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慕槐继续往前走,可前面挤满了围观的工作人员和刚才饰演观众还没散的龙套,她很艰难地在人群中间找到了个位置。
凌胜楼饰演的武将不敌群兵,拖着长-枪败下阵来,终于他把枪一抛,爬上了那四张桌子。
他穿着厚底靴,身背靠旗,站在极高桌子的边沿,盛慕槐甚至觉得旗尖差一点都能碰到天花板。
她屏住了呼吸。
凌胜楼背过身,厚底靴逐渐外移,忽然身体向上一腾,后空翻而下,靠旗和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凛冽的圆弧。
视线被前面的人挡住了,看不到他落下,却忽然听见前面龙套们发出一阵惊呼。
有人在高声叫嚷:“死人了,死人了!”
她心猛地一震,继而砰砰直跳。
盛慕槐身体比脑子快,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拨开前面的龙套和工作人员,奋力挤到了台口。果然看见凌胜楼瘫倒在地上,台毯上还有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大师兄!” 她脑袋嗡的一声响,撑住舞台沿翻上台,跪在了凌胜楼旁边。她回头对旁边似乎无动于衷的工作人员喊:“快叫救护车啊!”
可那些工作人员都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这时,躺在地上的凌胜楼手微动,握住了盛慕槐的手腕,他继而睁开眼睛说:“槐槐,我没事。”
盛慕槐僵住了。
凌胜楼干脆坐起来,安抚地摸摸她头说:“我们在拍戏呢。”
“所以是假摔?” 盛慕槐问。
“嗯。” 凌胜楼点头。
她环顾一周,果然有几台机器在对着他们拍,胜望班的青年们看着她目瞪口呆,胡子阳在一台机器后面,似乎是对这突发状况有点懵逼。
盛慕槐,终年24岁,死因:社会性死亡。
她脸红得几乎能燃烧起来,无地自容,低下头低声说:“不好意思我误会了,我这就下去。” 然后慌乱地跳下了台。
凌胜楼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勾起唇角。
胡子阳说:“刚才那声‘大师兄’可以留下来,声音凄厉又有余响,肯定是很好的素材。”
盛慕槐钻进了龙套中间,恨不得把耳朵也赌上。
她逃到了太平园的外头,下一场要在外面拍,现在还没人,正好让她一个人静静。
其实也没什么,关心师兄是正常的,谁看到这场景不会吓一跳?情急之下人做出什么都有可能,而且给我的剧本里就没写这段,不能怪我。
她一个人自言自语,给自己的行为挽尊,念叨着“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之类的话,几分钟过后感觉果然好多了。
就在这时,盛慕槐背后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竟然是还穿着方才那一身长靠的凌胜楼。
“大师兄。” 盛慕槐讷讷的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有了崩溃的趋势。
她赶紧转换心态,主动出击,问道:“你刚刚在拍什么呢?胡导怎么想起拍事故啦?”
凌胜楼说,这场戏发生的时间点是在小荣泠春上台前。当红武生云中燕因为下高事故,一命而亡。云中燕被抬下去后,观众骚动起来,可-荣泠春一上台,他们便安静下来,很快又沉浸在他的表演中。
这情节既能体现民国时京剧演员演出的风险与演员的不易,也能衬托荣泠春舞台的吸引力,还与他最后翻高台的结局相呼应。
“这样说来,这情节确实大有深意。” 盛慕槐说,想着剧情也就忘记了尴尬。
“我来就是想跟你说,你别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里。” 凌胜楼低头说。
盛慕槐穿一身学生装,显得软乎乎的。见盛慕槐没答话,凌胜楼伸手把她搂进了怀里。
凌胜楼本来就高,又插着靠旗,显得更英武了。他胸前的靠甲绣片冰凉而坚硬,盛慕槐在他的怀里感觉到自己的小。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动不动,就站在那里任大师兄抱着。
凌胜楼低头说:“槐槐,你那么紧张我,我很高兴的。”
“槐槐”本来是凤山的人从小到大都喊惯了的,可这两个叠字从他喉咙里滚了一遭再吐出来,就带着格外的喑哑和亲密。
盛慕槐耳朵悄悄红了。
后门开了,池世秋,盛春和李韵笙走出来,看到两个抱住的人都是一愣。
盛慕槐立刻在凌胜楼的怀里一动,凌胜楼把她放开了。
盛慕槐抬头,分明看到了盛春和李韵笙眼睛里那种来自长辈的笑意。这太可怕了,简直就是今天的第二次死亡。
不是,爷爷师伯,你们想多了,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周遭一片寂静,盛慕槐张嘴,可是实在也解释不出来什么。
凌胜楼倒是很淡定,朝盛春和李韵笙点点头说:“爷爷,李师伯,槐槐马上要拍下一场戏了,我先进去换衣服。”
“好,你走吧。” 盛春笑着说。
凌胜楼朝池世秋笑笑,擦着他的身体进入了太平园。池世秋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又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很快就开始拍摄戏迷堵路,荣泠春飞帽子这一段了。
盛春和李韵笙站在远处看。荣泠春推门而出,方才在舞台上惊艳绝伦的花旦,现在却是一个时髦的公子模样,他唇角扬着轻笑,浑身仿佛有万丈光芒。
一出来,专在那等他的观众都沸腾了。盛慕槐饰演的女学生费力的举着一张纸,往前面挤。
盛春问李韵笙:“咱们以前有这样吗?”
“当然,你忘了在武汉义演的那次?谢幕了七八次才下了台,外面戏迷把路全部堵住了,最后还是军警来疏通的道路。”
“还真是。太久了,我自己个儿都忘了。” 盛春轻声说。
混乱中,荣泠春的围巾被人解了下来,大家哄抢间,莫名地传到了盛慕槐的手上。盛慕槐举着那围巾,想还给荣泠春。
荣泠春认识她,这个小戏迷总是穿一身学生装,每场都坐在最前面。
他笑了笑,把帽子取下来,从西服里拿出一只自来水笔,在内侧签上自己的名字,飞给了盛慕槐。
“拿着吧,这是一套!”
盛慕槐饰演的女学生跳起来接住了那只帽子,抱在自己胸前,呆呆地忘记了要怎么反应,只知道看着荣泠春那如天人般姣好的容颜,目送他随着人群渐渐远去。
“好,cut!” 胡子阳一声喊,把在戏里和回忆里的众人都惊醒了。
第84章
片子的拍摄进入了中期。
由于在北平名声鹊起, 荣泠春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其中一位姓佐藤的军官对他特别感兴趣,不仅几次三番地邀请荣泠春登门为他唱戏, 还逼迫他与其他京剧艺人合作大义务戏,为大日本帝国筹集军饷。
荣泠春用各种借口拒绝了佐藤的要求, 终于惹恼了佐藤,他不再客气, 派官兵在他下戏的路上拦堵, 还上门骚扰。
荣泠春只得敷衍招待他, 这才终于把佐藤给请出了家门。
关上院门以后,他在隆冬里穿一件单衣将自己泡在装满冰凉井水的桶里,谁劝也不起。
等家仆去将师兄吴泠声找来,把他从桶里捞出来的时候,早已经烧得满脸通红了。
吴泠声心疼地责备他:“你身体本来就不大好,现在这样要是损伤了嗓子,以后再也唱不了戏了该怎么办?”
换了一身睡衣的荣泠春躺在床上冷笑:“我就是一辈子唱不了戏,也不给日本人筹集军饷, 他们想逼我当亡国奴,当卖国贼,是打错了算盘!”
吴泠声说:“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必须得离开北平。”
荣泠春恨恨地说:“如今日本人关闭城门, 往来车辆都要遭受盘查,火车站也都是拿鞭子的日本兵,佐藤绝不会容许我们离开的。”
“我已经联系上了一个能办-假-证明的人, 咱们两个扮作兄妹坐火车到天津,那边有人接应,再转轮船到上海去。”
“师兄,原来你已经打点好了?” 荣泠春有点惊异。
“那当然,我能放着你不管吗?倒是你做事前不跟我商量,太冲动!”
吴泠声用手试了试荣泠春额头的温度,说:“佐藤今天放过你,下次就没那么容易了,离开这事儿宜早不宜迟。”
“我知道,师兄,咱们最早什么时候离开?” 荣泠春扯着吴泠声的袖子问。
“最早后天,可你还发着烧呐。” 吴泠声不放心。
“那正好连胭脂都不用打了。”
见荣泠春还有心思说笑话,吴泠声摇摇头,表情严肃起来:“我今晚就去找那人。只是这事儿不能透露一点风声,咱们两个悄悄地走,北平的产业、钱财也顾不得了。”
荣泠春说:“我知道的。”
师兄弟两对望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荣泠春和吴泠声扮成一对二十来岁到天津走亲戚的兄妹。荣泠声五官本就秀美,又是唱旦角的,最能模仿女性的走路姿势和神态,穿上女式大衣再戴上白色的绒帽后,谁也看不出来他其实是个男子。
没想到在要上车的时候,还是遭受了日本兵的盘问。
吴泠声在回答,荣泠春便低着头,把脸藏在帽子的阴影里。
日本兵上下打量了一下荣泠春的身体,点点他,用生硬地中文说:“你的,把头抬起来!”
吴泠声露出一种小人物讨好的笑,赶忙说:“太君,我妹妹害羞。”
日本兵一把推开他,对着荣泠春瞪起肿泡眼。
荣泠春慢慢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张红晕满面、俊美端丽的脸。
日本兵一下愣住了,眼睛立刻变得色眯眯的,猥琐笑着去摸荣泠春的脸,一边称赞:“花姑娘。 ”
吴泠声握紧拳头,荣泠春的手悄悄按住师兄,微微撇开脸,避开了日本兵的手。
可那日本兵还要啰唣,仍旧不依不饶地去挨荣泠春。吴泠声神色一变,眼看冲突就要无可避免,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日本人走过来了。
“干什么?” 他踹了士兵屁股一脚,竖起了眉毛。
日本兵连忙立正,给长官行礼,连头都不敢抬。
长官伸出手,用中文说:“证件。”
吴泠声连忙把假证递上去,心里也有些发虚。
军官翻看了一番,突然问荣泠春:“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出生的?”
荣泠春顿了顿,然后说:“太君,我叫做吴晓花,33年5月生的。” 他的嗓音宛如少女,清脆动人,根本听不出破绽。
军官仔细地盯了她一阵,那目光足够让人背后流汗。荣泠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睫。
最后他终于一挥手,放两人上车了。
荣泠春在登车时脚下一软,吴泠声连忙掺住他,两人挤进了人群中。
脚下一软并不是演的。
池世秋为了效果逼真,真把自己给泡在了冷水里,时间久了,有些支撑不住。
为了不让大家担心,导演一喊停,他独自走回了荣泠春的院子,在椅子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