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慕槐发现他有一段练得特别好,还夸奖了他。万星明睁着明亮的大眼睛问:“盛老师,那天和您一起去太平园的老人家是不是您的长辈啊?”
“你见到他了?” 盛慕槐先是有些惊讶,然后笑着说:“他是我爷爷。”
“这段就是他教我的。” 万星明说。
“难怪进步那么大呢。” 盛慕槐弯弯眼睛。这孩子有造化,看来爷爷很喜欢小万,不然不会主动教他。
“明天就要去太平园拍最后一场了,紧不紧张?” 盛慕槐问。
万星明摇头:“荣泠春在台上不会怕,只想把戏演好。”
“对,你说得对。” 盛慕槐点头:“荣泠春绝不会怕。”
***
拍摄那天,盛慕槐和爷爷,大师兄很早就一起来到了太平园。
爷爷不愿让别人看到他脸上的疤,就想先化上妆,怎么也能遮掩一些。
他坐在镜子边看自己。这几年过得挺滋润,曾经干瘪的两颊又丰盈起来,但脸上的皱纹还在,怎么着也老了啊。
盖了一层又一层的粉与胭脂,也没法填平这些纹路,更没办法让那道狰狞凸起的疤收回去,好在舞台远,不仔细看没有人能看出来。
盛慕槐帮爷爷打下手,替爷爷勒头。头勒上以后,皮肤就紧致了不少,眼睛也有了神韵。很快,一个身材纤瘦,一身白衣的花旦又出现了。
爷爷没再看镜子,而是站起来练起了要拍摄的片段,木跷挪移间,当年的风采不减。
“爷爷,您别忘了最重要的东西。” 盛慕槐提醒。
辛韵春停下来:“什么东西?”
盛慕槐从包里拿出一只木盒子,将里面的红宝石戒指取出来:“我的辛老板,是这个呀。”
“它啊。” 辛韵春笑了,伸出干枯却仍旧修长的手,将红宝石戒指套在了食指上。
他看着那只戒指说:“与其说是我,荣泠春最后的遭遇更像师父。我师父杏花雨死前说:‘我不过是个唱戏的罢了,我有什么罪呢?’ 我比怹幸运,怹没等到再登台的那一天。”
“爷爷……” 盛慕槐说。
“胜楼,你带我去后台等着吧。槐槐,你要帮小池和小万化妆,又要演荣泠春的戏迷,就别管我了。”
***
这场京戏是要展现荣泠春的初露头角和后来春笙社的大火,台下自然要坐满了观众。为此摄制组找了八百个龙套,把每一个座位都填满了。
盛慕槐扮作一个本来对老戏不屑一顾,却在听过一次荣泠春的戏后痴迷上他的民国女学生。
这场她坐在台下,镜头只会一扫而过,她的重头戏是在戏院门外和一堆戏迷挤着找荣泠春签名,混乱间他的围巾被人摘下来传到她手里,荣泠春干脆就把帽子也飞给了她,笑着说:拿去吧,这是一套!
这个情节的原型是辛老板手杖被抢走然后把帽子也飞给戏迷的轶事。
盛慕槐换上一身西式的学生制服,坐在了前排。
几百个龙套涌入,也各自找了位置坐下。盛慕槐发觉身边座位一沉,来的是一个穿长衫的老人,竟然是李韵笙。
“师伯,您怎么来了?” 盛慕槐吃了一惊。
李韵笙微微一笑:“韵春登台,我怎么也要来看看。而且是在这太平园里。”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嘈杂的声音。说实话,前些日子的太平园太空荡了,没有灵魂,只有现在盛慕槐才感觉到太平园一点一点的活了起来。
胡子阳在不同的位置架好了机器,工作人员让龙套安静下来,板子一打,一镜开拍。
这场戏用了首都京剧团的乐队,万星明和池世秋都要真唱真舞,后期再对唱段进行配音。
“这小男孩还不错。” 李韵笙看了万星明在台上的表演评论道。虽然脚下功夫还不够,但气不喘,眼神灵动,在这个年纪已经很难得。
“cut!” 反复把相同的片段演了三遍以后,胡子阳终于把各个角度都拍满意了,让万星明下去,换池世秋上来。
同时,原本的红色绣牡丹的帷幕被撤走,另一幅帷幕从半空垂下。
那帷幕以豆绿为底,上面绘了一株兰草和一只笙。除了颜色,和春笙社的帷幕像极了,盛慕槐感觉到李韵笙的身体微微一动。
池世秋穿着袄裤走上来,他都不用做动作,长睫毛大眼睛,小巧的鼻子丰润的嘴,只站在台上都赏心悦目。
池世秋演起来。虽然在行家的眼里,他的表演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难得的是他天生就有一种能压得住台的气场,那正是“角儿”不可或缺的,只要他站在那里,就令人信服。
更何况池世秋唱老生都天然有一股潇洒风流之感,经过盛慕槐的调-教,肖素贞的几个转眼珠转指尖的动作都美极。
胡子阳非常非常满意,他觉得大小荣泠春的表现都出乎了他的预计,即使不拍跷功这一段在电影里都已经有足够的看点了。
但让荣泠春享誉京城的可也是他的跷功,这是不可忽略的。
“请盛老先生登台吧!” 胡子阳说。
他在这之前甚至没有看过盛春的舞台,心里总有些没底。
辛韵春踩着跷拿着贡品登上了舞台。
极窄小的一双跷鞋,他走路却如履平地。胡子阳觉得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老先生扮相是不怎么好看了,但身材却挺拔修长,他们电影又只拍背影,脸长什么样子根本不重要。
盛春走到九龙口的位置,忽然深深地、镇重地朝台下鞠了一躬。
大伙儿都愣住了,有年轻不懂事的工作人员笑了,碰碰同事说:“这老头还真把自己当名角了,咱们在拍电影呐!” 同事也跟着笑了一声。
胡子阳说:“盛老先生,您摆好姿势吧,要开拍了。”
辛韵春点头,右手将贡品端起,左手呈兰花指伸出。
乐队奏起音乐,他从眼中抹泪弹出,举着贡品跑了个小圆场,唱:“正走中间泪满腮,想起了古人蔡伯喈。他上京中去赶考,一去赶考未回来……”
《小上坟》别名“飞飞飞”,这几句间身段既繁又多。只见辛韵春的手柔弱无骨,两条雪白的孝巾绑在上面,做起手势来格外柔媚。他的小脚一翘,举着贡品碎步向前一指,又摇摇摆摆地退回来,那俏丽的背影配合着清丽多情的嗓音,真让人心尖一颤。
要演的第一段已经演完,胡子阳竟然忘记了喊卡,他已经看得呆住了。除了乐队和辛韵春的声音,场下更是鸦雀无声。
没人喊停,辛韵春便在舞台上自顾自地唱下去:“从空中降下一面琵琶来……”
他手捏兰花指,只有小指和食指伸出,与眼睛一同转动。他那双水润的大眼睛转动频率由慢至快,最后快得几乎看不清,他又将眼泪一抹,往前弹出,那滴并不存在的泪仿佛随着他的指尖弹进了人们的心里。
就这样直接演到了要拍摄的第二个片段,肖素贞一只手旋转贡品,脚下以赶步走圆。胡子阳赶紧叮嘱两个机位,一个专注拍他的脚,一个专注地拍他的全身背影。
只见他身姿轻盈,一只脚刚迈出去,另一只脚就跟上,好像没有重量似的。镜头里,两只木跷横着飞速平移,可他的身体和手上旋转的贡品始终保持在同一条水平线上没有起伏。这样的功力,实在够令人目瞪口呆的。
这一段演完,观众席不知谁叫了一声好,然后自发响起了极为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盛慕槐眼角泛起了泪。辛老板,即使他容颜已去,即使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仍旧能凭自己的表演让观众深深地战栗。这就是辛韵春。
胡子阳说:“快,把镜头转向观众席,拍他们的样子!”
辛韵春演完了自己的片段,朝台下再次深深鞠躬,转身往后台走去,没有管胡导演欲言又止的神情和明显想和他搭话的欲望。
他知道他想问什么。但是没必要。
盛慕槐忽然从座中站起,匆匆地往后台的方向赶去。
推开门,爷爷坐在镜子前,还没有开始卸妆。
她推门的动作太猛了,爷爷惊诧的看着她,刚想开口,盛慕槐忽然把一张纸递出去,她说:“辛老板,您给我签一个名吧。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您,喜欢好久好久了。”
说着,她眼睛起雾了。这本当是电影里的一个片段,但却是她此刻的心声。
辛老板,从上辈子算起,我喜欢您好久好久了。
“你这个傻丫头啊。” 辛韵春叹道。
他接过她的纸和笔,认真的在上面签上“辛韵春”三个字,字如其人,虽隽秀清丽却力透纸背。
“得啦,别哭了,二十多岁都能找对象的年纪了,还像个小孩可不行。”
把纸片递还给她,辛韵春用手指擦掉槐槐的眼泪,把她搂进了怀里,温柔地拍拍她的背。
第83章
盛慕槐擦干眼泪, 从爷爷的怀抱里出来,说:“我给您打水来。”
辛韵春对着镜子仔细卸妆,将亮晶晶的头面和鲜嫩的鬓花一只只一串串拆下, 再换掉袖口肩膀绣了浅蓝兰花图案的白色绸缎袄裤,又变成了那个平凡的老头盛春。
李韵笙也过来了。
他站在一旁默默看师弟卸妆, 直到他穿回了自己的衣服,才上前去拍拍师弟的肩膀:“霞姿月韵, 春色满园, 真不愧辛韵春这个名字。”
这是当年报纸对初出茅庐的辛韵春的评价。
盛春脸色微红:“师兄, 你就别来笑我了。”
李韵笙从口袋里拿出特意带的透明药膏来:“脸上涂一下吧,油彩有刺激性,你皮肤都红了。”
“哪儿红了?” 盛春对着镜子瞧,那条丑陋的疤果然更加显眼了些,还在隐隐发烫。
李韵笙拧开盖子把药膏递过去,盛春指尖点了一点,涂在了伤疤上。
有人敲门,是池世秋。他已经换好了下一场的服装, 穿得像个刚刚留洋回来的贵公子。
衬衫、西裤、羊绒呢大衣,敞开的领口系一条鲜艳的黑底红花围巾,头上戴一顶宽檐系红丝绒的黑色软帽——荣泠春就喜欢亮眼的东西。
盛春看到他眼前一亮,小池这身打扮还真称头。他随口问:“这帽子和围巾是‘香榭坊’的吧?”
“香榭坊”是民国时期, 沪上一家专门用法国进口布料制作帽子和围巾的名店。
盛慕槐好奇地接过池世秋的帽子来一看,里面还真有个印着“香榭坊”和相应法语词的标签。胡子阳是个考究癖,对道具的要求是十成十的还原, 以致这帽子竟连标签都仿制了出来。
池世秋认真地说:“盛老先生,今儿我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了,您别介意我们这样拍电影。您的表演太美了,我向来钦佩您的艺术,请允许我向您致敬。”
说罢他朝盛春鞠了一躬。
盛春知道池世秋是世家子弟,见多识广,他的身份在池世秋这儿也算是彻底掉了,于是笑道:“小池你别跟我客气,我和你家长辈是故交,向来也没多招待你,还要请你多见谅呢。”
“您言重了。” 池世秋认真说。
门并没有掩紧,外面传来了激烈地锣鼓点声音。盛春对一旁的盛慕槐说:“你大师兄正在外面演特技呢。你怎么不出去看一眼?”
“特技?”
“是啊,说是难度挺高的,也危险。” 盛春说。
盛慕槐说:“大师兄怎么没跟我讲。那我得出去看看。”
盛慕槐顺着走廊下去,远远看见舞台上已经在开打了,场面十分热闹。
她眼睛搜寻着凌胜楼,很快就看到大师兄扎着长靠,背后竖四根靠旗,正在舞台一侧对几个刚下台的武生训话,几个小年轻低着脑袋连连点头,一句不敢反驳。
很快舞台空了,道具组的工作人员将四张桌子搬上台,叠在一起,足有六七米高。
四张桌子叠在一起,难道师兄要从上面翻下来?这危险系数也太大了吧?盛慕槐不放心。
胡子阳喊道:“凌先生,该准备了!”
乐池锣鼓又响,催得急了,凌胜楼不再说话,一跃而上舞台,和一众小将打斗起来,一霎时台上银光闪闪,身影翻腾,让人眼花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