热闹的人们吓得一齐后退。

  大寨主立地鼎走到门前,不屑地瞥了一眼:“真是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啊!谁他妈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胆,敢在我门上挂肉帘子?”

  徐老蔫抱了抱拳,不卑不亢地递上拜帖:“您客气了。在下是四合鱼锅伙的徐老蔫,门上那位兄弟叫三棒槌,我二人奉我家寨主之命,给您送来一封拜帖。”

  鼎爷接过帖子草草一看,跟手扔在地上,哼了一声说道:“二位稍候,待我回书一封。”随即一招手,将歪着脖子的傻哥哥叫过来,说道:“傻儿子,瞧见没有?人家上门挑事了,你说咱该怎么应付?”傻哥哥别的不懂,锅伙混混儿摔打茬拉、争狠斗勇这一套他可全明白,一时间受宠若惊,烧包得五脊六兽,嘴角抽动了几下,泛着白沫子磕磕绊绊地说道:“干爹,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有有……有傻子我在,轮轮轮……轮不到他们在秉合门口叫叫……叫板!”鼎爷一拍傻哥哥的肩膀:“行!冲你这句话,不枉干爹养你一场,今儿个该你扬名了,你意下如何?”傻哥哥双膝一弯,“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干爹!我我我这条命是您给的,您说怎么舍,我我我绝无二话!”鼎爷一挑大拇指:“有样儿!”立刻叫来手下四个混混儿,清一色的二十郎当岁,腮帮子鼓鼓着,太阳穴努努着,胸脯子腆腆着,连屁股蛋儿都翻翻着,全是他的得力干将。鼎爷吩咐一声:“你们辛苦一趟,给我傻儿子摆个大谱,送去四合鱼锅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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