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沁下唇都被她咬出了血,此时总算勉强松了口气。
“义兄……”
风恪一巴掌拍在厉宁封的手背上,警告的看了他一眼:“应璟决探完你探,有完没完?”
“都离远点,别等他醒了吓着他。”
他手里的针捻了捻。
青年眼皮轻颤,缓缓睁开眼。
风恪知道他听不见,就连忙凑近了点,低声问:“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难受吗?”
好一会没有反应,风恪以为他还没适应,于是等了片刻,换了根银针,“连慎微?”
青年眼睛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神没有焦距,一片虚无。
片刻后,他被风恪握住的手腕挣了挣,许久未开口说话,连慎微嗓音虚弱又低哑,带着点茫然:“……风…恪?”
风恪顿住,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他喉结一滚,伸手在青年眼前晃了晃。
毫无回应。
风恪在连慎微手臂上点了两下,示意自己在。
青年察觉到了,只是刚醒,没有太多的精力思索,大多数都是最直白的一些反应,他顿了片刻,迟缓道:“……现在是夜间吗。”
是夜里,但是卧房内灯烛摇曳,光线明亮。
只是那双原本清透的眼睛,此时映不进半点光,沉沉寂寂的蒙了一层黯淡的灰。
风恪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第125章 正文完结。
连慎微到底刚醒, 说完那两句话,就再次昏沉睡去。
不过这次,他渐渐平稳的呼吸起码可以叫人感知到。
房间里从刚才就陷入了沉寂, 看见他醒来时的兴奋和期待都被一把火烧成了灰。厉宁封愣愣的,“风先生,师父是看不见吗, 因为药物的问题还是……?”
“衰竭。”
或许是心里隐约有预感,风恪语气还算平静,慢慢把连慎微的手放在了被褥里,给他盖好后, 才转头看向房间里的其他人。
“他先前是听不到, 现在也看不见了。”
他沉默了片刻,慢慢讲了一个说长不长, 说短也不短的故事。
其实就是一个洒脱的少年, 跌跌撞撞, 从十七岁,到如今将近二十九,慢慢长大的这十一二年。
……
半个月后的初冬。
檐外枝叶覆薄霜,雀鸟起落。
窗棂透进清冷的光。
连慎微眼睛上蒙着一个两指宽的黑色布条, 被应璟决搀扶着, 在自己卧房里走了半圈。
他的发丝已经全然白了,及腰的长发并未束起,披在肩上, 下颌线因为消瘦而更加清晰。
走了这半圈而已, 却花了不少时间, 青年额角都见了汗。
连慎微缓了缓, “好了, 风恪,我歇一会。”
应璟决连忙将他扶到了软塌上,这房间里地龙烧的旺,他早就出了一身的汗,在身上随便一抹手,然后在连慎微的掌心写道:“要吃东西吗?”
他是以风恪的身份陪在连慎微身边的。
半个月前,小舅舅醒来的当晚,风先生同他们说了这些年发生的事。他才知道,他的失忆才不是生病,而是被当时的先帝亲自下了皇室的秘药。
大盛朝廷与浮渡山庄的仇恨也终于浮出水面。
小舅舅的伤,是当年追杀完坠月流的杀手之后,身受重伤,被妖僧捡去炼成了药人,经脉俱损,右手手筋被挑断,再拿不起剑。
十七岁到二十岁的这三年,他都在风家养伤。
无数次试图重新拿起剑,可惜都失败了,直到小舅舅知道,浮渡山庄的仇人远不止坠月流一个,还有朝廷上许多素有忠正之名的大官。
其中,魏立就是一个。
魏立。
他如何不记得。
当时他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和还是摄政王的小舅舅正式开始决裂的。他甚至还亲自去主持了魏立的葬礼。
后来南巡回来,魏立的坟墓被人挖了,里面的尸骨不翼而飞,他还震怒,重新叫人修缮了。
他想象不到,小舅舅听说他给魏立主持葬礼的那一刻,是怎样的心情。
应璟决知道这些事之后,扇了自己一巴掌,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整整三天的时间。
出来之后,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却一言不发的便将自己收拾好,接过了照顾小舅舅的责任。
风恪跟他说,小舅舅不想让他知道当年的事,如今浮渡山庄的仇恨都已经随着他父皇的离世而彻底画上了句号。
应璟决便点头,小舅舅不想他知道,他就不知道。
当日在佛泉寺。
他记忆恢复,莫达让小舅舅对着魏立的儿子下跪道歉,他如今知道了真相,就更觉得愤怒和屈辱。
虽听宁封说,小舅舅没有跪,只是略微低了下头,就被明烛用鞭子拉了过来。但是……跪与不跪,对一个生性骄傲的人来讲,怕是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就已经不重要了。
低下头的那一瞬间,就代表了放弃骄傲。
小舅舅心里如何想的,他们谁都不清楚,也不敢去提及。
应璟决望向窗台的那颗君子兰,花以气节养之,据说是小舅舅一直在照顾,之前养的很好,可是自这次从佛泉寺回来后,这花就慢慢枯萎了。
叶片泛黄,花朵凋谢。
传言,花与养花人之间有气相连,连慎微折节受辱,君子兰渐渐衰败,很难不令人去联想到他自己本身的状态。
一想到这里,这盆君子兰就像一根刺一样,提醒着他们那日晚上连慎微低头的模样。
所有人都很默契的没有提及把它扔掉,而是一直精心照顾着,厉宁封从外面买了不少好土,连风先生都日日在那盆花的花盆里撒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就好像花养好了,人也会养好一样。
连慎微没察觉到应璟决的走神,蜷了蜷微痒的掌心,点了点头:“想吃点东西。”
其实连慎微醒来后的所有反应,都很出乎他们的意料,他近乎反常的配合治疗,每次到了饭点,都会努力让自己多吃一点。
还会在身体好一些了,主动要求下床走一走。
他废了一身武功,内力散尽,衰竭成现在这副模样,最初站立都勉强,到如今可以在房间里走几步,进步已经非常大了。
应璟决在他掌心写了个:“好。”
正巧外面厉宁封端着食物,叶明沁手里提了一包点心,风恪领着他们进来了,他看向应璟决,问:“你小舅舅今日如何?”
应璟决:“比昨日少走了一步。”
厉宁封将熬好的温和补汤盛在碗里,吹凉了些,就送到连慎微唇边。
即便知道他没有味觉,但也不妨碍他们想将不怎么好喝的补汤做的甜一些,还有叶明沁买来的刘记点心。
他吃饭的空当,风恪给他施针。
连慎微嘶了下,小声道:“……扎了好几日了,就不能少扎几针。”
二十多年如一日怕针的模样,又怂又可怜,偏得日日被扎,反驳都很小声。风恪瞥他一眼,“你身体好了就没事了。”
说完,他半天没等到回应,才忽然想起此时连慎微听不见也看不见。
风恪顿了下,嘴角下意识扬起的笑就散了。
应璟决抿唇,学着天南的口吻,在连慎微掌心写:“风先生说,您好了就不用挨针了。”
连慎微感受着自己如今这具无时无刻都在给他传递着虚弱感的身体,静了许久,然后换了个话题。
他道:“风恪,我那晚出现在佛泉寺,你确定璟决没起疑心吗。他怎么还不对摄政王府出手?”
应璟决写:“没有,都瞒过去了,风先生处理的。佛泉寺北夷奸细暴露,他现在没有时间管摄政王府的事。”
那就好。
连慎微出神了片刻,低声道:“可惜,听不见那臭小子叫我一声小舅舅了。”
应璟决鼻尖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还有宁封,”连慎微笑了笑,道,“那声师父到底是没有缘分听见。”
风恪看了一眼厉宁封。
后者将补汤的碗放在桌子上,和应璟决一起,在连慎微面前半蹲下来,仰头看着蒙着眼睛的苍白青年。
失去视觉与失去听觉,若只有一样,还不是与外界完全隔开。
连慎微这些日子,总觉得过的不真切。
他触摸不到外界,只能从一些不明显的反馈上,才能知道自己睡着还是醒了,是做梦还是正在经历一件真正的事。
像是被封在了一具躯壳里。
触感却被无限的放大。
感觉到掌心又有痒意,白发青年侧了侧脸,缚眼的黑色布条,从脑后缓缓滑落到脸侧,他仔细感应着。
有人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写了三个字。
小。舅。舅。
写的很慢,又有点说不上来的郑重感,生怕他感觉不出来一样。
写完便停了,好像在等他的反馈。
白发青年缓缓露出一个笑,温和的嗯了一声。
然后,他掌心上又被写了两个字,这次是:
师。父。
厉宁封跪下来,握住他的手,额头抵在青年沁凉的指骨上:“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