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挽却道:“王叔叔,恕我直言,眼力确实不到家,但是这个不能怪各位专家。”
王同志:“哦,为什么?”
初挽:“那是因为,我们的专家脱离人民群众太久了,钻到象牙塔里搞文物,这辈子没见过假的,反正闭着眼睛收,收过来就是真的,不需要费脑子,没经过市场磨炼,当然没有眼力界。”
王同志微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不过他却越发皱眉:“可是现在,我们需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提高拨款,提升专家们的水平,这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陆老爷子笑了,他是何等人也,见识多,眼力自然不在话下,更何况当年他也跟着初老太爷学过几个月古玩,当下也就道:“这件事,不是一个小事,需要慢慢思考——”
他指了指脑子,笑道:“想想现在的方针政策,从大的方面来解决问题,不然拨款再多,也是杯水车薪。”
王同志颔首,忧心忡忡,长叹一声:“是啊,总得想个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初挽见此,也就没再多说。
她的目标是希望推进国家对民间收藏的限制,但这绝对不是一日之功,更不是凭着她耍几句嘴皮子就能实现的,这对于上层领导来说,必须是一个思想转变的过程。
琉璃厂的陶俑被摔碎,王同志亲眼目睹一切深受震撼,他毅然拨款给文博系统,想让文物得到更大保护,这是他能在一定范围内做出的对策。
但是后面发生的一切让他深深失望了,十几万块钱买了一个笑话,也让文博系统的专家成为了永远的笑柄。
显然,王同志也应该在思索问题的解决方案,这个时候,自己适时地抛出这二十几个红陶,可以说,再次给了王同志一个思路。
这些,也许差不多够了,但是还需要时间。
需要一个思想转变的契机。
王同志这个位置的,自然有自己的思考,从而形成自己的想法。
她太过冒进,反而引起对方反感。
此时此刻,点到为止,接下来便不再提,品茶就是。
第181章
和易铁生联络过,他那边已经谈得差不多,当地政府答应了不少条件。
初挽看了看,其中也包括土地的永久使用权以及高岭土的开采权,这对初挽来说,自然很重要。
其实国内的土地政策她多少了解过,也知道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时期,土地政策混乱,这个时候作为一个打算扎根景德镇的投资者,自然要最大地给自己争取一些保障。
虽然国家政策来说,土地属于国家,不能私人所有,但其实在这种特殊时期,地方政府开了一些空头支票,盖了一些不该盖的章,永久使用产权的证明也可以拿到。
这种土地,卖的话是不值钱的,但是只要地方政府盖了章,以后就算是多少有些依仗,不至于好好做着生意突然被赶走了。
初挽看着易铁生拿到这个,也就放心下来,她让他先把手续办妥,而她自己则是平心静气,在学校里上课写论文,还跟着参加了一个考古工作汇报会。
她先是发现了青州佛像,接着又在尼雅遗址立下大功,出国更是出了风头,是以这次跟着岳教授过去开会,虽然她年轻,还只是博士,但依然让不少考古界人士大加称赞,现在她出席这种会议,说出去别人也得高看一眼,算是考古圈子内的权威人士了。
其实依岳教授的意思,他当然希望她好好搞学术,不过也知道初挽的性格,确实不是干这个的,一边想着拿博士学位,一边想着别的。
到了年根底下,恰好她这学期的课程告一段落,她参加了考试,那边易铁生手续也办妥,她便抽空给刀鹤兮打了电话。
刀鹤兮道:“我一直想联系你,不过我好像没有你的电话。”
初挽一听便笑了:“这是我的疏忽了。”
说着,她便把自己这边的电话说给刀鹤兮。
刀鹤兮:“小提琴我已经保养过,也调音了,你有时间,我尽快给你送过去。”
初挽:“你下午有时间吗?我们好好聊聊。”
刀鹤兮:“我都可以。”
初挽想了想:“我现在在学校,等会没什么事,我请你喝茶吧?”
刀鹤兮:“京大?”
初挽:“对。”
刀鹤兮:“我正好办事,要路过那里,下午我过去接你,然后找一处喝茶,我们坐下来慢慢聊。”
初挽笑了:“可以!”
这个时候也到中午了,初挽收拾了,把笔记本放进书包里,过去食堂吃了午饭,匆忙扒拉几口,看看时间不早,就先过去校门口了。
她到校门口的时候,一眼扫到一辆车,便径自过去,打开车门,上车了。
刀鹤兮微侧首,看着她:“你看都没看,就知道这是我的车。”
初挽:“直觉。”
车子停在了一处古色古香的茶楼,刀鹤兮从后车厢拿出来小提琴,那小提琴被放在一个精心制作的袋子中,看上去待遇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
两个人上了二楼,在茶香萦绕中,初挽欣赏着这小提琴,两百年的木料包浆厚重,散发着油润的光,一切都看上去很好。
她笑道:“要不你再拉一手吧?”
刀鹤兮淡声道:“不了,已经调过音了。”
初挽见此,也就不提这个,反而和她说起景德镇窑房的事。
她喝了口茶,把大致情况给他讲了讲:“在这个对着冒烟的烟囱大肆赞美的年代,引进西方的机械化产线大批量生产固然不错,但是那些老模式纯手工制作的瓷器,才是被赋予了灵魂的,这样的窑房,拆一座少一座,全拆了,就再也没有了。”
刀鹤兮:“当年这种窑房能造出以假乱真的瓷,不只是因为这窑房,还因为当年的人。”
他抬眼,看着初挽,淡声道:“郭世五在景德镇聘用官窑原班人马,花费了大量精力,刘勉之用了郭世五的摊底,在此基础上更是聘用了玻璃厂大行家掌眼,同泰祥的李春生为了仿造官窑白胎,重金聘请了宫廷画师,按照故宫武英殿陈设的珍品来原样复制。”
初挽听这话,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刀鹤兮。
茶香袅袅,茶房中很安静,初挽看进刀鹤兮深幽的眸子中。
初挽自是带着探究,但是那双眼睛中,看到底,却并不见什么情绪反馈,只有一片荒芜。
她便端起一杯茶来,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之后才仿佛很不经意地道:“刀先生对这些高仿瓷的过往,看来如数家珍。”
刀鹤兮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道:“我确实有兴趣,便了解了下这段历史。”
他垂下眼睛,漫不经心地道:“不过民国高仿瓷的辉煌,并不是那么容易重现的,也不是收购一家昔日窑房便能轻易做到的。”
初挽笑叹:“刀先生对这段资料的搜集看来是用了心思——”
这件事,越发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上辈子,她对刀鹤兮开始时候非常提防,加上刀鹤兮性格怪异,其实两个人真正能坐下来和平相处,坐下来聊聊天,那都是认识十年八年时候了。
不过那时候,大家年纪大一些,做事也都越发老道起来,谁也不会轻易开口碰触彼此的界限,当然不会随便谈起一些过往。
这辈子,她仗着对刀鹤兮还算有些了解,或者说,仗着后来刀鹤兮也曾教过她赌石,陪着她逛夜摊的那点交情,做事比上辈子要放得开,也更豁得出去。
或者心里多少有些底气,知道他看似冷淡古怪,其实本质上人还不错。
没曾想,也就这么无意中从他口中知道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
比如,他对民国高仿瓷的这些了解,更加印证了,那个一手把他教出来的长辈,必然是出自琉璃厂。
要知道他所说的这三件事,都是当时琉璃厂内部的不宣之秘,没有人会整理成册,更没有人去点透,绝对不是他想知道就轻松能知道的。
只能说他够聪明,但他却未必足够了解昔年的琉璃厂。
她这么看着眼前的刀鹤兮,终于慢条斯理地道:“不过刀先生,只知其一,怕是不知其二。”
刀鹤兮微掀起眼,没什么表情。
初挽笑着道:“当年,刘勉之为了高仿瓷器,请的可不是什么琉璃厂大行家,而是一位后挂彩大师。”
刀鹤兮:“哦,是谁?”
初挽:“我家中长辈的亲传弟子,后挂彩艺人王永清。”
刀鹤兮眸光缓缓地落在初挽脸上:“所以?”
初挽便从旁边的书包中拎出来两件瓷器,都是用棉布细细包裹的,她打开第一件,给刀鹤兮看。
刀鹤兮拿过来,仔细看过。
这是一件雍正官窑斗彩五寸盘,盘子外面是斗彩花卉,里面却是五朵粉彩花卉,两种花卉相得益彰,实在是别致生动。
初挽:“这是王永清的作品。”
她淡淡地道:“我未必有他的手艺,但是高仿瓷的不宣之秘,在我心里。我朋友手艺未必就输了王永清,这些都可以谈。”
易九爷当年也是曾经跟了老太爷学过的,他和王永清是至交好友,他手底下的高仿瓷自然不差,而易铁生学了这个手艺,也能做起来。
她想做的,是精品,定制精品,不需要走量,每一件绝世稀品只需要那么十几件仿品,做到极致,限量发售。
比如上了亿的鬼谷子下山元青花瓷,如果能仿到以假乱真,哪怕说明了是高仿,别人花十万八万买到,放在家里品鉴,那也值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亿拍到鬼谷子下山,但是又好这一口,愿意花十万八万买个高仿摆家里看看的,多得是。
刀鹤兮看着那瓷器,看了很久:“这个确实功夫很到家。”
初挽又拿出来易铁生一件粉彩蕙草兰花六面镶器薄胎,这是前几天易铁生才寄过来的,她拿给刀鹤兮看:“这件呢,你觉得如何?”
刀鹤兮翻过来看了看,下面是国营雕塑陶瓷厂的底款,知道这是景德镇前些年造的。
他仔细看了一番,才道:“这个胎体细腻柔润,上面的绘画艺术水平也很高了。”
初挽笑道:“是,稍加改造,未必不能做出我们要求的,像这种活,自然是好活,师傅都是几十年功底的老师傅,只不过早些年国内那情况,陶瓷厂也就生产老百姓的日常所用,这种阳春白雪花心思的,也是听上面指令做,要出口换外汇,便是上面的图案绘画,师傅能发挥得也有限。现在改革开放了,但是一切又向经济看齐了,还是容不下高仿瓷,以至于连窑房都要被拆了。”
其实这也是为什么王永清会沦落到穷困潦倒,他所精通的,在这个世道,就没什么市场,他也没赶上好时候。
刀鹤兮看了半晌,终于道:“你需要我做什么,你又能做什么?”
初挽笑道:“这样也好。”
当下也就详细谈起来,初挽负责国内生产,刀鹤兮负责欧美市场。
她笑道:“如果我们真能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哪怕明说了是高仿瓷,但是限量发售,我相信价格也不会差,但是这个价钱能做到什么高度,就看刀先生的了。”
刀鹤兮便明白了:“你要做第二个同泰祥。”
初挽:“同泰祥摊子铺太大了,我们没这个精力,应该说,我们只做同泰祥最顶尖的那一批货。”
刀鹤兮颔首,淡声道:“可以,不过我需要去景德镇亲自看看那家窑房,如果确认没问题的话,那我会让我的秘书和你详细谈。”
初挽:“那你想什么时候动身去景德镇?”
刀鹤兮看着初挽:“过一周吧,一周后,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下。”
初挽这几天也没什么事,便继续写她的论文,写论文烦了,就在学校里听听课,学校里老教授多,有些讲课已经不局限于课程知识,会发散,偶尔听听,开拓下思路也不错。
那天她和岳教授讨论论文,岳教授却说起:“现在市政府政策研究办公室连同文物局工商局的骨干干部,正在做这方面的市场调研,他们邀请函里也提到了你,想请你配合进去一起调查。”
初挽听到,大致问了问,知道这次是政府相关单位的研究调查,也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