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
“对,你也打篮球?”盛席扉觉得他猜得准。
秋辞摇头。
盛席扉替他可惜,“你要是住我们院儿,你肯定也打篮球了,当时我们院儿的男生都打篮球。”
秋辞想起他的空气投篮。
盛席扉看到秋辞忽然笑了,原来不是礼节式地微笑时,他的眼睛会弯起来;原来真有人笑起来会像语文课本里的比喻句,“像一对弯弯的月牙”。
盛席扉不由扬起了眉,睁大了眼睛,像抓住一丝解题的灵光。紧接着,他就被浓烈的倦意袭击了,昏头昏脑地打了个哈欠。秋辞脸上犹有笑意,微微往后仰了下身子,要离他这个哈欠远一些。盛席扉被他这动作弄得十分不好意思,用力揉了揉鼻子,把第二个哈欠揉回去了。
“你睡吧,我帮你盯着。我来回路上就要五个小时了,在这儿多待一会儿才划算。而且我本来就是想来帮忙的。”
盛席扉更不好意思了,可又觉得他说得在理,便又是连番道谢。他也是实在支撑不住了,铺天盖地的困劲儿来得太猛,他这辈子没这么困过,身体刚碰到柔软的被褥就立刻迫不及待地躺下去。
秋辞垂眸看着他闭上眼,第二下呼吸时就已经睡着了。
秋辞见他手脚都露在薄被外面,不确定他会不会冷,转头看别的打地铺的家属,在睡觉的都整个盖着被子或毯子,便弯下腰小心地拎起被角,把盛席扉的手和脚都盖进去,之后便取出笔记本电脑,坐在椅子上工作起来。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有护士出来,问:“5号床的家属还在不在?”
秋辞刚要应声,盛席扉便从地上跳起来,像军训答到似的洪亮地一声:“在!”秋辞的余光看到有睡着的家属被他吵醒了,往这边看看又木然地躺回去。
护士对盛席扉说,他父亲情况稳定了,可以转去普通病房了,让他赶紧去楼上排队,什么时候排到床位什么时候就能转上去。
盛席扉激动地回头看了秋辞一眼,秋辞也很激动,把电脑放到旁边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盛席扉同护士确认了注意事项,拔腿便往外跑去。他跑出两步又停下来,回过头,秋辞冲他扬扬手,“你去吧,我在这儿守着!”
盛席扉“哎!”了一声,这才迈着长腿跑远了。总是匆忙的护士还没走,和秋辞一起看那个似乎是唯一一个没有被重症室打垮的背影,笑着对秋辞说:“跑真快。”
秋辞也笑了,心想,看来小时候总是跑来跑去是有用的。
第12章 心悸
开车回去的路上,秋辞脑子里放ppt一样地回想医院里的事。
他觉得盛席扉真是一个运气好的人,所以他生在徐东霞的家里也能以为家庭幸福,去楼上跑了一圈,就真等来一个床位。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准备不够充分,普通病房里需要很多物品。盛席扉舍不得打扰母亲睡觉,也不知道叫哪个亲戚过来能少生事端。那时秋辞挺身而出,说:“席扉,我去买吧。”
他去医院外的超市买了毛巾、成人纸尿裤之类的用品,还顺便带回来三份粥,为盛席扉解决了大难题。当时他跑来跑去也觉得累,这会儿想起来却最介意:“原来我一直在喊他的first name.”
他是通过护士喊病人的名字和病人床尾的挂牌明白的,“席扉”的父亲叫盛国强,所以“席扉”是“盛席扉”。当时他脸上滚烫,也不知道一直被亲切称呼的那个有没有看出端倪。
他还介意自己引用了古诗。不应该提李白和陶渊明。但实际上,更正确的不应该是不提李白和陶渊明,而是提了就提了,没什么了不起。
他还不自觉撒了谎。
离开前,盛席扉问他:“你是回家还是回北京?”这提醒了他,在这个城市他也应当有个家,便虚伪地回答:“回家,明天早点出发回北京,还能避开高峰期。”真是一个多余的谎言。
秋辞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
他和盛席扉点了一样的海鲜粥,他当时也觉得巧,现在却又想,是不是因为上一次吃饭时留意到他爱吃海鲜,所以自己下意识就先选了海鲜粥?
盛席扉一碗粥吃得飞快,吃完以后那碗素粥都还没凉,他就半勺半勺地舀起来,送到唇前吹吹,再喂给父亲。
秋辞自己的粥吃得很慢,一边吃一边看着他,想起他的父亲刚被从重症室里推出来时,那双深眼窝的眼里立刻湿了,紧紧捧住父亲没有输液的那只手。他们跟着病床进到电梯里,父亲躺在病床上,费力地问:“累不累?”一句话问了半分钟。盛席扉一直弯着腰,把耳朵贴在父亲嘴边,耐心地等他哆嗦着说完最后一个字,然后笑着说:“不累!我刚在外面铺了床,睡过一觉了。”
同病房里一共有四个病人,有个病人一直呓语,有个病人一直狂躁,盛席扉的父亲一直呻吟,他的意识不是特别清醒,仍有些糊涂。
家属们的疲惫是从内里透出来,最后浮到脸上。盛席扉的疲惫只限于眼底的黑眼圈,握着父亲的手,在父亲没那么痛苦时不停说着鼓励的话。说得多了,连秋辞都信了,他们马上就能转去北京最好的康复医院,用不了多久就能下地走路,恢复到与从前没什么两样。
秋辞又想起别的床的护工来给病人拍痰、翻身的时候,盛席扉都认真地看着。他也买了护工服务,但是来的护工手重,他接受不了,就自己来,轻轻地搬动父亲的胳膊、腿、胳膊,就将父亲侧过身来,然后一边给父亲盖被子一边对秋辞说:“两个小时就得翻一次,卧床病人容易长褥疮,特受罪。”
秋辞虚心点头,假装这些知识对自己也有用。
他又想起自己拎着一大包东西和三份粥回到重症室外的走廊时,看到盛席扉正坐在椅子上,躬着腰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像是在看视频。
他觉得奇怪,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在学习如何照顾病人。
他走到盛席扉跟前,对方才发现他,赶紧站起来从他手里接过东西。当时两人离得那么近,秋辞闻了一路的药品味和人身上的味,骤然闻到盛席扉下巴洁完面后清新的香味。
两人隔了一个座位坐下,盛席扉继续看教学视频,察觉到秋辞的视线,就挪过来,把手机放到两人中间和他分享屏幕,同时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爸病得太突然,这几天又一直特别乱,没想起来要学一学……希望临时抱佛脚能有用。”当时秋辞的胳膊一直挨着他的胳膊。
秋辞这会儿开着车,想起这些,更整体地勾勒出盛席扉当时的样子。从他当时的视角先看到他皱着眉的侧脸,然后是杵在下巴上的手,两条腿对椅子来说太长,大腿和小腿折成锐角。
就像那个名叫《沉思者》的雕塑,现代的表现手法,延续古典审美,是从古希腊时期就定下的高要求:要同时兼具智慧的头脑和强健的体魄。
秋辞又想起他给盛席扉送被子那次,盛席扉穿着跨栏背心和篮球裤跑过来。他们说话时,他的余光瞟到盛席扉的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盛席扉抱着被子离开时,他又看到他被衣服覆盖的宽背和露在外面的小腿的肌腱。
和他靠在一起的手臂就是这副强健的身体的手臂。
秋辞已经完全确定自己发生了什么。
他确实有些意外,因为实在太突然,地点也不合适。但似乎又不用太惊讶,因为他了解自己,早就预见到自己会被什么样的人吸引,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他又想起他们跟着盛席扉父亲的病床离开重症室时,那些席地坐卧的家属们羡慕地目送他们。他还想起他拎着东西回去时,在楼梯拐角看到一个对着墙呜咽的男人。
他同情他们,却也羡慕他们,他甚至羡慕那些躺在重症室之内的病人们。他可怜他们受苦,却也羡慕他们能被人牵累,也能有人去牵累。
一张病床加上医生护士再加上唯一的真正的家属,电梯里似乎就满了。他站在外面犹豫要不要进去。盛席扉抬头看眼电梯的载重提示,伸手将他拉了进去。
当时恰是秋辞心灵最脆弱的时刻,盛席扉握着他的手臂将他拉进去,眼睛望着他的眼睛,似乎是看出他因距离病与死太近而心灵脆弱,眼神霎时温柔起来,像牵了一根细细的线,将他缠起来。
所以他总是谨慎地与人保持距离,因为他知道自己缺什么,并因此太把别人的好当回事。
仅仅因为吃过盛席扉父亲亲手做的一顿饭,又得他一番指教学习养花,他就无法说服自己这只是一系列偶然事件导致的偶然结果。
一顿饭和几句话就让他必须得跑这么一趟,为亲眼看到这顿饭和这几句话的主人能呼吸、能说话而感到欣喜,也为他头上的纱布和因为手术变了形的颅骨而痛心。今天甚至不是周日,他以前生病都不请假,今天却请了一整天的假。
而盛席扉的“好”对他而言那么显而易见。他统共只见过盛席扉三次,如果算上高中那次,是四次。每一次见都能在他身上发现新的好,简直就是“好”的源泉,更让人担心那其实是“好”的无底洞。
可再好也是徐东霞的儿子,何况还是个男人。
他不是把crush当爱情的浪漫性格,张虞伶与他说爱情时,他的内心毫无触动。
他只把自己胳膊碰到盛席扉的胳膊的瞬间形容为“悸动”,而非“心动”。不是心脏乱跳乱动,而是夜里咖啡喝多了,胸腔里轻微的心悸。这是生理与心理共同作用的结果,与时间和环境有关,与荷尔蒙有关,还和最近压力开始大起来有关。
他已经把一整件事分析完毕,正好接下来的路不再需要导航避堵,便切换到国际广播APP,专心听起新闻来。
第13章 房子
下班时,秋辞和几个互不认识的同事坐电梯。公司大,同事之间相互不认识,但同层的经常遇到,也算面熟,便聊起天。
一人说:“你们听说了吗,承做又有人崩溃了。”
有人问:“怎么了?”
对方耸下肩,脸色有几分物伤其类,“好像是个分析师,压力太大了吧。”
秋辞听他们聊那个同事在上班时忽然情绪失控,把自己前后的屏幕都给摔坏了。几人感叹,做这一行学会放松和学会工作一样重要。秋辞在心里盘算着,他也该放松一下了,否则也要出问题。有关盛席扉的事就是提醒。
他曾经有一个同伴,名叫Leon,是他美国读大学时的同学,也是华人,移二代。
那时秋辞比现在小好几岁,自控力还差一些,不小心在手腕上留下印子,盖不住,被Leon看到了。作为同好,对方一眼就明白他的痕迹是怎么弄出来的,下课后便约他喝咖啡,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上下嘴唇碰到一起,像是马上要发出一个b或者p,但Leon察言观色,对着秋辞强作镇定的眼睛,改用汉语:“你是不是和我一样,也是绳艺爱好者?”
秋辞从没想过找伴,也没进过圈子。在他的理解中,所谓“圈子”就是一个隐形的社团。秋辞知道自己的爱好与多数社团成员不同,不同就会导致歧视,和他们在圈子以外会受到歧视是同一个道理。
秋辞对绳子的用法极其无聊。
Leon成为他认识的唯一一个同好,告诉他,他喜欢的这个叫“绳艺”,不无聊,“你只是刚处于入门阶段。”
在此之前,秋辞与Leon一起做过几次小组作业,知道对方成绩好,人品也不错。后来他开始以挑选朋友的眼光看他,发现他衣着和谈吐也不错,似乎家境很好,不像是他听过的骗财骗色那类故事里的坏人。
他提了几个要求:不脱衣服、不涉及性、不掺杂任何虐恋元素;只是单纯地捆起来。Leon都答应了。而最让秋辞感到安全的,是Leon强调自己是百分百的异性恋,不会转移。
那年秋辞二十岁,没有禁住诱惑,与Leon建立了友谊。后来他知道得多了,才明白Leon当时其实是想说“Bondage”,但鉴于对方始终没有违背秋辞的原则,而秋辞也习惯了一星期与他见一次,这份友谊便存活了下来。
他们的友谊一直持续到秋辞回国,那时两人仍每个月见一次,有时是Leon过来,有时是秋辞飞过去。但随着秋辞越来越忙,时常推掉约会,Leon便开始暗示自己有来中国发展的打算,问秋辞的意见。
秋辞不置可否,他不想为别人的人生负责。在这之后,Leon有几次在约会中显露出失控的征兆,不频繁,但让秋辞感到不安。他不担心是自己多想,干脆地斩断了这段联系。
两人断了将近一年,前不久Leon又联系他,说想来国内探亲,顺便见一见他。他们依然传统地使用skype聊天,秋辞过了很久才看到这条消息,回复说自己太忙,拿不准。对方便说等他有空。
从电梯出来后,秋辞登上Skype,回复Leon说自己这个周日的下午和晚上都有时间。
从Skype退出来,他又顺手打开旁边的微信,一边走路一边随便刷两下朋友圈,看到盛席扉昨天发的一条:“亚运村75平米二手房,两室一厅,急出,价格优惠,有兴趣者请联系。”下方附了九张房子的照片。
秋辞心里一紧,赶紧打过电话去。他发现对方接电话总是很快,应答也很有活力。盛席扉还喊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浅浅笑意,让人想起他友好的眼神:“秋辞?”
这时秋辞已经明白自己是多虑了,但还是道明缘由,说是看到他要卖房,想问问他父亲的近况。
刚转去普通病房时,盛席扉认为自己有义务每天向秋辞汇报自己父亲的情况。但渐渐的,他发现秋辞似乎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关切,便中止了这项活动。后来两人只在网上聊过几句话,秋辞对于他家事的了解仅限于知道他父亲已经转院来北京,开始做康复训练。
盛席扉笑着说:“我爸情况挺好。他很有毅力,康复训练对他效果明显,现在已经能自己走路了,说话也清楚了很多……卖房子主要是因为缺钱了,我爸的很多康复项目医保不管,得自费,还要请护工,我自己的项目那边也要花钱……反正不着急结婚了,干脆先把房子卖了救急。”
电话两头静了一会儿,秋辞说:“虞伶之前让我劝你,房产证去她名字的时候你掏了一笔手续费,她说那笔钱不该你出,她想——”
盛席扉温和地打断他:“房子是按买卖改的名,她作为卖方出一笔,我作为买方出一笔,都是按照规定来的。”
秋辞本来没想接下虞伶这个请求,但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了,他就要传达完:“虞伶的意思是,这件事的主要责任……她说主要责任在她。不仅这次去名字,之前往房产证上加名字的时候,那两笔手续费也是你出的,前后加起来有几十万吧?她不想欠你这么多。”
盛席扉还是那种笑一笑的语气,“没必要算这么细。要是这么算,她还为装修花了不少钱,还有时间、精力……算来算去就没完了。出了这种事想不蒙受损失是不可能的。双方都有损失,算是各自为之前共同做出的错误决定买单吧。这应该是一刀斩断的事,就这样吧。”
秋辞想起虞伶在电话里叹气,说:“有机会你帮我问问他吧,是不是生气了?”
他们都没见过盛席扉生气。那天在普通病房赶上不负责又态度恶劣的护工,他都没生气。走廊里时不时就有人和护工吵架,他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说:“果然是急病乱投医,真没办法。”
这会儿秋辞通过电话觉得他确实是生气了,改房产证、取消婚礼酒店、收回请柬、父亲住院,好大一堆麻烦,生气是应该的。
盛席扉请他不要把他父亲生病的事告诉虞伶,秋辞就自动把自己当成这怒气的承受者,不自觉放轻了声音,说:“你在广告里写‘急出’的话,会被对方压价。”
盛席扉笑着叹气,说:“那也没有办法。说急出表现一下愿意被压价的诚意,别人能更容易动心。”
“这么着急吗?”
“算是吧……秋辞,你认识的人多,还想请你帮忙留意一下身边有没有想买房的。”那语气其实并不是真的委托,而是开始给这段谈话收尾。他总记得秋辞时间宝贵。
“房子在几楼?”秋辞问。
“六楼,一共十五层。”
“有阳台吗?”
“有,朝南的大阳台。”
那就可以种植物。
秋辞又问了几个有关房子的问题,盛席扉一一回答,有些惊喜地问:“你真认识有谁想买房吗?”
秋辞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真的需要买房?答案确实是客观肯定的。
“是我自己想买。”
他们约在这周日下午一起去看房子,秋辞把和Leon的约会推到了周日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