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婴在这时也收敛好情绪,偷偷冲采桑将军挥了挥手,然而采桑将军压根没有注意到他,风风火火地翻身上马,策马溅起一片尘土,疾驰而去。
“很怕?”嬴政的嗓音忽然响起。
“不怕!”
“……哦。”
现场沉默了一会,张婴见嬴政不再开口,松了口气,他回身刚想撒娇两句,然而一抬头恰好与近在咫尺的头颅面面相觑,张婴瞳孔一缩,心率一秒一百八,身子骨发软地往后坐,然后被嬴政拎起来。
“假的也怕?”嬴政微微蹙眉道。
张婴这才意识到这玩意没有血腥味,他恍惚意识到仲父想干嘛,连忙努力不将视线偏开道:“不,不怕。”
“呵。”嬴政忽然轻笑一声,翻身上马,同时将张婴置于身前,“去练练胆。”
张婴的心率再次一百八。
不,不会真带他去战场吧。
嬴政调转马头,并没有向下跑,而是跑到了不远处的河畔,然后将他拎上了船。
数个时辰后,当张婴重新下船,看到熟悉的河岸风景以及犹如望夫石一般伫立在岸边的赵文等人时,他才忽然意识到回来了。
回到番禺的港口,和平的地方。
然后——
他被带到了一处栅栏前,地面被渗出来的污血、血肉染成了黑褐色,呻吟、低泣声此起彼伏。
他往里面走了几步,全是并排的简陋茅屋,土砌的墙壁坑坑洼洼,上面一道道裂痕,风一吹,会有若屋顶上干茅草被吹下来,木门也就是象征性地挡点风,轻轻一推就开。
明明是大白天,里
屋却阴沉沉的不透亮,血腥味冲天。
张婴余光一瞥,发现一间小小的屋子,还是拥挤的十人铺。躺在十人铺上的人,缺胳膊少腿,神色麻木。
这是伤兵区。
第128章
伤兵营的医官们目送赵文离开,他们脸上的表情垮下来。
“战争时期,稚子何故来此地,简直是胡……”
正在摇头抱怨的医吏被旁边一双大手给捂住嘴,他拼命挣扎,然后呸呸呸道,“你小子做甚,捂我的嘴巴?”
“你可小点声吧!这位是赵中书令送来的,相当于是……”另外一位医卒用食指指了指天空,“那位送来的。你在这唧唧歪歪地说,大好的头颅是不想要了。”
最初抱怨的医吏一哽,嘴皮子动了动,道:“我也就随口一提,陛下也不至于好么。而且本来嘛,五岁稚子去那儿能帮个什么忙?不捣乱、不哭喊着害怕,都已经是不得了了。”
“毕竟有小神童的美誉,应当是不会……”
“就因为有啊!”医吏的脸色沉下来,“送去那,让那些营,尤其归天营的秦卒瞅着,岂不是倍感心酸么。”
医卒也沉默下来,扒拉了一下碗中的金疮药,道:“我倒有其他的想法。听说这位是个有福气的,王将军曾经病得那么重,与他多呆了几日便好了,所以才被称为小福星。
那儿多是听天由命的人,没准就差这一口福气,就能和王将军一样顺利熬过去了呢。”
医吏也安静下来,片刻后,屋内传来轻轻的叹息声。
……
在赵文的带领下,张婴已经彻底迈入病区。
赵文一路简单地介绍左侧的,草药种植区、制药区、金疮药配区、病患修葺区、还有医吏、医官看诊区。
但张婴都没太细听,他的目光始终集中在右侧的病患区。
越靠近大门的病患区越是邋遢。
时常有浑身狼狈冒血的士卒互相搀扶着走入一间房,呜呼哀哉声,嚎啕大哭声,此起彼伏,他甚至能听到有人哭着喊阿母。
有医卒背着药箱一个个走进屋,若是医卒在门板上画了一朵类似云的图,便会看见秦卒进去将没了气的袍泽给带出来,垒在板车上,等着一起拖走。
若医卒出来时在门口模板画上一个圈,便会有身形彪悍的秦卒走进屋,将里面的人背出来,往最里面的巷子走去。
张婴的目光追随到深处巷口,
他忍不住问赵文,道:“那儿是何处?”
赵文沉默了一会,道:“那儿是……归天营。”顿了顿,补充道:“也是小郎君接下来几日,要待着的地方。”说完,他就转过身,继续沉默地向前走。
张婴敏锐地察觉到赵文情绪的不平静,归天营?
这三个字听起来是有些不吉利。
他跟着赵文向前走,走的正是秦卒背人的那条巷。
七拐八折几个弯,一栋极为宽敞的大宅子出现在张婴的眼前。
宅子左右种植了许多茂密的落叶灌木。
大宅子的门槛前干干净净,异味也很少,画风似乎与前面充斥着血腥、呻吟的伤病营不太一样。就是过于安静,安静得有些死气沉沉。
张婴心下警惕,左顾右看,余光一瞥,便瞧见之前还空荡荡的窗口上猛地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
张婴:!!!
妈呀!乡村老shi的记忆在攻击我!渗得慌。
他冷汗都快流出来了,内心尖叫:【系统,这个世界没有鬼吧!】
光团也抖得炸毛,紧紧地贴住张婴:【主系统说过!这,这,这是,绝,绝对的唯,唯物主义,世界!】
张婴嘴角一抽,你自个儿哆嗦成这样,好没有说服力啊!
“新人来啦。”
前方突兀出现的懒洋洋嗓音,吓得张婴一蹦三尺高,回过头一看,是一位有影子的头戴方帽的郎君。
对方似乎并不惊讶张婴的反应,只上下有些嫌弃地打量了张婴两眼,直接指着那一面伸出手的窗户道,“你就去那间屋蹲着,谁若是发热了,回头来与我说。”
说完,那人顶着黑眼圈,打着哈欠转身离开。
张婴闻言一愣,扭头看向赵文。
赵文拱手道:“婴小郎君,陛下让你在这,想做什么都行。”
张婴道:“没叮嘱什么吗?”
“陛下没有吩咐其他。老奴一直在,小郎君若碰上事,随时召唤老奴。”
赵文轻轻拱手,顿了顿,忽然强调了一句,“这儿都是为大秦征战的英雄壮士,若有人问小郎君要点什么硬物,小郎君最好不要给。”说完,他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张婴:?
他迟疑了会,走向那个举着一只枯瘦手臂的房间。
进去后发现,这其实是一个采光不错的六人通铺,虽然也有浓郁的血腥味,但比之前的病区干净很多。
铺上躺着五个人,张婴发现窗台前那一只高高举起的手臂属于一个活人,瞬间松了口气。
“那个,若是有人不舒服、发热了!可随时喊我啊!”张婴一瞬间梦回上辈子常驻医院,下意识就帮一个空床位叠好被子,
五个人没有一个人理他,表情都冷漠得很,似乎压根不好奇为何这么小的奶娃娃会进来说话。
张婴蹲在门口,蹲久了发现这一处大宅子很奇怪,明明采光很好,卫生也算干净,但却格外的静,呆久了还有一种毛毛的冷。
他想了想,跑去大宅子的庖厨烧了壶热水,紧随其后的赵文帮忙拎了回来。
张婴给每个人倒了杯水,放在窗台处,道:“凉小半个时辰后就可以喝了,若是不方便下床的,可以唤我。”
有两人的眼珠子瞟了他一眼,依旧没有出声理他。
张婴:好高冷!
不过他多观察了半个时辰后却发现,他们不是高冷,他们有点像重病区没啥求生欲的老人,连用膳都用得漫不经心。
张婴将碗放下,恰好看见之前嘱托他做事的郎君。
那人正背着一个药箱,步履匆匆,准备出门。
张婴连忙小跑过去道:“郎君,这间屋的不怎么爱用膳,他们可食用山楂等改良胃口的……”
“你想用就用,不用问我!”那郎君匆匆摆手,忽然意味深长地瞅了张婴一眼,“不过我建议你别白费功夫了。不想活的人,你就是给他珍馐美味,他也不吃。”
张婴:?
这是医生该有的消极态度吗?!
医官说完匆匆离开,张婴也不想扯着这人继续问。
然而当他跑进大宅,想找其他医官时才发现,除了两个在地上洒扫的残障军卒,或躺在铺上的病患,其他一个能做主的医官都没有。
张婴:……
这不行!
病人拼的就是身体,尤其古代这种医药不发达的地方,自身免疫力才是最强大的药。
这丧得都不愿意吃饭了,还能活?
张婴看了他们一会,找到赵文低声了询问道:“你可知晓,征战沙场的大秦军卒,最普遍又迫切的东西是什么?”
赵文一愣,认真回忆了一会,才道:“敌人的头颅。”
“还有其他的吗?”
“家里寄来的钱,可买御寒衣裳。”
张婴闻言一顿,脑海中忽然闪出一个词,他忙道:“麻烦你帮我找些木牍、笔墨过来。”
赵文拱手道:“唯。”
他虽不清楚张婴想做什么,但陛下说过,张婴想做什么都可以。
何况在这么残酷的地方,赵文也想尽力满足张婴的需求。
片刻之后
,赵文抱着东西匆匆回来,他刚一踏进大宅子,敏锐地察觉到这儿与之前有什么不一样,左顾右看了会,瞳孔猛地一缩。
他急急向着最靠近外面,也是张婴所在的屋子冲去。
越是靠近,他越能听到里面的声音。
“哪找来的小娃娃!真不是哄骗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