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哥哥根本不搭理他,径直往里闯,“哐当”一声推开了正殿的大门,一步踏了进去。大殿中塑像林立,白天看着挺威严,夜里真是瘆人。傻哥哥走得风急火燎,夹带着一股子劲风,吹得供桌上两盏明灯一阵狂跳。再看供桌后面正中间那一尊泥胎塑像,天庭饱满、两耳垂肩,慈眉善目、姿态雍容,两侧打伞、抱印的四个小宫女也是个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傻子站住了脚,抱拳拜了一拜:“老娘娘,你你……你一向可好啊?”
守庙的吓坏了,他也瞧出来了,这位绝不是善主儿,生怕此人搅闹起来,打灭了天后老娘娘的长明灯,不敢来硬的,绕过去挡在供桌前,小心翼翼地说道:“您稳当住了,有什么事跟我说,别惊了老娘娘的驾!”傻哥哥一瞪眼:“跟你说,你你你……主得了事儿吗?”守庙的苦着脸说:“白天不行,这不是大半夜的没别人了吗?”
傻哥哥一点头:“那行,傻爷先让你开……开眼,你可站……站稳当了啊!”说罢往四下里踅摸一番,嘴里头又叨咕了一句:“就就……就它了!”他也不管什么场合,伸右手抄起供桌上一个小铜香炉,抡起来照自己脑袋上就拍,只听得“啪嚓——噔!”两声响亮,血当时就下来了,大脑壳子跟个血瓢似的。
那位说香炉开脑袋不就一下吗?怎么还“啪嚓——噔!”响了两声呢?头一声是他开脑袋,二一声是他刚吃了一肚子热山芋,这一使劲不要紧,没夹住出了个虚恭。傻哥哥跟着窦占龙走南闯北,到处憋宝发财,二十年没混锅伙大寨,更没抽过死签,刚一进庙还有些生疏,此时见了血,马上找着感觉了,咧开大嘴岔子哈哈一笑:“怎么着……爷们儿,够……够瞧的吗?”来拜庙的多是善男信女,守庙的哪见过这么愣的,吓得直哆嗦:“您快饶了我吧,知道您是英雄好汉,可我是真没钱孝敬您啊!”傻哥哥脖子一梗,抬手指了指天后老娘娘:“我不讹讹……讹你钱,就要她脑袋上那那……那两条穗儿!”
守庙的火工眼珠子乱转,心说:“今儿个撞上什么邪了?刚才那卖烤山芋的给一百两银子我没卖,这又来一个愣讹的。看这位又傻又愣,还是个耍人儿的,我哪惹得起啊?”
傻哥哥不容他犹豫,抬手将带血的小香炉扔到他怀里:“不不……不给是不是?那行,该……该你了,你你……你也来个样儿,给傻爷……瞧瞧!”守庙的跪地哭求道:“大爷啊,放屁我还行,开瓢可是真没练过!”傻哥哥擦了擦脸上的血嘿嘿傻笑:“不玩……玩死签,咱俩打打……打一架,比画比画!”守庙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连抱拳带作揖,跟傻子讨价还价:“大爷啊,我把凤冠霞帔上的丝绦给了您不要紧,明儿个怎么跟庙祝交代啊?要不您多少赏几两银子?”傻哥哥一晃脑袋:“要……银子没有,不不……不服就比画!要不你……你你报官去!”
守庙的火工欲哭无泪,心想大半夜的我上哪儿报官去?只听说混混儿吃庙都是白天,宫南宫北大街是最热闹的地方,有弹压地面儿的官兵往来巡逻,庙里也有管事的,锅伙混混儿不敢轻易来此寻衅。虽说天黑之后也有打更巡夜的差官,可跟白天比不了,有道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今天赶上巡夜的轰走了混混儿,你知道他哪天再来?如果让官衙天天派人在庙门口巡夜,庙里就得多掏一份常例钱,从当官的到巡夜的,全得打点到了,那可不是小数儿。且庙祝一旦得知此事,还准得怪我没用,将我扫地出门……他越想心里越凉,万般出在无其奈,只得跪倒于地给老娘娘磕了三个响头,轻手轻脚爬上香案,踮着脚摘下凤冠两侧一红一黄两条丝绦,颤颤巍巍交到傻哥哥手上。
傻哥哥咧着嘴哈哈一笑,拖着两条不利索的半瘸腿,连蹿带蹦地出去交差。窦占龙见傻子一脸的血,问他:“我不是给你银子了?守庙的还舍不得卖?”傻哥哥一拍大腿:“忘……忘了!”窦占龙哭笑不得,冲傻哥哥一挑大拇指:“行,秉合鱼锅伙的二把儿宝刀不老!”傻哥哥心满意足,恍若回到了当年的陈家沟子鱼市,美得直冒大鼻涕泡儿。
按下窦占龙如何带傻子回转厉家老店处置伤口不提,且说转天早上,有人来庙里烧香拴娃娃,怎么看怎么觉得天后老娘娘脑袋上少了点儿什么,可又瞧不出哪儿不对。守庙的火工不敢声张,自己掏钱又找匠人做了丝绦长穗,趁半夜无人之时,偷偷摸摸给天后老娘娘挂上去,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窦占龙先取了剁肉龙的刀,又拿了娘娘庙的丝绦,去老铁桥下逮三足金蟾,少不了这两样东西,但是仍缺一件宝引子,用以替代落宝金钱。另外还要再找一个帮手,等到下海眼取宝之时,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咱们翻回头来说,厉家老店这么好那么好,搁在九河下梢也还够不上拔尖儿的,凭窦占龙的财力,城里城外头等的客栈随便挑,之所以在此落脚,一来是离着老铁桥不远,能盯着三足金蟾的一举一动,二来是厉家老店里有个“活宝”——厉家老店掌柜的儿子厉小卜。
第11章 九死十三灾中
厉小卜才十一二岁,眉眼也还端正,滴溜圆的一双大眼,高鼻梁、薄嘴皮,上下四颗尖尖的虎牙,有个机灵样儿,只不过有脑子却没用对地方,几乎跟当年的姜小沫有一比了。他打小不乐意去学房念书,成天跟街上调皮捣蛋、胡打乱闹,天上地下没有他不敢干的事。那一年正值三九,冻得大河封盖儿,耗子都不出洞了,一夜之间下起了鹅毛大雪,他跟一伙小哥们儿在雪地里转圈撒尿,比谁画得圆,谁输了谁认罚。这小子最愿意出风头,恨不能画个大圈降服众人,怎知道尿不够了,一个圆没画满,虽然后悔水喝少了,倒是愿赌服输,光着膀子围着四面城墙走了整整一圈,一边走一边大声嚷嚷:“天太热了,热死人了!”引得一街两巷的大人孩子全瞧他。有钱有棉袄的瞧着他可乐,没钱披着麻袋片儿的恨得牙根痒痒。他不管那套,自以为露了天大的脸,昂首挺胸回到家里,给他爹妈气得!出去时挺白净一孩子,玩半天回来冻得跟小胡萝卜似的,两道大鼻涕变成了两个小冰柱子,在嘴唇上支棱着,两耳冻得通红,拿手一拨拉就能掉下来。他进了屋马上了,腿脚一软,跌坐在地上抖如筛糠,上下牙碰得“咯咯”响。爹娘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打也舍不得真打,数落一顿,拍了几下屁股蛋子,叮嘱他以后不许去远处玩。又掰了几片冻白菜帮子,用水煎成烂糜,给他擦洗冻伤。饶是如此,这孩子仍是感冒发烧七八天没下来炕,好悬没把小命扔了。但他窜皮不入内、越淘越没边儿,不让去远处玩了,就跟家门口作祸:逮着家雀喂巴豆,拉得街上人一身青屎;马屁股里塞辣椒,住店的骑上就尥蹶子;过年的时候追着粪车跑,往里边扔二踢脚,炸得街上全是屎汤子。凭借这身“本领”,厉小卜俨然是这一片儿的孩子头儿,虾找虾、鱼找鱼、歪毛找淘气,从七八岁到十来岁调皮捣蛋的坏小子全听他招呼,成群结队往街上一走,那也是撇舌咧嘴、不可一世,老虎的屁股都恨不能摸两把!
您甭看这么个人嫌狗不待见的倒霉孩子,在窦占龙眼中却是一宝,因为厉小卜不只调皮捣蛋,赴水的本领也无人可及。要说老年间,天津卫的孩子河边生河边长,不会水的不多。三伏酷暑烈日当头,蒸得人脑瓜顶冒油,大人们兴许顾及脸面,小孩子可不管那套,吃饱了消食儿,光着屁股就往河里蹦,猫蹬狗刨一通扑腾,水性全是这么练出来的,根本不用人教。厉小卜则是胎里带,下水跟回趟姥姥家似的,翻着花儿打着滚儿地捕鱼捉虾逮王八。越游越不愿意上岸,往水面上一躺,翘着双脚,两手托下颌,仰着鼻孔随意呼吸,想浮多久就浮多久。论起在河里憋气,厉小卜在整个天津卫排名第二。据说排名第一那位,外号叫“浪里钻”,跟厉小卜比试扎猛子,下了河之后再没上来,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估计是一脑袋钻进淤泥里闷死了。
窦占龙看得出来金蟾躲在何处,怎奈海眼太深太险,蛟龙下去也得打转儿,必须借助厉小卜这身水性。不过那个小蛤蟆逃得太快,他丢失了落宝金钱,还得再找一件合适的宝引子方可下手,否则下去也白费。自此之后,他夜里在厉家老店歇宿,白天出去踅摸宝引子。窦占龙四处这么一溜达不要紧,跟着他的傻哥哥可逮着机会解馋了,离家二十载重回故土,真可以说“如龙归海、似虎还山”,看什么什么亲,喘气儿都痛快。成桌的大菜他不惦记,以前也没怎么吃过,单单街头巷尾、狗食馆子中的各类小吃,那就够他忙活的。打早上一睁眼,大饼、油条、豆腐脑、卷圈儿、馃篦儿、锅巴菜、炸糕、面茶、菱角汤;中午羊杂汤配烧饼、牛肉回头酸辣汤、水馅包子就着两掺的稀饭;晚上找个清真小馆,奶爆里脊、老爆三、黄焖牛肉、炖窝骨,再来上一屉羊肉蒸饺,吃之前先咬个豁口,“滋儿滋儿”地一嘬一口油,醋碟里打个滚儿,立马凝上一层白油,再没这么解馋的了。这还不提他最得意的,傻子河边生河边长,当混混儿也是在鱼市上,此时节水里的东西正肥。咸水中有满盖的梭子蟹、满籽的皮皮虾、四指宽的鲜带鱼、一拃多长的大对虾;淡水里也净出美味,鲤鱼可以罾蹦、鲫鱼加豆腐吊汤、鳜鱼淋上黄酒清蒸、麦穗鱼放糖醋酥焖,河虾洗干净了裹上一层面,下到油锅里炸得酥脆,撒上把花椒盐;半咸半淡的也有,河海交汇的两合水里还有紫蟹、银鱼,拿砂锅煮了下酒,闻见味儿就得垂涎三尺。吃美了再去到城里城外的杂耍园子、玩意儿场子,听听琴书、看看戏法儿,鼓曲、梆子、大口落子,嗓门一个比一个冲,什么叫发头卖相、哪个叫横竖嗓音,乐得傻子直淌大鼻涕。
一晃住了一个来月,窦占龙没寻着宝引子,傻哥哥可过足了瘾,恨不得睁开眼就往外跑。可最怕赶上闹天气,再傻他也知道,刮风下雨没有玩意儿可看,炸馃子卖煎饼的也不出摊儿。何况今时不同往日,自打跟了窦占龙,他身上穿的戴的不说讲究,那也衣裳是衣裳、帽子是帽子的。尤其是回到天津卫,为了显摆自己衣锦还乡,他上河北大街的彩华鑫鞋帽店买了一双千层底的圆口便鞋,鞋跟上绣了两朵红牡丹,蹬在脚上两条瘸腿都见利索。为了在人前显贵,他走路高抬脚,看见半熟脸儿,就站住了一个劲儿点头傻乐。这么好的鞋,下雨天一踩水还不全塌了?窦占龙却不在乎刮风下雨,宝引子不可能自己送上门来,天上下刀子他也得出去。傻哥哥不肯出门的时候,他就一个人骑着黑驴到处溜达,留下傻子待在店里,闲得五脊六兽的。仗着厉小卜可以帮着跑腿儿买东买西,傻哥哥吃什么喝什么,尽可以支使他去。有道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方圆左右的街坊邻居连同住店的客人,没有一个不烦厉小卜的,唯独在傻哥哥面前这小子老实巴交、服服帖帖,因为傻子支使小孩子出去跑腿儿,肯定会多给钱。再有一节,傻子混浊猛愣,管你是不是小孩,急了上去就揍,一个巴掌五个手印儿,逮着哪儿打哪儿。一个多月下来,厉小卜跟傻哥哥混得还挺熟,越淘气的孩子越机灵,也是尝惯了甜头,出来进去碰上傻子,一口一个“爷”,规规矩矩客客气气,让干什么干什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说话这日天光放亮,窦占龙又带着傻哥哥出门踅摸宝引子。前一阵子,他们俩几乎转遍了天津城,什么叫“王爷的脸盆儿、妃子的奶嘴儿”,怎么是“老太后的痒痒挠儿、万岁爷的屁股帘儿”,街头巷尾的“好东西”见了不少,古玩铺旧货摊也翻腾了一溜够,倒不是没“漏儿”可捡,却没一件当用的。俩人只得往远处走,去城外碰碰运气。五河八乡七十二沽,有些个去处“隔河能讲话,见面要半天”,一天转一个地方也够瞧的了。
当天他俩刚拐上老铁桥,迎面过来个叫花子,约莫五十来岁的年纪,二目浑黄外凸,满脸的泥污,塌鼻子瘪嘴,一对扇风耳,身形甚高,却瘦得皮包骨,穿着件碎布拼成的破袍子,打着赤脚,走路晃晃荡荡。窦占龙一眼就认出来了,来者竟是口北锁家门大罗罗密一个穷凶极恶的手下——瘦麻秆!
窦占龙上一次见到瘦麻秆,此人还是个小叫花子,一晃过了三十年,相貌变化不可谓不大,又混在摩肩接踵的人群当中,换了旁人无从辨识,他那双夜猫子眼可是过目不忘,扒了皮认得骨头。虽然说冤家路窄,但是口北锁家门早已土崩瓦解,窦占龙该报的仇已经报了,该出的气也已经出了,瘦麻秆只不过是大罗罗密手下成千上万的恶丐之一,没必要再去赶尽杀绝,更不想因小失大,耽误了取宝的正事。瘦麻秆似乎没认出窦占龙,双方在老铁桥上擦肩而过,各走各的路了。窦占龙没多想,他和傻哥哥去到城外西沽,那地方土层厚、古树多,三官庙殿前两株老槐,鳞皮斑驳、苍翠弥天,民间视之为神树,多有百姓来此求子祛病、烧香还愿。俩人在附近转了整整一天,天黑之后又是空手而回,一进门就听说厉家老店的孩子丢了!窦占龙心头一紧,他还指望厉小卜下水拿三足金蟾呢,丢了还了得?
不只窦占龙,傻哥哥也着急,他难得跟厉小卜对脾气,忙跟伙计和住店的扫听。原来一早上起来,厉家老店开门迎客,店里的杂活不少,伙计们扫院子、烧开水、收脏土、倒痰盂、喂牲口,抽空还得在店门口泼几盆凉水,因为车来马往,带得暴土扬尘的,住店的一出来就闹个灰头土脸,那非得骂街不可。灶上更不能闲着,蒸干的、煮稀的,切完的酱菜丝儿、剥好的咸鸭子儿,整整齐齐摆放在小碟子里,还得伺候单起火的客人,给他们预备馄饨、包子、秫米粥、杂面汤之类的早点。日上三竿,厉掌柜才张罗完里里外外的琐事,自己沏了壶酽茶,胳膊肘拄着柜台,刚要喘口气,忽听得门外“呱嗒板儿”响,甭问就知道,这是来了要饭的。开店的讲究和气生财,厉家老店的掌柜也是如此,不敢说是斋僧布道、乐善好施,有叫花子讨到门前了,多少也得给点儿。说到底还是惹不起这路人,一毛不拔不要紧,万一赶上个缺德的,夜里给你门上刷两道“屎帘子”,你的生意还做不做了?以往来了要饭的,厉掌柜通常是让伙计出去,给个仨瓜俩枣的打发走,可是这一次他想自己出去瞧瞧,因为呱嗒板儿他听得多了,大多是竹子的,也有木头做的,不知今天来的这位,使的是什么“法宝”,敲得人耳根子生疼,怎么那么难听呢?
厉掌柜从柜台后边转出来,举步来到门口一瞧,怪不得呢,一个又高又瘦的叫花子,手中拿着一副铁呱嗒板儿——两块生了锈的薄铁片子上钻着窟窿,当中用麻绳穿了,搁手里一晃荡“噼里啪啦”作响。叫花子吃百家饭、穿千家衣,最懂得眉眼高低,看人也是一看一个准儿,纵然从没打过照面,一瞅从柜台后边出来这位的穿着打扮、举止相貌,再加上四平八稳的步点儿,立马断定掌柜的到了,伙计堂倌绝没有这个做派。花子当时就往地上一蹲,因为那个年头要饭唱数来宝的低人一等,按规矩不许站着,一手打着板儿,一手托着个破砂锅子,仰着头,亮开嗓门唱上了:“呱嗒板儿抬头看,眼前来到一家店,要说店咱就说店,厉家老店不一般。能睡觉能吃饭,您一人吃半斤,仨人吃斤半,想吃面条大碗端,想吃包子把屉掀,想吃烧饼芝麻足,想吃馒头蒸得暄,鸡鸭鱼肉全能点,咸辣酸甜样样全。说完吃咱再说住,厉家老店最舒坦,褥子厚、大炕宽,冬暖夏凉享清闲,生意人住了能发财,读书人住了中状元。叫花子福薄命也苦,住不起孟尝君子店,求大掌柜的赏铜板,端起粥碗给您念吉言,您一顺百顺天天顺,富贵荣华万万年!发财呀大掌柜!财神爷进门喽!”
厉掌柜“扑哧”一乐:“行,你这个叫花子手里的板子虽不像样,词儿倒齐整!”伸手掏出一把铜子儿要往破砂锅里放,不承想叫花子往回一缩手,绷着脸说道:“掌柜的,您家大业大的,只给这么几个小钱儿,不嫌寒碜吗?”厉掌柜纳上闷儿了,他开店多年,打发的叫花子不计其数,就没见过这样的,那几大枚铜钱能买四五个馒头,买烙饼也够一张半,怎么还嫌少呢?真他妈“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他脸上却不动声色,忍着心头怒气问道:“你想要多少?”叫花子竖起一个手指比了比。厉掌柜奇道:“你要一吊钱?”叫花子龇着满口的大黄牙咧嘴一笑:“跟您老说,纹银一万两!”厉掌柜心说:“此人是个疯子不成?我的厉家老店连房带地全卖了,能值一万两吗?你是要饭的还是抄家的?”他懒得跟个疯子计较,一掸袖子扭头进了店。
叫花子也不着急,破砂锅子摆在地上,堵着大门侧身一躺,摆了个罗汉爷醉卧松根的架势,右手托头、左手打板,嘴里头不干不净地又唱上了:“南来北往都是客,看看掌柜的太缺德。这厉家老店不能住,三间屋子塌间半,虱子跳蚤滚成蛋,昨晚住了六个客,一下咬死两对半,还有一个没咬死,扒着床板直打战!绝户地上丧气多,牛头马面门前站,丧门吊客后边跟,十殿阎罗屋中坐,一会儿里边就着火!倒霉呀大掌柜的!后院都他妈冒烟了!”
厉掌柜脾气再好,听了这么戳肺管子的话也坐不住了,愣让叫花子又给他从屋里骂出来了,气得脸都紫了,下巴颏上的胡子直颤,又碍着身份拉不下脸来对骂,指着叫花子干张嘴说不出话来。人家店里还有伙计呢,能看着掌柜的吃亏吗?当时冲出来四五个,有拿着顶门杠的,有抄着擀面杖儿的,也有拎着笤帚的,“呼啦”一下围住叫花子,这就要开打。叫花子脖子一梗,扯开破锣嗓子大吵大嚷:“诸位诸位诸位,你们上眼瞧瞧,厉掌柜不可怜穷人不说,还要以多欺少、恃强凌弱,他开的不是黑店是什么?”
大街上熙来攘往,厉家老店门前这么一吵一闹,引得过往行人纷纷驻足,全挤在门口看热闹,里七外八围得密密匝匝。有人没听见叫花子刚才唱的丧气歌,还跟着瞎劝。厉掌柜拦着伙计不让动手,怕他们下手没轻没重,打死打残免不了惊动官府,官司输赢都得花钱,为了一个打板要饭的叫花子不值当的。何况老少爷们儿全在一旁瞪眼看着,他可不想落下个“为富不仁”的骂名,正待息事宁人,里头厉家老店的少东家却已被惹恼了:“全给小太爷闪开了!我倒看看是谁吃了熊心吞了豹胆,敢在我家门口撒野!”
话到人到,厉小卜横着膀子从店中蹿了出来。这小子身为老铁桥一带的孩子头儿,不说一呼百应,二三十个小兄弟他手底下还是有的,整天凑在一起到处惹祸,常以锅伙混混儿自居,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趿拉着两只鞋,走路歪歪扭扭、逛逛荡荡,开口闭口的光棍调,“三岁刮胡子——岁数小茬子老”,没理搅三分,得理不饶人。甭看隔三岔五出去惹祸,厉小卜可并不糊涂,胳膊肘不能往外拧,知道向着自己家里人。
只见他分开人丛来在当场,歪着脖子,高扬脸儿,冲着叫花子一咧嘴,露出四颗小虎牙:“我说,这位花爷!”叫花子听这话扎耳朵,往常过来搭话的,要么叫他“花子”,那是给钱的善主,要么称他一声“爷”,那是一个门儿里吃饭的后辈,“花爷”当怎么讲?到底是花子还是爷?这不存心拿他逗闷子吗?但你有来言我就得有去语,叫花子翻着眼皮瞅了瞅,一开口也是阴阳怪气:“沿街乞讨的臭叫花子,可担不动少东家这个‘爷’字!”厉小卜骂道:“甭他妈废话!清晨早起你是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在我们家门口摆这么一个架势,怎么着,这是要卖派卖派,跟我耍光棍是吗?傻小子喝尿——你不含糊是吗?”叫花子鼻孔中一哼:“不敢不敢,咱要饭的缺衣少食,只求少东家恩典。”厉小卜说:“这还算句人话。既然是要饭的,那你就规规矩矩要饭,别挡人家买卖、掐人家鸟食罐子!我们老厉家向来行善积德,来条狗也得给半拉窝头,你开口就是一万两,这是要饭的还是劫皇纲的?慢说是没有,即便有,给你你敢要吗?扛得动吗?”叫花子闻听此言,口中“嘁”了一声,当时手里的呱嗒板儿一晃,拔高嗓门又唱上了:“少掌柜的莫取笑,您给什么我都敢要。不管是钱不管是票,也不管衣裳和鞋帽,不管是地不管是房,也不管米仓和面仓,您给座金山我能搬,您给座银山我能扛,给条棉被再给张床,给个媳妇儿我就入洞房!”
旧时打板儿要饭的花子都得有这个能耐,看见什么唱什么,肚子里一转悠词儿就来,还得合辙押韵、有板有眼,否则要不下钱来。厉小卜没有那个本事,但这小子整天在街面上混,坏门儿最多,仗着年岁小脸皮厚,把两个大眼珠子一瞪:“行,这话可是你说的,小太爷我有泡热乎屎你要吗?”瘦麻秆刚才说了“您给什么我都敢要”,人家给你一泡屎,接得住吗?话赶话僵在这儿,此时再改口,那就算认栽。稍一打愣,厉小卜的裤子已经褪了下来,撅着屁股就往他脸上蹲。叫花子没想到这小子这么豁得出去,不怕不要命的,就怕不要脸的,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撒开腿就跑,惹得围观百姓一阵哄笑。
厉小卜不依不饶,追着叫花子痛打落水狗,非得给他讨饭的砂锅砸了不可。叫花子跑得快,厉小卜脚底下也不慢,一个追一个跑,转眼去得远了。怎知这一去就是杳如黄鹤无影踪了,直到天黑也没回来!厉掌柜带人四处寻找毫无结果,老两口坐在屋里相互埋怨,当时怎么就没拦住他呢?
窦占龙听店里的人说了经过,深觉此事蹊跷,当天在厉家老店门前搅闹的乞丐,十有八九是他在老铁桥上撞见的瘦麻秆。老话说“人心歹毒狗都不吃”,厉小卜落在恶丐手上,那可是凶多吉少了!窦占龙不敢耽搁,骑上黑驴连夜出去找人,兜着底儿翻遍了天津城,甚至买来整笸箩的肉包子,什么地方要饭的多往什么地方去,挨个舍给他们肉包子,问他们见没见过一个使铁呱嗒板的细高挑叫花子,能问的全问到了,一连三天目不交睫,却没有半点儿头绪。窦占龙身上埋着鳖宝,不饥不渴、不疲不乏,傻哥哥可扛不住了。窦占龙让傻子先回去歇一宿,自己接着找。寻至夜半三更,刚拐入一条巷子,忽然被一阵黑沉沉昏惨惨的旋风裹住。他见情形不对,拨转坐骑往后退,可是说什么也绕不出去了。
窦占龙闪目观瞧,看到地上有一串串的小孩手印。换个人准以为撞上鬼了,他那双夜猫子眼可不是吃素的,看得出是障眼法,心里“咯噔”一下,甭问,又是个狐獾子!因为关外的獾子也叫“鬼手獾子”,两个后爪形如小孩手掌。窦占龙不由得暗暗动怒:“真叫破裤子缠腿阴魂不散啊!可你也太不自量力了,敢给我上眼药?”当下是一不慌二不忙,稳坐在驴背上,手拿烟袋锅子连抽三口,紧跟着使劲一吹,但见旋风开处,走出来一个小黑胖子,三尺多高不到四尺,细脖子细腿,腆着个圆鼓鼓的大肚子,腰里别着一把黑沉沉的大剪刀,自报家门——“老黑十”!
窦占龙目空四海,可不会将一个狐獾子放在眼里,看见对头找上门了,他是二话不说,抡着烟袋锅子便打。老黑十忙将他拦下:“且慢动手!”窦占龙问道:“怎么,你腰里的黑剪子是摆设不成?”老黑十连连摆手:“我才有多大本事,哪敢用黑剪子对付您呢?还甭说是您了,您那头宝驴的尾巴毛我也剪不掉一根啊!”前仇旧恨它一概不提,说完话反而退后两步,对着窦占龙躬身下拜:“窦爷,且受在下一拜。”窦占龙拿手中烟袋锅子一指老黑十:“你拜我何意?”老黑十坦言相告:“在下有一桩买卖,特来与窦爷相商。”窦占龙几次三番跟这窝狐獾子打交道,准知道它没憋好屁,眼下急着去找瘦麻秆,哪有心思跟它猜闷儿:“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恕不奉陪了。”说完拨转坐骑,扭头便走。
老黑十并不阻拦,只在他身后“嗤嗤”一笑,自言自语般地嘀咕道:“妄称什么目识百宝,落宝金钱摆在鼻子尖儿底下,他愣是看不见……”得亏老黑十不是说书的,否则同行同业的全没饭吃了,太会把点开活了,一句话攥住了窦占龙的脉门,“落宝金钱”四个字如同四根钢钉,硬生生将他钉在了原地,夜猫子登时一亮:“落宝金钱在哪儿?”
他越着急,老黑十越不着急,摇着头晃着脑,开口满带高矮音儿:“若问落宝金钱啊,跟厉家老店少东家离得不远!”两句“拴马桩”一出口,窦占龙是彻底走不成了,只得耐着性子,听老黑十从头道来:
关东山里的狐狸,大致上有“草狐、灵狐”之分,草狐只会满山乱跑、抓鸡叼兔子、趴窝生崽子,灵狐则是胡三太爷门下的徒子徒孙。当年有一只横骨插心的草狐,看人家受香火眼馋,也惦着求个善果,便从老坟里掏出个骷髅头,三更半夜顶在脑袋上,对着月亮下拜。不知是老天爷犯困打盹儿,还是当天晚上喝多了,草狐望天拜了三拜,顶在脑袋上的骷髅头居然没掉,自此开了灵窍,多少有了点儿道行,虽不能褪去横骨幻化人形,却可以口吐人言。那也不简单了,您想啊,荒郊野外撞见只大狐狸,开口跟你说话,那得多瘆人?胡家门祖师爷顺应天意,将它收入门下,命它忌血食、修善道。草狐倒也听话,多少年下来没开过荤,成天跟着师兄师弟师叔师大爷们吸霞饮露,怎奈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到处搬口弄舌、挑拨是非,嘴还特别碎,张家长李家短、谁家媳妇儿不要脸,逮什么说什么。可把一众同门烦得够呛,送了它一个名号叫“胡臭嘴子”,谁也不待见它,但凡粘上这贴“老膏药”,脑仁儿都能给你叨叨酥了。老祖爷见了它都躲着走,告诉它没事儿少往家来啊,有好东西自己留着吃,甭往我这儿送,逢年过节的在门外磕个头就走,我绝不挑你的理儿。
混到此等地步,它胡臭嘴子仍不知悔改,到处逞口舌之快,果因言多语失触犯门规,于情于理它也不能活了。但老祖爷念在它是无心之过,留了胡臭嘴子一条命。只不过死罪能免、活罪难饶,将它困在寸草不生的狐狸坟,到死也出不去。直到窦占龙用金碾子打死了看守狐狸坟的黑老八,骑着黑驴一路狂奔,胡臭嘴子趁机叼着驴尾巴,也跟着一人一驴逃了出来。
胡臭嘴子知道自己的祸惹大了,也认定了窦占龙是个憋宝的奇人,如若躲在此人身后,或可借着他的天灵地宝躲避劫数,但又不敢离得太近,一路尾随在后,跟到了口北祭风台二鬼庙。它这样的狐狸躲在深山老林中尚可,入了尘世就是兴妖作祟,哪怕不会为害一方,老天爷也不能留它,雷劫火劫童子劫轮着来,一次比一次凶险。胡臭嘴子心惊胆战,找个坟窟窿钻了进去,轻易不敢出来。当时守着狐狸坟的黑九娘,奉命来捉胡臭嘴子,却因自作主张,途中去找窦占龙寻仇,搅乱汤二膀子蒸馍馍娃,结果命丧在车马店。狐臭嘴子又躲过一劫,趁着口北兵乱溜出坟窟窿,在二鬼庙中盗走了大罗罗密的团龙褂子。眼看着窦占龙当场毙命,它匆匆逃出二鬼庙,来了个溜之大吉。半路上它顺手招下一个替自己跑腿办事的香头。俗话说“破磨配瘸驴、倭瓜熬烂梨”,胡臭嘴子招的弟子也不是良善之辈,正是锁家门大罗罗密手下那个瘦麻秆,同样生了一张臭嘴,口毒心狠似豺狼,跟它臭味相投。胡臭嘴子出逃以来,也吃上血食了。瘦麻秆答应供上它的牌位,一年伺候它吃一次小凤凰,喝一次红茶,说白了就是吃一只小公鸡,喝一碗鸡血,它则保着瘦麻秆做个花子头儿。只不过花子头儿也分大小,就冲瘦麻秆那个倒霉模样儿,执掌锁家门的鞭杆子那叫痴心妄想,他们家祖坟上就没长那根蒿子,顶多传他一个拍花子迷魂咒,拐来几个小叫花子供其驱使。
一人一狐从此离开了口北,仗着团龙褂子可以避劫挡灾,胡臭嘴子在世上东躲西藏了三十年。不过团龙褂子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挡一次劫数,就裂一道口子,时至今日,早已残破不堪,丝挂着丝、缕挂着缕,几乎变成了碎布头儿。走投无路之际,它又撞见了窦占龙,当时也是大吃了一惊,看来憋宝的绝非常人,竟有起死回生之术。便躲在暗处窥觑,偷听到窦占龙要带傻哥哥去拿天灵地宝三足金蟾。
很多年前,胡臭嘴子也遇上过一个骑驴憋宝的黑脸汉子,它从那人口中得知,世上有两件至宝,一个是关外的“七杆八金刚”,一个是龙虎山五雷殿的“三足金蟾”,拿到一件就了不得。只不过未到显宝之时,三足金蟾不会从龙虎山上下来。七杆八金刚则是个宝棒槌变的山孩子,躲在九个顶子上,绕着九座险峰到处跑,没人找得着。除非闯入獾子城胡三太爷府,那里有一幅画着九个顶子的宝画,也是一天一变,今天看参娃子在这个山头,明天再看又换另一个山头了。如若拿朱砂笔圈定了画中的山孩子,七杆八金刚就跑不掉了。胡臭嘴子惯逞口舌之能,为了显得自己见多识广,竟然将如何打开獾子城胡三太爷府的法子说了出去。这才引得憋宝客带着铁斑鸠,来到狐狸坟前索取粗麻秆子、火纸冥钱、古旧腰牌,从此埋下一连串的祸根。它也因此受罚,困在狐狸坟中等死。此时听得窦占龙提及三足金蟾,它是“灾星未退,贪心又起”,寻思着绝不能让窦占龙得了手,金丝蛤蟆一旦装进憋宝的褡裢,谁还拿得出来?趁傻哥哥在坑边埋银子的时候,它让瘦麻秆雇来个卖烧鸡的小贩,把傻子搅和蒙了,给银子阵留下个缺口,放走了三足金蟾,又趁机叼去落宝金钱,一口吞入腹中。
窦占龙和傻哥哥前脚来到天津卫,胡臭嘴子就带着瘦麻秆后脚到了。它不会憋宝,可是常年钻坟窟窿,多少有点儿歪门邪道的本事,妄想按着自己的法子,下海眼捉金蟾。相距天津城百里之遥,有个名为河西务的镇甸,镇子外的老坟中埋着一艘“宝船”。那是早年间一个撑摆渡的老船工的坟,此人一辈子在河上往来掌船,钱没挣下几个,却一心向善,但凡有口吃的,他也得扔到河里一半,用来祭神祀鬼,因此积了不少阴德,受一位风水先生指点,在河边选了一块坟地。死后买不起棺椁,家人拿他的渡船为棺,装殓了草草下葬。倒不是按着老例儿,说什么“穷人不可富葬、富人不可穷埋”,当真是钱紧没辙。不想那风水先生果是高明,选的这块坟地太好了。也该着福人得福地,自打老头儿入了土,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宽绰,儿孙一代比一代富裕,攒下本金在天津城开了大车店,也就是老铁桥边的厉家老店。后代享了福不说,坟穴中的船棺也得了灵气,渐渐化成了一艘宝船。可有一节,不是老厉家的后辈子孙,不仅拽不出坟中的宝船,也撑不住宝船。胡臭嘴子有的是鬼主意,它盯上了厉家老店的少东家厉小卜,吩咐瘦麻秆到厉家老店门口闹事,引着厉小卜追了出来。到得荒坟野地中,妖狐显身出来,将厉小卜迷住,又拐去河西务,天天夜里带他去河边的厉家老坟前磕头,只待拜开老坟,从中拽出宝船,即可入海眼捉金蟾!
窦占龙虽然长了一对无宝不识的夜猫子眼,可顶多是眼观六路,后脑勺上没长眼,而且逃出狐狸坟之后,他的三魂七魄不全,又被埋在身上的鳖宝搅得心神不宁,以为暗中捣乱的只是黑九娘,竟未察觉到还有个碎嘴子的老狐狸一直跟着自己。此刻听老黑十说了一遍来龙去脉,方知其中的前因后果,怪不得寻不着落宝金钱,合着也让狐狸吞了!他叼着烟袋锅子沉吟半晌,抬头问老黑十:“你说的那桩买卖又是什么?”
老黑十坦言相告,黑七爷、黑老八、黑九娘死后,轮到它看守狐狸坟了。扪心自问,自己这两下子,无论如何比不了前头那几位,如何敢找窦占龙寻仇?再说了,仇不过三代、灭不能满门,何必冤冤相报没完没了呢?当年老祖爷要留胡臭嘴子一条活命,没说整死这个妖狐,它们跑腿儿当差的只能抓不能杀,但是这么个牙酸嘴臭的玩意儿,到处偷鸡摸狗兴风作浪,留在世上迟早是个祸害,故此赶来给窦占龙通风报信,想借憋宝客之手除掉胡臭嘴子,事成之后落宝金钱归窦占龙,它的差事也交了,两家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化干戈为玉帛,岂不是一举两得?说完露出满脸谄媚之相,又给窦占龙作了个揖,说:“我也是肚子里通着擀面杖——直来直去的脾气,索性给您交了实底,胡臭嘴子有团龙褂子护身,还坐在宝船上,遣个天雷也劈不了它,可凭窦爷您的手段,收拾它自是易如反掌。不怕您信不过我,我在此立个重誓,倘若我老黑十口吐半句虚言,定遭五雷击顶!”
窦占龙心知胡家门的徒子徒孙与憋宝客一样,绝不敢轻易动誓,一旦食言必遭天谴,可他与狐獾子结的仇太深,心头疑虑难以尽除,眼看着旋风散去,暗暗寻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不看个究竟,谁的话我也不能信!”当即拨转驴头,一人独骑飞奔河西务,到地方五更刚过。窦占龙心想:“如若老黑十所言非虚,厉小卜只在夜里拜坟拽船,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我再赶去厉家老坟也见不着人了,不如先在镇子里逛逛,探探胡臭嘴子和瘦麻秆的虚实。”
那会儿的河西务钱多粮广,作为出入京师的水路咽喉,历代朝廷在此设立钞关、驿站、武备衙门,坐镇衙门的官员,头上是蓝宝石的顶子、补服上绣着孔雀,此为正三品。县太爷才是七品官,一个镇子上的官阶能到正三品那还了得?镇子里九衢三市、街巷纵横、百业发达,周边大小小小的村子星罗棋布。此地逢二、四、六、九有集,当天正赶上初六的集市。
窦占龙牵着黑驴,从南面的鸡市口门溜达进去,见镇中三步一庙、五步一景,青砖灰瓦错落,买卖铺户扎堆儿,十字街上热闹非凡,市声若潮,人们从四面八方来赶早集。窦占龙转悠一溜够,街巷胡同的地形都摸熟了,心里有了准谱儿,走到临街的一家茶食铺,下了黑驴,招呼伙计帮他拴好,进屋点了壶香茶,简单配上几样当地有名的花生粘儿、芝麻糖、糜子面糕。他既不吃也不喝,瞪大了夜猫子眼,打量着街上熙来攘往的行人。没过多久,听得一串“噼里啪啦”的响动,窦占龙接窗而望,来的正是那个瘦麻秆,穿得破衣烂衫,满脸的滋泥儿,右手托着砂锅,左手打着铁呱嗒板儿,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小叫花子,有的缺了胳膊、有的一瘸一拐,个个目光呆滞,有如丧荡游魂一般。窦占龙眼皮子宽,对江湖上的勾当了如指掌,以往也没少跟叫花子打交道,他是一望即知,瘦麻秆不只打板乞讨,背地里还“拍花子”。这路人大多会配迷药,抹在手上照小孩脑门上一拍,孩子当时就迷糊,江湖上称之为“迷魂掌”。那一串小叫花子,满脑袋秃疮、全身癞疙瘩,脖子上都挎着破布兜子,其中却不见厉小卜的身影。
瘦麻秆穿街而过,隔二三十步留下一个小叫花子,让他们跪在地上磕头讨钱,逐一安置完了,便即扬长而去。这一路称为“瘫叫花子”,以身带残疾的苦相卖惨,手下的小孩,有捡来的也有拐来的,往往不是天生就残,大多是被花子头儿折磨致残,并且灌下哑药,让他们说不得道不得。
窦占龙沉得住气,坐在茶食铺里按兵不动,盯着沿街的小叫花子。直至天过晌午散了集,小贩们陆陆续续收了摊,来往的行人车马也见少,瘦麻秆这才去而复返。他由西到东晃晃悠悠走了一趟,挨个收敛小叫花子讨来的铜子儿,随后敲着铁呱嗒板儿,引着身后一串小叫花子出了镇子。窦占龙将茶钱放在桌上,出门牵上黑驴,远远尾随在后。
行出二三里地,绕过一片低洼的苇子坑,来到一处村口,大小花子依次钻入一个残破的小院,瘦麻秆关上了院门。窦占龙并不心急,找个僻静的地方守着。到得掌灯时分,大门一开,走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还是那个瘦麻秆,只不过换了身装扮,从头到脚又干净又利索,上身雪白的桑绵绸对襟小褂,下边是青缎子中衣,脚上厚底窄帮的小牛皮便鞋比傻哥哥那双还提气,脑袋后边溜光水滑一条大辫子,手里摇着把玉竹的小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大买卖的掌柜;小的那个看影子、看身量、看走路的架势,不是厉小卜还能是谁?可是全然没有了以往那股子精神劲儿,身上穿得又脏又破,两眼发直,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不知蹭的什么东西,呆呆愣愣地跟在瘦麻秆身后。二人径投镇东的“窄街子”,那是当地有名的烟花柳巷。
在当时来说,越是繁华的地方,秦楼楚馆越多。河西务的玩乐场子绝不比天津城少,因为紧靠着码头,船工们在运河上脚不沾地一走个把月,辛辛苦苦将货物送到地方,领了工钱肯定要下船解解腻歪。当船工的绝大多数是穷光棍儿,干着苦累活、挣着卖命钱,停船靠岸之后,自有本地的脚夫前来卸货。船工们下了船,大多先在河边找个摊子,来上一个油饼,在油锅里翻五六遍才捞出来,托在手里比脸盆小不了多少,再拿二斤一张的烙饼卷上,狼吞虎咽吃下肚子,这才揣着钱去镇子里消遣,不外乎吃喝嫖赌抽,各有各的去处。窄街子一带的娼窑妓馆最集中,也分三六九等,价码儿差之千里,贵的真贵,便宜的是真便宜。
窦占龙见他们二人进了窄街子路北一家窑子,挺大的一个院子,青檐小瓦泥鳅背的围墙,院门大敞四开,里边层楼叠榭、雕花缀朵,门口金匾高悬,匾上铁画银钩三个大字写着“凤鸣院”,左右一副木刻的楹联,上联写“天天新人露酒绿”,下联对“夜夜洞房花烛红”。两旁挂着大红灯笼,照得出来进去接客送客的姑娘们脸上有红似白儿。风月场里的姑娘江湖话说叫“蛇果”,最会缠人,一个个罗裙轻摆、搔首弄姿,手里的绢帕甩得人眼花缭乱,大爷长、二爷短的,小嘴儿比吃了蜜蜂屎都甜,燕语莺声撩得人心猿意马。窦占龙不逛窑子也瞧得出来,凤鸣院绝非一般的“蛇果窑儿”,乃头等的“书寓”,慢说进去翻云覆雨,就是跟窑姐儿见上一面,“开盘子”的钱少说也得五两。敢情瘦麻秆白天赚的缺德钱全填了这个窟窿,真可谓是“癞蛤蟆睡青蛙——长得丑玩得花”!
窦占龙一时猜不透,瘦麻秆为什么带厉小卜来逛窑子?不应该去拜坟吗?他躲在暗处盯着,快到三更天,才见这两个人出来。瘦麻秆一脸得意,嘴里哼着淫词浪曲,走路时两条腿直发飘,犹如踩在棉花套上。跟在他身后的厉小卜仍是浑浑噩噩,打扮得却似变了个人,换了身干净衣裳,红裤绿袄,脸上扑了香粉、抹了胭脂,小脸蛋儿粉嘟嘟的,涂着大红嘴唇,鬓角还给插了朵芍药花,跟个小窑姐儿似的。窦占龙恍然大悟,怪不得厉小卜能把他们家祖坟拜开,上坟的诸多规矩里,头一个就是忌穿红挂绿、擦胭脂抹粉,那不是上坟,那是喝喜酒去,老祖宗见了能不生气?这一生气岂不出来揍他,一出来祖坟不就开了!看来胡臭嘴子不只嘴臭,肚子里的坏水儿也不少!
窦占龙眼瞅一大一小两个人去了厉家祖坟,坟头上影影绰绰蹲着一只大狐狸。跟至此处他不再跟了,因为时机未到,不可打草惊蛇。他前一阵子转遍了天津城,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宝引子,看来想拿三足金蟾,还就少不了被妖狐盗去的落宝金钱。可恨一个该遭天打雷劈的狐狸,竟敢打天灵地宝的主意!他只等胡臭嘴子上了宝船,去老铁桥下取宝之时,再收拾它不迟!
简短截说,窦占龙骑上黑驴回到厉家老店,他是不到火候不揭锅,跟谁也没提见着厉小卜了,直奔自己那屋,盘腿往炕上一坐,抽着烟袋锅子琢磨:只需拿撞宝石砸下去,从老坟中拽出的宝船非沉不可。但是撞宝石用一次小一圈,损耗天灵地宝对付胡臭嘴子,岂不是暴殄天物?收拾那个肉烂嘴不烂的玩意儿,犯不上用撞宝石,有一块砖就足够了。还用不着去远处找,他和傻哥哥落脚的地方就有。
厉家老店是祖传的买卖,传了多少辈儿了,论着年头儿,不够三百也得二百八。前头的大车店盖得最早,这么多年没翻动过,上到屋梁瓦片、下到墁地的方砖,全是老年间的东西,顶多刷刷油漆、糊个顶子,缺砖短瓦的补上一块,屋中铺地的方砖,早已被人踩得锃光瓦亮、瓷瓷实实。说书得说理,再怎么结实光亮,那也只是个砖头,一块铺地的砖头有什么出奇的?怎么能将宝船砸沉呢?要知道厉家老店开了小三百年了,赶脚住店的不计其数,来自天南海北,跋山涉水风尘仆仆,谁进了院子不得带着一脚土两脚泥?哪怕是一天扫八遍,也只能扫去浮尘,年深岁久上边全是老泥,别人沾脚上嫌脏,在憋宝的眼中可厉害了,称为“八方土千足泥”,正可以拿来收拾兴妖作怪的胡臭嘴子。
晌午时分,窦占龙溜达到前堂,眨巴着夜猫子眼,指着一进门的两块铺地方砖,吩咐店伙计抠出来。店里的伙计当然认得窦占龙了,这可是有钱的大爷,伺候舒坦了一准有赏,却不知地上的方砖怎么碍着人家了,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赔着笑脸应承着,却迟迟不肯动手。窦占龙问他:“怎么,两块砖你也做不了主?不行去跟你们掌柜的说一声,就说窦某人看上这块砖了,卖给我成不成?”店伙计一时没了主意,作着揖说:“窦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少爷丢了,掌柜的这几天都快急疯了,顶着一脑门子的官司到处找孩子,我哪敢为这点儿小事去惊扰他?两块方砖值不了什么,可您看咱这出来进去的,在地上留下个大窟窿也不像话不是,万一绊着住店的,崴了人家的脚,小的我如何担待得起?实在不行我……我上别处给您找几块去?”窦占龙从褡裢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伙计说:“我只要进门的两块砖,至于抠下来是填土还是补砖,那我就不管了,你多受累吧!”
店伙计见钱眼开,飞也似的跑去后院堆房,拎回来一柄铲刀,费了挺大的劲,才齐着四条缝抠出两块方砖,瞅见上边沾了挺厚的泥,献着殷勤说:“窦爷,您先回屋歇着,等小人把脏泥洗抹干净了,再给您送过去。”窦占龙急忙一摆手:“千万别洗,没有泥我还不要了。”说完让伙计找来一块干净布,裹了方砖装入褡裢。他心里安了簧,脸上可没挂相,接下来的几天,仍跟傻哥哥到处转,帮着店主人找儿子。
一天深夜,风云突变,电闪雷鸣,半宿方止。窦占龙早上出门,望见天上黑云厚重,从西北方堆叠涌动而来,似乎憋着一场大雨,心知厉小卜已从坟中拽出了宝船。看来今天半夜,妖狐就该下河取宝了,到时候必定带来几丈高的水,引发一场大风雨!
窦占龙回屋告诉傻哥哥:“今天你别出去乱跑了,只管吃饱喝足睡够了,攒着点儿力气,等我一声招呼,咱就替厉掌柜的找儿子去!”傻哥哥横行半世,谁的话也不听,单单对窦占龙言听计从,让他吃饭就吃饭,让他睡觉就睡觉。他当天没出门,只待在店中胡吃傻睡。傍晚时分,头顶炸响一记惊雷,拧成绳子般的大雨紧跟着泼下来,冲得屋顶上的瓦片子“哗啦哗啦”乱响。那雨下得邪乎,有如天河决口一般,几十年未曾见过。住店的纷纷跑到前院正厅看雨,大街上人踪绝迹,买卖铺户纷纷关门上板。
傻子吃饭睡觉不分时辰,一觉闷到天黑透了才爬起来,嚷嚷着要吃饭。窦占龙吩咐灶上做点儿快的,还得是搪时候顶饿的。掌勺的大师傅不敢怠慢,切了一大盘子羊肉,拿开水爆到八分熟,起锅烧油放上葱姜蒜片,撒上大把的芫荽,一扒拉就出锅,又给他们端来一摞葱油大饼。傻哥哥往桌前一坐,大饼卷着芫爆羊肉,填了个沟满壕平。他看外头疾风骤雨的,以为不会出去了,吃完了一推碗筷,还想接着睡。窦占龙叫住他,命店伙计拿来两件挡雨的油衣,又将两块沾满了八方土千足泥的砖头交给傻子,让他揣在怀中带着:“你什么也别问,只管跟紧了我,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傻子到底是混过锅伙的,见了方砖眼珠子放光。说到拍砖他可太拿手了,想当年,两大锅伙在陈家沟子鱼市上打打杀杀,轻易不敢动刀枪棍棒,那是伤人的凶器,会受官府管制,随处可见的方砖才是混混儿们最称手的家伙,抡着能拍、举着能砸,还可以扔出去伤人,那真叫“一砖在手,所向披靡”!傻哥哥以为窦占龙带他出去打架,二十年没抻练过,他的手早痒了,当场撸胳膊挽袖子,恨不得立马出去开打。
说话之时,外边的雨更大了,雨里边裹着风,竖着下完横着下。大雨滂沱,使得河水迅速上涨,洪波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汹涌而来,从上游冲下来的断枝败叶、垃圾脏土,随着水流起伏翻滚。住在河边的老百姓担心闹大水,纷纷呼爷唤儿,带着家里值钱的东西去往高处避水,厉家老店的人也跑光了。窦占龙跟傻哥哥收拾齐整,一人骑上一头驴出了厉家老店,冒着雨来到老铁桥上。雨点均如黄豆大小,被急风裹着打在二人的油衣上,“噼噼啪啪”作响。
等到三更前后,风雨稍住,又起了一阵雾,河面上浊流滚滚、烟涛并举。窦占龙瞪着夜猫子眼,望见洪波里驶来一艘小船,有只嘴头子黢黑的大狐狸蹲在船头,身上披着件破破烂烂的团龙褂子,一脸邪笑的瘦麻秆坐在狐狸身后,手里还拎着个大口袋,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什么。掌船的正是厉小卜,目光呆滞、神情恍惚。
宝船顺流直下,快如离弦之箭,眨眼到了老铁桥下。瘦麻秆点上三炷香,冲着四方拜了几拜,嘟嘟囔囔念念有词,又从口袋里拿出许多小馒头,逐一扔到河里。他在船上折腾了一阵,忽然一道白光耀眼,头顶上随即响起隆隆雷声,湍急的水流中渐渐涌出一个漩涡,黑压压的越转越急、越转越大。小船围着漩涡打了几个转,就跟有水鬼在底下拽着似的,钉在激流中一动不动了。
狐狸从腹中吐出一枚落宝金钱,霎时间金光闪耀。它张口衔住,探着脑袋往下张望,似乎心存忌惮,不敢将宝船驶入漩涡,妄图把三足金蟾引出来。它正自全神贯注地取宝,忽听头顶上有人破口大骂,忙抬头往上看,只见傻哥哥立于老铁桥上,手托一块全是污泥的方砖,晃着不利索的歪脖子,怒目圆睁、口沫横飞,跺着脚骂不绝口。尽管傻子口条不利索,听不出究竟骂的什么,可就冲那架势,那顿大饼卷羊肉也没白吃。他居高临下,趁船上一人一狐目瞪口呆之际,铆足了劲抡开膀子,方砖可就撒手了,准头儿是真不含糊,挂着风飞下来,不偏不倚正打在船板上,砸出一个大窟窿。
埋在坟穴中的船棺,只不过是老厉家的祖宗匣子,得了风水宝地的灵气才未朽坏,而百年老店的铺地方砖,沾满了八方土千足泥,砸下来不亚于千人踩万人踏,登时破了船棺的灵气。小船在汹涌的波涛中摇摇晃晃,船上的人也跟着东倒西歪。妖狐见小船倾覆在即,正待将落宝金钱吞入腹中,却听一阵牲口串铃响,窦占龙骑着黑驴从老铁桥上一跃而下。此时雷霆震荡,一道道惨白刺目的电光,映得他一双夜猫子眼寒光逼人。狐狸大惊失色,心寒胆裂,一头翻落水底。电光石火间,窦占龙劈手夺去了落宝金钱。
木船四分五裂,另外两个人也相继落水。瘦麻秆是个不会水的旱鸭子,扑腾了没两下,便被急流吞没,看不见脑瓜顶了。厉小卜让冰凉的河水一激,心中恍惚立去。虽然他水性精熟,无奈被急流卷住,拼了命也挣扎不出。黑驴撒开四蹄分波踏浪,绕着漩涡飞奔,快如追风逐电。窦占龙瞅准时机,俯身探臂抓住厉小卜,拎着头发拽出漩涡,催动黑驴,直上老铁桥。他把厉小卜交给傻哥哥接住,探身往桥下一看,只见落水的狐狸爬上了一块船板,身上的团龙褂子仅余几片碎布,落汤鸡似的抖成一团,兀自满腔怨毒地破口大骂。
此时霹雳闪电,轰轰作响,一道炸雷打下来,正中狐狸头顶。随着刚才那个炸雷,天上又下起了瓢泼大雨,黑云翻滚,电闪雷鸣,河上的漩涡仍未平复。
窦占龙见胡臭嘴子再次坠入河中,眼看着活不成了,心下寻思:“妖狐带着厉小卜拜坟,拽出宝船,引发洪水,落得此等结果,可以说是孽由自取!”书中代言,窦占龙有所不知,胡臭嘴子还没作到头,甭看它只是个横骨未脱的草狐,凭着能避水火的团龙褂子护身,虽在老铁桥下被天雷打个半死,却拿爪子死死抠住一块船板,居然没被乱流卷入河底填了海眼。可是经此一劫,妖狐吓破了胆,它那件团龙褂子也彻底没了,不得不诈死埋名,躲到天津城郊的一个坟窟窿中,再不敢出来了。
撂下妖狐不提,接着说老铁桥上的三个人一头驴,厉小卜大难得脱,晕晕乎乎地缓了一会儿,他眼珠子就活泛了。傻子也替他高兴,咧着嘴哈哈大笑,扒下自己的油衣,给厉小卜披在身上挡雨。厉小卜听傻哥哥说厉家老店中的人全去城里躲避洪水了,这才稍放宽心,跪下来给窦占龙和傻哥哥磕头不止。
窦占龙扶他起来,道:“虽说救人一难,升天一尺,但实话告诉你,我是个憋宝的,干这个行当的无利不早起,之所以千里迢迢赶到九河下梢,只因老铁桥的海眼中躲着个三足金蟾,又名金丝蛤蟆,此物最能聚财。我正是为了这个天灵地宝而来,怎奈缺少一件合适的宝引子,担心惊走了金蟾,未曾轻举妄动,直至今天才从妖狐口中夺下落宝金钱,救你不过举手之劳。”
厉小卜中了拍花子的迷药,身不由己地任凭对方摆布,但是心智仍在,知道自己让瘦麻秆拐了,还有个嘴头子黢黑的大狐狸,天天夜里带他去拜坟,最后从坟中拽出一条木船,那是他们家的祖宗匣子。他也瞧出窦占龙不是常人了,早听说憋宝可以发财,拜求窦占龙带他一个。一来报答救命之恩,二来他也知道,厉家老店生意兴隆,全仗着祖坟是块宝地,他不仅破了祖坟的风水,还毁了祖宗匣子,懊悔自己不听话,给家里惹了这么大的祸,非得把爹娘二老活活气死不可,所以想跟着窦占龙憋宝发财,只盼着可以将功补过,给家里有个交代。
窦占龙略一沉吟,盯着厉小卜说:“你不求我,我也得求你助我一臂之力,凭你赴水的本事,下河拿住金蟾不费吹灰之力。事成之后,我让你一辈子端着金碗吃香喝辣!”
厉小卜终归岁数小,一听这也太容易了,说到赴水闭气,他在天津城可是有一号,再找不出比他水性好的了,这一片的大小河汊子也没他不熟的。如果三足金蟾在别处,或许还费些周折,河底下的东西他是手到擒来,放个屁的工夫就捞上来了!
窦占龙当年打下邪物铁斑鸠,折损了一半的阳寿,命中注定死在祭风台二鬼庙,借着姜小沫才得以起死回生,而今他的大限又到了,拿不到三足金蟾,万难躲过此劫,容不得半点儿闪失。身上埋了鳖宝的人,开山探海不在话下,窦占龙又带着显宝灵鱼,可以在惊涛骇浪中履险如夷,为什么他自己不敢下海眼拿金蟾呢?胡臭嘴子之前带了几丈高的水,虽使河水暴涨,可还不至于闹出洪灾。但三足金蟾躲在一件镇水的宝物中,此宝名为“摩揭罗水府”,而窦占龙受脉窝子中的鳖宝驱使,他两个龙爪子,一次只拿得了一件,万一抑制不住贪心,擅动另一件天灵地宝,定使海水倒灌,吞没军民无数,说不定三足金蟾也得跑了,所以他才找厉小卜替他下水取宝。
二人在老铁桥上说定了。窦占龙让傻哥哥在左右策应,以防出了岔子,放走三足金蟾。又从褡裢中掏出娘娘庙来的一红一黄两条流苏宫穗,搁在手里搓了几下,捻成两条丝绳。黄丝绳一头绑在厉小卜的腰上,一头攥在他自己手中。红的丝绳拴定落宝金钱,连同那把剁肉龙的刀,他一并交给厉小卜,再三叮嘱:“老铁桥下的漩涡湍急无比,什么人也下不去。你带上断龙刀,在水中劈开漩涡,一猛子扎入其中,见到摩揭罗水府不必进去,用手捻一下落宝金钱,即可引出躲在水府中的小金蛤蟆,一旦拿住它,只需连扯三下黄丝绳,我就拎你上来。”
厉小卜借着闪电的光亮,看到上涨的洪水已经逼近了桥底,漩涡裹着一个大窟窿,黑咕隆咚的深不可测。此时不比白天,他担心下了水看不见天灵地宝。窦占龙摘下腰间的烟袋锅子,又抓过厉小卜的手来,拿烟嘴子往他手中磕了几下。厉小卜只觉掌心一凉,低头再看,竟是一泓清水,水里一尾寸许长的小鱼,摇头摆尾泛着银光,不觉惊讶莫名,玛瑙烟嘴里怎么能有条活鱼?
窦占龙告诉厉小卜:“此乃显宝灵鱼,你连鱼带水含在口中,不仅看得见天灵地宝,它还能保着你来去自如,只不过你可记着,千万别咽下去!”
厉小卜是“拉屎拉出根房梁子——开了大眼了”,对窦占龙的话再无疑虑。他把心一横,闭着嘴含住显宝灵鱼,褪去上衣,光着脊梁,一手攥着落宝金钱,一手握住断龙刀,纵身跃下老铁桥,一头扎入波心。
到了水中厉小卜又是一惊,河水浑浊湍急,又在深更半夜,按说什么也瞧不见,可是他口含灵鱼,周遭一切却看得通通透透。不容他多看,身子已被漩涡卷住,等不到下去就得转散了架。他顾不上害怕,紧握手中断龙刀,左劈三刀,右劈三刀。不知是劈中了什么东西,有如切金断玉,刀刃崩卷,不堪再用,人也摆脱了急流的束缚。厉小卜胆气顿增,抛下断龙刀,像条活泥鳅似的,一个猛子扎入河底的黑窟窿,只觉河水冰冷刺骨,如同置身在冰窖之中。他瞥见深处隐隐约约透着光亮,咬着牙探到底,见得一块石板,阴刻蛟龙图案,但是身裂角折,似被利刃所斩。石板上摆着个巴掌大小的水晶屋子,晶莹剔透,巧夺天工。厉小卜寻思:“这一定是憋宝客说的摩揭罗水府了,想不到这么小,还说什么不让我进去,我进得去吗?”他好奇心起,凑上前看了一眼,但见水晶屋子中祥光瑞彩,金梁玉柱、珊瑚珍珠,堆满了奇珍异宝,不知不觉看入了神,忽觉缠在腰上的丝绳一紧,被人往上拎了一下,猛然回过神来,心知窦占龙在催促自己尽快取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憋宝的救了我一条命,我可不能知恩不报!”他定了定神,将落宝金钱在手中一捻,霎时间金光四射,摩揭罗水府中猛然跃出一只三条腿的小金蛤蟆,叼住落宝金钱就不撒嘴了。
厉小卜没想到憋宝这么容易,这不是手到擒来吗?当时闪过一个念头:“我替憋宝的拿了聚财的金蟾,他只给我个吃香喝辣的金饭碗,那够干什么的?摩揭罗水府也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天灵地宝,我何不顺手牵羊拿了去,从今往后,我们老厉家可就是天津城头一等的大户了,谁还敢小看了我?”想到此处,忍不住伸手去抓,怎知摩揭罗水府分外沉重。他使劲掰了几下,这一下可了不得了,搅得翻江倒海,摩揭罗水府左摇右晃了几下,转瞬化为乌有。石板也从中裂开,底下压着一个活物,没有五官七窍,头上三个窟窿,身上六个窟窿,遍体青灰,躺着不比渔船小,立着可能比玉皇庙里的神像还高出一头。厉小卜大吃一惊,吓得他几乎掀开了天灵盖,一时慌了手脚,竟将口中的显宝灵鱼吞了下去,再吐可吐不出来了!
话分两头,再说老铁桥上的窦占龙,瞅见桥下的洪波翻涌如沸,天上的炸雷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就知道厉小卜惹祸了。他骑在黑驴上紧忙扯动丝绳,将这小子从河底拽了上来。窦占龙夜猫子眼一亮,看到厉小卜带出了金蟾,忙拎过红丝绳,伸手去抓三足金蟾。小蛤蟆认得此人,知道是来抓自己的,一惊之下甩掉落宝金钱,往上一蹦多高。窦占龙出手如电,一把将三足金蟾攥住,还没来得及高兴,脉窝子里突然一阵发烫,低下头一看,手臂上居然长出了九个眼珠子!又觉天地晃动,耳轮之中传来阵阵闷响,说风不像风,说雷不是雷,震得五脏六腑打战。窦占龙何等胆气,至此也惊得寒毛直竖,心肺如临刀锯,一辈子没这么怕过。随着他身上的鳖宝变成了九个眼珠子,本已模糊不清的前尘旧事,一霎时涌上了心头。窦占龙之前仅知自己身上的鳖宝得自外道天魔,此物可以留存记忆,但他最多记得引着铁斑鸠去狐狸坟的黑脸汉子,再往前过于久远,他也想不起来了。直到厉小卜下水拿金蟾,放出了老铁桥下的九眼青猴,窦占龙身上的鳖宝受到惊动,睁开了九个怪眼,他才恍然记起,所谓的“鳖宝”,正是外道天魔的眼珠子!
神佛畏因,凡人畏果,哪怕是不可捉摸的外道天魔,也受更大的因果节制。它积下的业力太深,从而坠入九天三界,又遭无量量劫截灭,被天罗地网一分为三,此即三妖。其一是它的躯壳,古人称之为“九眼青猴”;其二为“五色神光”,压在地府金灯之下,尘世之间谁也驾驭不了,一旦施展,便即灰飞烟灭;其三是魂魄不灭,找寻旁门左道之辈,换了一次又一次肉身。窦占龙当年在獾子城胡三太爷府中,遇上一个林中老鬼,那是被外道天魔夺舍附身的一个江南术士,他一见窦占龙,便想置窦占龙于死地,进而将鳖宝据为己有。再一个外道天魔的眼珠子与躯壳一样,仅具本能,没有意志。最早的憋宝客是个西域胡人,剜出九眼青猴的九个眼珠子,与自己的鳖宝拧成一个肉疙瘩埋在手臂中,又用摩揭罗水府镇住九眼青猴,本以为能够上看天、下看地,无宝不识了,却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鳖宝的傀儡,替它拿到一件件天灵地宝,夺尽乾坤世界的气数,以此兴妖灭道,促成三妖化为天魔。窦占龙在老铁桥下逮住金蟾,本想借天灵地宝续命,摆脱自己身上的鳖宝,不料惹下一场塌天之祸,因此触动了天罗地网!
咱们说得慢,对于窦占龙而言,无非是转念之间。三足金蟾到了他手上,再说扔下不要,除非要了他的命!他骑着黑驴直奔城墙,一门心思要以“九里十三步”冲抵“九死十三灾”。他急抖手中缰绳,催动黑驴往前飞奔。厉小卜看窦占龙骑着驴要跑,赶紧抓住驴尾巴:“窦大爷,我帮你拿了天灵地宝,你许给我的金饭碗呢?”窦占龙听到有人叫自己,稍稍回过神来,可是举目一望,远处的城墙房舍、河岸铁桥、滚滚洪流全不见了,茫茫天地,恰似罗网,四面八方遍布杀机,哪有一条活路可走?
窦占龙胆战心惊,眼瞅着要被天罗地网格灭,惶急之下扔出撞宝石,只听得天崩地裂一声巨响,撞宝石碎成齑粉。旁人什么也看不见,窦占龙身上有鳖宝,瞧见天罗地网开了个口子,骑着黑驴疾冲出去,连同拽着驴尾巴的厉小卜,一眨眼全不见了!
说到此处,跟前边对上书了:林中老鬼逃出獾子城,又金蝉脱壳躲过天坠,上了李道通的身,那正是崔老道的同门大师兄,只因心术不正,入了旁门左道。后来李道通为避天劫东躲西藏,三魂七魄遁入阴阳枕,留在尘世上的尸身已朽,困在其中出不来了。天津城五河八乡巡警总局的缉拿队大队长——窝囊废费通,为了捉拿贼人飞天蜈蚣,带着走阴差的批票三探无底洞,误放金灯下的五色神光,又受李道通的妖言蛊惑,竟从阴阳枕将其魂魄勾出。恰逢金鼻子害死妖道李子龙,那也是个旁门左道。外道天魔的一缕残魂就入了李子龙的窍,扮成一个收尸埋骨的老道。借火神庙警察所的飞毛腿刘横顺之手铲除魔古道,化去九条阴魂,用来替代外道天魔的九个眼珠子。再指点金鼻子使用五色神光,取出九眼青猴的躯壳,从此三妖化为天魔。只不过缺了窦占龙身上的鳖宝——九眼青猴真正的眼珠子,仍看不透六合八荒伏魔大阵的劫数,一旦让它得逞,即可看破一切因果、占尽一切机缘、驾驭一切现象,谁都拿它没辙了。
世人形容惹下大祸,常说是把天捅个窟窿,窦占龙可真是这么干的,他撞破了天罗地网,骑着黑驴跑了。当时三足金蟾也吓得够呛,窦占龙一把没抓住,金身灵宝一头撞入他的形窍,分扯三魂七魄,化出九个分身。分别落到了九个地方,有的还在清末,有的则在民国,谁也见不着谁,念及前事恍恍惚惚,只盯着天灵地宝,憋一次宝死上一次,死一次金蟾换一个分身,到头来还是应了“九死十三灾”。
其实说起来,生死利害,皆为天数。窦占龙惹下那么大的祸,一是因为他已经遏制不住鳖宝的贪念了,凡事只见其利,不见其害。二是中了狐獾子的诡计,老黑十所言句句是真,但是心藏暗鬼,欲借窦占龙之手除掉胡臭嘴子,而憋宝的拿了三足金蟾,必定遭逢奇祸。它身不动膀不摇,一举收拾了两个死对头,可谓一石二鸟。老黑十用心险毒,躲得了誓,躲不了劫,根本没想到窦占龙能从天罗地网中逃出来。后来窦占龙的一个分身去苇子城拿金剪刀,它又在暗中阻挠,结果搭上了自己一条命。另有一节至关重要,窦占龙带着外道天魔的眼珠子逃走,无形中给天津卫四大奇人的另外三位留下了一线生机。正所谓“老天注定兴衰事,算不由人枉自谋”,此后他经历的“九死十三灾”,咱们会穿插在《四神斗三妖》一整部书中,前边没说全的,到了后文书自有交代。
那么说鞍前马后跟着窦占龙二十年的傻哥哥去哪儿了?当时他也在老铁桥上,只不过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没等他明白过来,那两个人一头驴就跑没影了,扔下傻子一个人直发蒙。他以为还跟以前一样,等一会儿窦占龙就来找他了,怎知道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却见洪波汹涌,几乎要吞没了老铁桥。当年的天津城水灾不断,傻子的爹娘都是让洪水淹死的,他也多次见到洪水过后的惨状。窦占龙在厉家老店中给了他两块砖,是担心他一击不中,至少还有个后手。傻子一着急,纵身跃入洪波,想拿砖头堵住大水,结果下得去上不来,连人带砖填住了海眼。傻哥哥吃了半辈子苦,又跟着窦占龙享了半辈子福,到最后挡住了大水,是死是活不得而知,反正再没人见过他了。天亮之后,大水退了,大街上仍是人来人往、喧嚣依旧。据后来的人们说,涌泉寺中供奉的韦陀菩萨,金身泥塑,胖大威武,脖子有点儿歪,手捧降魔杵镇着海眼。早年间这寺里的韦陀不这样,是后来有个骑黑驴背褡裢的老客,掏银子让人重塑的。
至于说吞下显宝灵鱼的厉小卜,这小子拽着黑驴的尾巴没撒手,被窦占龙其中一个分身从天罗地网中带了出来,等他跌落在地,已经改朝换代了。之前闹了一场庚子之乱,厉家老店毁于兵祸,一把大火烧了个片瓦无存,厉掌柜两口子均已蒙难。厉小卜举目无亲,再找窦占龙也找不着了。由于他吞了显宝灵鱼,肋下生出鳞片,上眼皮越来越短,水性更是惊人。凭着一身赴水闭气的本领入了上河帮,得了个绰号叫“三太子”。三岔河口铜船会上露过脸扬过名,九河下梢的七绝八怪里有他一个,到后文书还要大闹天津城。如果说三太子厉小卜是九河下梢水性最出众的,那么天津卫四大奇人中的另一位——“河神”郭得友往哪儿摆呢?他们俩不得分个高低吗?书说至此,《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告一段落,诸多热闹回目,且留《四神斗三妖》下一部《河神》分解!
第12章 九死十三灾下
过去有句老话“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居家过日子的谁家没个算计?挣仨花俩存一个,多少得给自己留个后手。不单老百姓,朝廷也不例外,国库里没了钱粮,皇上照样抖搂手儿。不过也有不存钱的。好比说吧,拉车的不用存钱,手头的钱花没了,拉着车出去转悠一圈,遇上两三位坐车的雇主,就挣下一天的吃喝了。还有那么一路人,江里来湖里去,走南闯北、穿街过巷,在大街上平地抠饼、对面拿贼,旧时称之为“江湖艺人”,这路人更不用存钱。拿他们自己的话说,这叫“生意钱,当天完”,讲究挣多少花多少,从没动过存钱的念头。
比如在天津城南门口算卦说书的崔道爷,一辈子穷困潦倒,三天两头喝西北风充饥,肚皮都快赶上风匣子了。他可不是挣不着钱,老时年间敢在路边画锅撂地的,多少你得有点儿本事,行走江湖的能人个个是“出门不把干粮带,万里不为吃喝愁”。崔老道凭着巧舌如簧、能言善辩,推着小木头车算卦相面、批八字开殃榜,竟也养活了一家子好几口人。可自打入了民国,相信这一套的越来越少,生意一天比一天难做。好在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机缘巧合、歪打误撞之下,崔道爷在南门口说上了野书,凭着自身的离奇遭遇,东拼西凑、生拉硬拽,捏咕出一套《四神斗三妖》,真可以说是另辟蹊径、出奇制胜,一把揪住了老少爷们儿的耳朵根子。却因掺汤兑水、惜墨藏奸,在地道外的书场子结结实实挨了一顿臭揍。不知是给打怕了,还是给打明白了,再出来说野书,他可不敢胡诌白咧了,纵然铺纲铺得多了点儿,闲七杂八的话作料、外插花也没少往里掺和,好歹是规规矩矩按着书道子往下蹚,一天拴一个扣子,不时来几个“砸挂”,拿本地的新鲜事儿抓个哏,跟听书的熟客开个小玩笑,那生意差得了吗?到点儿散了场,大把大把的铜子儿往怀里一揣,回到家见了老的小的脾气都见涨。但是跟那些江湖艺人一样,崔老道也是“黄鼠狼子赶大集——全身上下一身皮”,过惯了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精打细算、细水长流”。加之这辈子福薄命浅,腰里的钱没富余过,否则准走背字儿。他倒想通了,已旧已旧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给自己定下一条规矩——穷日子富过,不花隔夜的铜子儿!刨去刮风下雨,或是头疼脑热闹肚子,不能出去说书算卦,一家子吃喝的赊欠,以及躲不掉的房租、地头钱,只要是剩下钱了,一概吃光花净!
天底下三百六十行,哪一行没个传授?唱戏的、唱鼓曲的、说书的、说相声的、变戏法的、算卦的、卖野药的、赶庙会的、卖十三香的,还有卖剪刀的、卖梳篦的,都得拜师学艺。就连逛窑子捏果,也讲究个师父带徒弟,出哪门进哪门,怎么吃花酒、怎么打茶围、怎么挂衣、怎么铺堂,还有其中的术语行话、规矩套子,都得跟老色鬼们一点点学,学会了下次才敢一个人去。所以说花钱也讲究术业有专攻,各有各的门道。比方说这位喜欢捯饬,有了钱肯定得置办几身出门的行头。以前穷人才穿短衣裳,讲究的必须是瑞蚨祥的长衫马褂、内联升的缎子面儿布鞋,夏天戴盛锡福的巴拿马草帽,冬天换上海龙皮帽子,鼻梁子上架着亨得利的茶叶色儿水晶眼镜,手里头拎一根紫檀木的文明棍儿——正经牛毛纹的金星小叶檀,铜箍象牙头,满镶玉石。穿戴齐整了,迈着四六步,大街小巷一通溜达,引得大姑娘小媳妇儿纷纷侧目,心里头边那叫一个美!
再比方说那位喜欢听戏,有了钱就得捧角儿。过去的艺人之间有这么句话叫“北京学艺、天津走红、上海赚包银”。想要扬名立万儿、万众风靡,非得过天津卫这一关不可。各大戏园子轮番着来好角儿,价码也是比着往上要,一张马连良马老板的头排戏票,能顶十袋子白面!但是真正喜欢听戏的,不吃不喝不睡觉也得看去,凌晨两点半,拎着马扎披着棉被,坐到园子门口排大队,就为了给马老板叫个碰头好儿!名角儿来到天津卫演出,还得请真懂戏的票友、戏迷下馆子,帮自己说戏、出主意、想点子、挑毛病,否则就容易叠锅,上了台刚一开腔,就得让底下的人给“嗵”下去。戏迷能混到名角儿的酒席宴上,哪一个不是拿钱堆出来的?
提笼架鸟也是一乐儿,有人好养画眉、百灵、靛颏、绣眼、黄雀,这都是听叫的鸟,每天一早拎着笼子去河边野地,行话叫“冲”,让鸟醒醒盹儿、换换气儿,才能叫出多少“口儿”来。玩花鸟鱼虫必须得到鸟市“选才、求将”,野地里撞不上值钱的鸟。这可没有白捡的,一只好鸟不比一头牲口便宜。养鸟的家伙说道更多,讲究什么鸟进什么笼子,多少根笼条、多少根跳杠,什么样的钩子、什么样的盖板,哪位名家画的食罐水罐……这全是在论的。一整套配齐了,大拇指挑着扳指,二拇指拎上笼子,出去一溜才算露脸。除此之外,还有喜欢驯鸟儿的,诸如蜡嘴、老西儿之类,配上雕花的杠子、纯银的脖锁儿,还有“叨旗儿”的盒子、“打蛋儿”的绒球儿……没有一样不花钱的。也有喜好冬虫儿的,数九寒天怀揣蝈蝈、油葫芦,在茶馆里一坐一上午,蝈蝈听“酣儿”、油葫芦听“悠儿”,“酣儿”得打满了葫芦、“悠儿”得够多少道。至于养虫的器具,花样可就更多了。总而言之,一旦说入了这个坑,有多少钱也不够往里填的。除此之外,酒腻子混二荤铺大酒缸、得意水中的泡澡堂子、嗜赌如命的进宝局子、贪花恋色的钻暗门子、不抽不行的去大烟馆……九河下梢水旱码头,可有的是花钱道儿!
咱说了这么多,崔道爷是全不好兴,偏偏占个口腹之欲,说通俗一点儿就是“嘴馋”,亏什么也不能亏了嘴,他还得美其名曰“拿嘴挣的钱,我还得给嘴花了,要不然对不起咱这张嘴”!只要说置下“杵头子”了,应时当令的什么好吃吃什么。头号的大螃蟹、二寸厚的鳎目鱼、半尺长的对虾、胳膊粗的海参,寻常老百姓逢年过节也舍不得吃,他是三天两头往家招呼。光吃不行,他还得显摆显摆。崔道爷住在南小道子胡同的一个大杂院里,家家户户都是一间屋子半间炕,炉灶只能搁在门口。别人家贴饼子熬白菜,顶多抓把粉条子,如果说再切上一个半个的咸鸭子儿,那就算开荤了。您再看崔老道,大锅蒸海螃蟹,提前切得了姜蒜末儿放到碗中,倒上独流镇的陈醋,还有老天津卫说的“清酱”,也就是酱油,再拿筷子蘸着香油淋几滴答,不紧不慢地和弄匀了三合油,一边嘬着筷子头儿,一边蹲在灶台前等着。螃蟹熟了,他且不急着往外拾呢!先揭开锅盖让香味儿飘满了整条胡同,最好再引来几个“看嘴”的小孩儿,这才不紧不慢往大碗里捡螃蟹。顶盖肥的团脐海螃蟹,一个足有一斤多,蒸得了又红又亮,黄儿都往外挤,一掀开准是满满当当的双层盖儿。孩子们馋得流着哈喇子、抹着眼泪儿跑回家跟大人学舌去,他才心满意足地端进屋里连吃带喝,吧唧嘴的响动如同山呼海啸,隔着半条胡同都能听见!
不只在家吃,大饭庄子小饭馆子他也没少去。所谓“饱吹饿唱”,说书的也是如此,吃饱了吸不上丹田之气,嘴头子就不跟劲,加上他吃东西口儿还重,不论荤素,没蒜张不开嘴,吃完了口沫横飞这么一说,熏得头三排听书的脸儿都绿了,不骂八辈祖宗已经对得起他了,谁还给他掏钱啊?崔老道吃过这个亏,后来他也学乖了,天天早上起来,先用上等的“卫生牙粉”仔仔细细刷一遍牙,再嚼上几片头天沏剩下的茶叶,这都是为了去味儿的。也不敢吃早点,因为豆腐脑里也有蒜汁儿韭菜花,少了这个味儿还不对。饿着肚子出门撂地,一口气说到晌午饭前后,拴个扣子收了卦摊儿,推着小车到处走,哪儿热闹去哪儿逛,今天这个“楼”、明天那个“成”,进去先问伙计,后厨什么肉鲜亮、什么菜水灵?再指名道姓点哪位大师傅炒哪道菜,一会儿汁宽着点儿、一会儿芡薄着点儿,不够他穷讲究的。吃饱喝足了给家里人端俩现成的回去,半路上捎带脚再把晚上的酒菜买出来,当天的进项也就没了,到此心里才算踏实。
过惯了挣多少吃多少的日子,崔道爷是“上午饿肚子,下午坐轿子”,一天的生意也不敢耽误。怎知说完了《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他一连十几天没露面,可把追着听《四神斗三妖》的书迷急坏了。大家伙儿直犯嘀咕:《窦占龙憋宝》虽然告一段落了,《四神斗三妖》可还没完呢!崔道爷拴了个天大的扣子,人怎么不来了呢?麻子不叫麻子——他坑人啊!是不是跟那些个跑江湖的一样,说到一半换地方了?或是肚囊空了,又躲到什么地方“纂蔓子”去了?
咱把话说回来,再钩人腮帮子的评书,也仅仅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听了解闷儿,不听也不耽误正事,不能说没了他崔老道,别人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只不过天津卫撂地说野书的多了,为什么单单崔老道的《四神斗三妖》最抓魂儿?归根结底还是玩意儿出奇,不听个下回分解,真如同千百只小手儿在心窝子里抓挠。虽不耽误过日子,但是吃也吃不踏实、睡也睡不安稳,甭管南门口如何热闹,看不见说书算卦的崔老道,总觉着跟少了点儿什么似的。
崔道爷不出来不要紧,地道外蔡记书场的老板蔡九爷可又有书说了,撒出去传单“浮子”,挂上水牌子,接着讲《活埋崔老道》,号称津门实事。倒不是真挖个坑将崔老道埋了,而是专刨崔老道的活,这一次就讲他为什么不出来说书了。
蔡老板算是半拉门里人,江湖上的朋友多、耳目广,对各路说书先生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谁有几个相好的、谁跟谁有过节儿、谁欠了谁的钱……他全都一清二楚。但是这种事不能拿到书场子里说,说好了没人念你的好,万一说不好,让人抓住话把儿,轻则挨顿臭揍,重则吃官司蹲局子,往后也没法在这个行业里混了。唯独南门口的崔道爷,既没有师承传授,又没拜过门、叩过瓢儿,更没摆过知、请过客,根本算不上正经八百的说书先生,不被同行“敛家伙”轰走就不错了。蔡老板也是看人下菜碟儿,编纂出一段书外书,正话反说、反话正说,添彩儿卖关子,取乐儿打哈哈,真可谓引人入胜。
听书的都惦记着崔老道,想听听他到底去哪儿了,又为什么不往下说了,总归是聊胜于无。地道外蔡记书场的水牌子一挂出去,还真来了不少书座儿。蔡老板闲庭信步般登了台,手托小茶壶在书案后头一坐,跟台下众人寒暄了几句,拉家常似的开了书:“各位,前一阵子天气不错,就是风不算小,东南风混着西北风,刮得五迷三道的,其中还掺杂着一股子妖风。若问这股妖风起于何处呢?依我看就是南门口,出自那个妖言惑众的崔老道之口。他那部《四神斗三妖》为什么没有别人会说呢?是他自己编纂的,还是从哪儿得来的传授呢?别人不知道,我可是一清二楚。当初我请他来我的书场子‘吃知’,那个牛鼻子老道没出息,半辈子没吃过人饭,见着好东西管不住嘴,就着打卤面多喝了几杯,酒后吐真言,自己给我交了底——《四神斗三妖》全是他吃竹子拉笸箩——在自己肚子里胡编出来的!就跟他自吹自擂的‘遣将招神、降妖捉怪’一样,没有真玩意儿。他怎么捉妖呢?在脏土箱子里捡只死猫,去到人家房后,使劲往屋顶子上一扔,再敲开门,跟人家说‘您家里不干净,我给您破破’,进了院子踏罡步斗、画符念咒,耍一通王八蛋,最后把死猫找出来,唬得那家人一愣一愣的,多少不得给他掏几个香火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