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正是将死之人,你既承诺了,若敢欺瞒,若赶不上了。老夫会让你好生瞧瞧厉害!”
……
赵文听到这越发着急。
只暗暗祈求婴小郎君别太招惹这群人,住在这里的人可不会顾忌什么身份地位。
同时,他用力撞门而入,高声喊道:“别急!有甚,有什么我来!”
赵文说完之后,瞳孔一缩,身体一僵。
他万万没想到,这房间内居然不是五人,而是挤进来了近十五人,对方互相搀扶着,满脸煞气地扭头看着赵文,仿佛是一群饥肠辘辘,随时准备扑杀猎物的野兽。
而被赵文万分担忧的张婴,此时被人群簇拥坐在案几上,眼光一亮地指着他,同时张婴开口道:“这位,这位也可以帮忙一起写家书!”
赵文:?
写个家书,需要用上绑匪的阵仗吗?!
……
不光赵文这么想,用家书激励伤病的秦卒认真吃饭的张婴也万万想不到,他一个提议,不光自己看顾的秦卒认真干饭,连其他屋的秦卒也勉强自身过来。
赵文还来晚了,就在五分钟之前,外面还挤着一堆黑漆漆的脑袋。
幸亏一位德高望重的百将吼了一声,自行排序。
屋里走了几个,屋外的秦卒也慢慢散开。
否则赵文来时,压根没地方落脚。
张婴接过赵文的毛笔与木牍,道:“谁先来?”
秦卒们沉默了一会,忽然他们开始报数:
“一日。”
“三日。”
“一日。”
“两日。”
……
张婴眨了眨眼,有些迷惑地听着这些没有规律的数。
这时,窗口枯瘦手臂的主人忽然开口道:“我,六日。”
他说完,另外些人忽然安静。
张婴也看了过去,那名男子表情平静地回望张婴,开口道:“这位小郎君,劳烦给我妻写一份家书。”
张婴见其秦卒没有意见,便点了点头,走过去拿起笔。
男子脸上露出点笑容,道:“这一次攻掠之战,将军说算是攻城,我乃五十人中的先登,皆能升爵一级,如此是簪袅。若我战死,爵位也可留给大儿子继承,日后大儿也有脸面求乡长,为子孙后代求个吏师……还有给我阿父说,如今又会多地百亩,万万不可省钱,当多请几个佣耕者……”
张婴刷刷刷地帮他记下,最后帮记落款时,忽然一怔:“黑夫?你可有阿兄叫惊。”
苍老的男子一愣,疑惑道:“如何会认识我?”
张婴:……
没想到被称为秦朝最有温暖文物的‘黑夫家书’的本尊,居然出现在这。
黑夫家书是黑夫在秦王政二十四年,也就是秦灭楚最后一战时,他写信回家说了些家长里短,要钱置办作战衣服的一封家书文物。
当时无数人感慨“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还有人悲观揣测,在王翦六十万军大战楚国的凶险战役中,留下家书文物的黑夫可能也被历史的车轮碾碎了。①
现在看来不但没有碾碎,如今在百越升官成簪袅,又在这儿写家书呢。
张婴有些感慨,也有些高兴,打了个哈哈过去,然后笑道:“要不要写个何时归?”
房屋内骤然一静,好几人齐刷刷地
看向张婴。
张婴后背一凉,刚准备反思是不是问错了话,就看见黑夫忽然咧嘴一笑,哈哈笑道:“行军打仗,归期看将军。我如何能说!哈哈哈!”
另外两人也哈哈大笑出声,道:“是极!”
“胜败看将军,归期看将军,不定不定!”
张婴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秦朝没退役的说法,能不能回家看看,的确得看将军战场得不得意。
见他们笑出声,他也乐道:“好,好咧。”
张婴拿着石墨,帮着他们认真写家书。
最后还帮他们跑到门口的灌木,摘了一束,将其压在木牍一起。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张婴才知道秦卒们口中得知,门口那植物是从咸阳随处可见的紫藤花,只是南方的紫藤花不开花,他们弄些干叶子回去,也算一种念想。
张婴忍不住感慨了一句,道:“这也算大秦人的浪漫吧。”
……
这时,门口一个负责打扫的断臂男子忍不住道:“你写家书也别窝在那个房间,别吵着他们休息。也别只顾着写家书,若有人脸烧红,就通知医官。”
“嗯嗯,我会带他们去别处。但脸红再通知医官是不是有些晚。”
张婴忍不住开口道,“得在发烧初期就准备降温。”
洒扫的断了一臂的男子“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踢了踢落叶,道:“让你干啥就干啥!别乱折腾。”
张婴瞪大眼,不高兴道:“这受伤后高热可是个大麻烦,关乎命……”
“只你知道吗!”男子忽然爆喝一声,然后猛地蹲下去捶自己脑袋,吓了张婴一跳。
“作甚呢!”赵文踩着小碎步进来,目光锐利地瞪着男子,“婴小郎君,可是这竖子欺负你。我这就命人……”
“不至于不至于。”张婴摆摆手,长安乡的残障秦卒们对张婴太好,以至于张婴对为国伤残的秦卒天生带有滤镜,“我没事呢。”
“婴小郎君?可是小福星?”那断臂男子一愣,反而激动地张嘴了。
张婴一愣,点头道:“你知道我?”
他话音刚落,对面的男子忽然哐当一下跪下了,磕头道:“小福星!千不好万不好都是我不好,恳请小福星别离开,就继续在这屋子里写家书吧。都是我的错!”
“不至于啊!”张婴懵逼了,他力气小拉不起对方,扭头看向赵文,却发现赵文一脸理解的模样,“这怎么回事,别跪着了。”
“别跪了,若嚷嚷得都知道。”赵文上前只说了一句,“你以为只有你想让小福星待屋里?”
只这一句话,断臂男子连忙起身,双眸无比期待地瞅着张婴。
“等等!”张婴不是第一次被人用期待的眼神看,但第一次是在这么奇怪的病房,被如此莫名其妙的抱有期待,他被瞅得有些头皮发麻,“怎么回事?”
第129章
断臂男子嘴笨,只说了几句,想蹭点福气,留个阳寿。
直到赵文低声解释,张婴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一处大宅子里住着的病患,全部是被医官们判为,没办法继续抢救的有军爵的秦卒们。
他们在这最多住三周,若三周内不高热,熬过去就是伤残退役,熬不过就是一张草席。但被送来这里的十之八九会高热而死。
所以这里被称为归天营,又被秦卒们称呼为等死营。
而断臂男子之所以跪求张婴,无非是想祈求点小福星的福气,毕竟进入这里的秦卒不会享受医药照顾,一切交给天保佑,纯纯的玄学。
“那这里没有医官?”
张婴听到这目瞪口呆,“住这的人不管了?认真的?”
断臂男子骤然沉默,半晌才漠然地呢喃道:“战时,药草得先供给能再上战场的袍泽。”
张婴瞳孔一缩。
战时救人还有性价比之说?
你们就这么乖巧默认?
恰在这时,之前背着草药匆匆跑出去的方巾郎君又踩着急急的步伐回来。
他驱赶张婴等人,在坪地上撒了很多水,然后回头指挥十来个背着病患的秦卒,道:“你们先将人在石狮子前的坪地放好。让我再检查一遍。”
秦卒们非常听话地病人直接放在湿漉漉的地上。
当他一个个弯腰翻开病患衣服检查时,秦卒们也依次跟在后面,像病患家属般小心翼翼地询问几句,无比期待瞅着,一副恨不得立刻将躺地上的袍泽给带回去的模样。
方巾郎君显然很熟悉这样的场景,一句话也没回复,等他翻完最后一个人的衣裳,起来摇头道:“都背进去吧。没有误判。”
秦卒们表情急了,忍不住嚷嚷道:
“您再看看!我袍泽还活蹦乱跳的,怎么就被判到这来了。”
“我屯长!征战沙场十年了,医官您再仔细瞧瞧,我力气大,随时可以背回去。”
“郎君别人断了腿都能活,我伍长只是被捅了一刀,四肢还在啊!咋就不能活呢!”
……
方巾郎君平静地摇头,一句话令所有秦卒都安静下来,“深可见骨,脓疮。还有这个低热的,不抬进去就去准备草席吧。”
秦卒们一窒,沉默下来。
“全都没救了吗?”
张婴也好奇被秦朝判为“听天由命”的伤患到底有多严重,他跟着看了一犬,发现大部分是深可见骨的刀伤,某些还没被感染,不至于就被抛弃吧。
他指着地面上一位面色微白,四肢健全的男子,忍不住问道,“比如这位,为何就致命伤了?”
方巾郎君懒懒地看着张婴,没有开口。
断臂男子则对方被鲜血浸透的大腿纱布,苦笑道:“这么伤的伤口,止不住血,都不用等到高热,很快的事……”
“什么很快,你看看。”
张婴将对方的衣袍掀开,是一道深可见骨,但新鲜得还没被感染流脓的伤疤,“为何不试试缝起来止血。”
“缝起来?”断臂男子一愣。
躺在地上的秦卒嗤笑一声,连连摆手,道:“小娃娃莫要胡闹,你当我是衣服不成,还缝起来……”
“这有什么,没见过不代表不成功!豆腐、红薯、羊毛衣!还有公子高的大肚子,之前都没见过,后面不都听我的意见好了么。”
张婴自知年龄是劣势,但他前两年也不是白干的,与其和他们说些自己都不清楚的药理原理,不如尝试砸一波丰功伟绩哄得他们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