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东霞使劲儿盯着他,表情由巨大的希冀变为巨大的失望,又哭起来,说席扉是真疯了,被不安好心的秋辞勾着去当变态。
席扉疑惑地眨眨眼,又抹抹眼皮,可眼前的面孔还是越看越陌生。他先是看出母亲变老了。他回家勤快,母亲是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地慢慢地变老的,五官虽然逐渐地发生变化,但在他眼里始终是从小的印象里那个美丽的模样,从来都没有变过,直到此刻。然后他渐渐看到秋辞曾经看到的那个徐老师,那个邪恶的、可怕的女人。
不是因为更年期性格骤变,也不是年纪大了才固执,而是本来就有邪恶可怕的一面。徐东霞的这一面第一次真正出现在席扉面前。
晚上席扉躲被子里给秋辞打电话,秋辞替他着急,问:“还能修吗?彻底坏了吗?里面有重要东西没保存吗?”
席扉一一回答:“估计是没法修了,太恶心了那个血……不过没什么重要东西,都传到云端了……”说完,他静了静,秋辞就听到手机里传来的压抑的啜泣声。下一秒电话就挂断了。
秋辞打回去,席扉马上就接了,声音已经恢复正常,还主动解释:“刚才没忍住,又在你面前丢人了。”
“有一点点后悔了吗?”
“没有。”席扉回答得毫不犹豫。
第100章 番外——去看月亮那晚
他们说到“有用”和“无用”的哲学,秋辞笑了,“我以为你讨厌哲学。”
盛席扉的回答十分讨巧:“以前确实不喜欢。”
以前是认识秋辞之前的那个以前。
秋辞不知道他是故意嘴甜还是天然就如此。他看着那副能让人联想到“性感”的薄嘴唇,心想,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讨人喜欢吗?
盛席扉继续讨他喜欢,“我觉得你懂特别多,你怎么有时间看那么多东西呢?”
秋辞笑着说:“我只不过是把别人用来聚餐和打篮球的时间用作看书罢了。”
盛席扉哈哈大笑,可笑完了依旧不饶地看着他,一定要他给出一个真心的答案。
秋辞用微笑挡在嘴前,闭口不言。可盛席扉孜孜不倦地看着他,让秋辞最终还是败在他的眼神里,“一个人自己待着的时间比较多,又有很多事想不明白,自然就会自己去找答案了。”
盛席扉一针见血地问:“找答案?什么问题的答案?宇宙的起源?人生的意义?是这类哲学、科学问题的答案吗?”
秋辞忽然有些害怕了,怕他对自己的好奇心是源源不断的,赶紧生硬地转换话题:“你现在怎么老提哲学?我记得上次一说philosophy你还显得挺抗拒的,表情一下子特别夸张。”
盛席扉显得很高兴:“你还记得我当时的表情?”
秋辞没想到问题又回到自己身上。他不由又局促了,点点头算是承认,但最好还是解释一句,以防被他猜到自己总在过后回味和他聊天的那些瞬间:“因为你当时的表情看起来太好玩儿了。”
盛席扉也不好意思了,“我是从小被思想政治课给弄怕了,以为哲学就是那些枯燥的东西。”
“那是两码事。”
盛席扉谦逊地表示赞同:“是是是。说起来,其实我也看过一点儿哲学,笛卡尔,海德格尔,这些人。机器学习最初也是有哲学基础的,我也去了解过一些,但是要让我系统地去看那些大部头我就不行了。”
秋辞笑了,对他提到笛卡尔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因为你首先知道笛卡尔是数学家,然后你才信任他。”
盛席扉也笑了,“是。”
“但是你知道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是属于唯心主义的。我猜你是瞧不起唯心主义的,我猜你还认为自己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盛席扉扬了下眉,像是心里一根弦被他拨动了,那振动一直传递到眉毛。
“你的‘思想政治’课是怎么区分唯物和唯心?”
“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就是唯物,个人意志属于唯心?”
秋辞有些坏地笑了,“可是很多时候人都没法凭自己的意志去改变自己心里的念头。比如我现在有一部分意志告诉我,最好不要这样反问你,不然显得是在卖弄,不礼貌。可是我又实在忍不住想逗一逗你,那你说我的念头是唯物的还是唯心的?”
盛席扉又扬了下眉,也笑了。他有时候会想秋辞,即使觉出那种“想”不合理,也停不下来。那这“想”是唯物还是唯心?
“看,很多东西都不是不假思索的理所当然。哲学就是把那未加思索的东西摊开了、扒开了来看,让人看到更多的世界。”秋辞冲他摊了下手,像是给他展示一个新的世界。盛席扉看到他手心里细密的掌纹。
秋辞看眼天空,月亮周围仍有淡淡的云彩,天空有些地方露出极为浓郁的深蓝色,有些则仍被云覆盖住。
“你知道庄子的《逍遥游》吗?里面有一段,‘天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庄子在两千多年前发问,我们看到的天空的颜色,是它真正的颜色吗?还是因为它的高远,让我们看到蓝色,但实际上不是。”
“你读这些句子的时候会感到惊奇吗?庄子不知道光的散射也不知道地球和宇宙的关系,他只是凭着他人类的角度,从自己的生活中思考出这种真理。这就是一个非常激励人的例子,让人觉得,即使我们的视角有限,即使我们真的是在玻璃缸里,即使彼岸完全未知,只要我们动用智慧,肯探索,就能窥到无所至极处的一点颜色。”
“我觉得,我们看书也好、向人发问也好,哲学也好、科学也好、甚至禅宗修行也好,其实都是在以有限的视角去探索更高远的道理。我们人类始终热衷于探索宇宙、探索海洋,从星系到电子云,从神灵到万物,也不过是想知道我们究竟处于一个怎样的世界,是想知道我们究竟站在什么样的位置。可能这些问题归根到底仍是一个问题,就是‘我’的问题。”
“虽然我们说人可能是没有自由意志的,说人也不过是分子组成的,‘我所见’不过是光学的作用,‘我所思’也不过是电流的作用,可还是觉得欠缺了点儿什么。可能是不甘心,觉得总不会这么无聊吧,也可能是‘其正色邪’的直觉……也许直觉才是对的,谁说得准,谁能知道……你说呢?”
盛席扉知道自己不需要回答,他只要安静地听着就好了。秋辞那么羞涩地把自己藏在各种人名的后面,可最终也被他抓到一缕真实的形象。
“你爱看书,还爱看电影,是吗?”他发问。
秋辞递来疑问的眼神,像是问他:“你怎么知道?”
“那天你跟我的相亲对象聊电影聊得可真高兴。”
他一说完,两人都为他语气里的醋劲儿屏了口气。他是吃谁的醋?又不敢多想了。
盛席扉忙说:“我是想说,我也爱看电影。我不懂你们说的那些电影,但是我喜欢科幻电影。”重点在后面这句,“我猜你也喜欢。”
秋辞又笑了,默认。
“你还记得《黑客帝国》吗?”
不是问看没看过,而是记不记得。
“记得。”
“那你还记得红色药丸和蓝色药丸吗?”
“‘缸中脑’的两个选择,红色药丸代表从完美的虚拟世界中醒来,面对完全的未知;蓝色药丸代表继续无知地过安逸的虚拟生活。”
“对,如果是你,你选哪个?”
“我不知道。”
盛席扉又挑眉,“你都不想一想就回答?”
秋辞嘴角噙着笑,仰头看着天,像是在说,他早就想过了。
“那你就是还在找你说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你还没找到。”
秋辞有些惊讶地转头看见,看到他狡黠的笑容。这种笑容出现在他那坏男人似的脸上本该显得虚伪的,可秋辞竟然看不到虚伪,还觉得心脏砰砰乱跳。
他觉得盛席扉对他过于好奇了,两个人聊物理、聊哲学都行,但是最好别聊“你”和“我”。
“你怎么老问我‘我怎么想’。”他要提醒对方的潜意识,可以纵容盛席扉享受某种暧昧,但不要过界。过界总是危险的,就像吃下红药丸,未知的地方总是充满危险。
盛席扉笑着说:“我也发现了。我特喜欢和你聊这些,但是好像也不是因为我对世界感兴趣,我是对你怎么看待这个世界感兴趣。”
秋辞想起那句诗,“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孤桀如海子,竟也期盼能有这样一个不存在的“你”。人依赖理性而存活,却为何总向往这些忘记理性的瞬间呢?
秋辞仰起头,看见月亮,然后扭头看向身旁的那个“你”,问他是否对月亮背面有兴趣。
第101章 席扉出柜1/2
席扉受不了了,电脑也坏了,就想先回北京,留他妈一人冷静冷静。于是徐东霞闹着要跳楼。
如果秋辞当时在场,一定会说:“跳!让她跳!”好人总是不长命,坏人才遗千年,他就不信徐东霞那样的人能舍得去死。
但席扉不知道这些。他看见自己母亲踩着椅子往窗外探身,顿时魂不附体地扑过去。徐东霞一见儿子来救自己,顿时斗志更加昂扬,像是拿捏住了席扉最怕疼的那根神经,使劲儿撕扯,摆出拼死也要跳下去的架势。
可怜席扉已经不是前几天那个壮实的席扉了。他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不仅被徐东霞耗空了心力,也被她耗空了体力。徐东霞发福的身体在儿子怀里扑腾,两人一起摔到地上。徐东霞从椅子上掉下来时摔折了腿。
秋辞听席扉大致说过这件事后,当天晚上梦见徐东霞瘸了一条腿,拎着一只桶一瘸一拐地追他。他在前面拼命跑,幸好徐东霞是瘸腿,追不上他,但他仍害怕地不停回头,看见桶沿上往下滴红色的东西。一开始他以为是红油漆,后来想起来应该是狗血,顿时觉得又惊又恶心,直接吓醒了,醒来后心脏狂跳,睡意全无,那感觉就跟从前梦见丧尸和怪物而被惊醒后一模一样。
他的假期已经用完了,回去上了一星期的班又忙不迭趁周末赶回来。想席扉了,特别想。他每天只能隔着电话听席扉的声音,听席扉强打着精神假装一切都好的沙哑嗓音,别提有多心疼。所以他更想不明白。
即使是把徐东霞想成世界头号恶人的秋辞都困惑了,为什么徐东霞就不心疼?
峰峰他们也觉出不对头。席扉一直都是公司的顶梁柱,是他们几个人的主心骨,他做事喜欢严格按计划来,对项目进度一直抓得严,可他这次竟然连着半个多月对公司事务不闻不问。新招的几名同事还没上手,其中两个是席扉亲自在带,有问题想和他视频电话,也被拒绝了,让他们问别的老员工。席扉从来没有丢下工作离开过这么久。
朋友们问秋辞,因为秋辞跟席扉“合住”,又是老乡,就找他打听席扉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秋辞只能以徐东霞身体不适当借口。
“严重吗?有没有我们能帮上忙的?我们要不要过去看望一下?”峰峰他们担心地问。
“不用!”秋辞忍着牙根里痒痒的恨意,“不严重!……就是年纪大了骨头不结实,养养就好了。”
有时候秋辞都忍不住想,要是徐东霞死了就好了。
可到底还是心疼席扉,竟然还是盼着徐东霞能学虞伶的父母,即使那爱不纯粹,爱的那部分最终也能超过其他。
秋辞还把席扉平时在家里用的那台电脑也带过来了。他心疼席扉的生活被搅得乱七八糟,想帮他恢复几分秩序。
他们以前聊过“颠覆”,这会儿席扉的世界就是天翻地覆。秋辞吃过这种苦,所以更能知道席扉在受什么样的煎熬。他甚至觉得席扉比他那会儿更痛苦,因为他那会儿还是小孩子,被翻过来的十一二年实际上也没有多么愉快。
可席扉是足足三十年,足足三十年的快乐和幸福,在一瞬间被全盘否定。三十年的天变成地,地变成天。
秋辞以前认为人活着就要探求一个真实的答案,人早晚都会悟到那些惨痛的真相,宜早不宜迟。但现在想象着席扉受的苦,他又觉得,其实也没必要。
席扉本没必要吃这些苦。
“其实,你没必要非得和徐老师说个明白……她毕竟是你妈妈……妈妈只有一个……”
“你想说什么,秋辞?”席扉语调痛心地问他。连日和亲生母亲的对峙让席扉也变得咄咄逼人,质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秋辞羞愧地低下头:“我胡言乱语。”
“我没有放弃。”席扉的语调沉沉的,“秋辞,你也别放弃,好吗?”
秋辞最擅长的就是放弃,只要是没有截止期的任务,他永远都会半途而废,恨是,爱也险些是。
他总想追逐一个明确的答案,“想”总在“做”之前。如果想不明白,就干脆不迈脚。可现在席扉已经走在他前面了,朝他伸出一只手,在等他。
前路通向哪里,也许永远都不会答案,但秋辞也伸出手了,和席扉的手握在一起。
他带着席扉的电脑到了小区外,收到席扉的信息:“等我一会儿。”
秋辞坐在车里等着,过了好半天才收到第二条信息:“我舅他们来了。”秋辞回忆起曾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混乱的羊群。
又等了好半天,秋辞看到两辆车一前一后地从小区里开出来。这两辆车从他旁边经过时,秋辞在车里看到和徐东霞肖似的脸,他们还在义愤填膺地说着什么,幸好都被窗玻璃挡住了。
他又等了一会儿,没有再收到席扉的消息,就背着席扉的电脑包下了车,往小区走去。
倒没想到一进小区,看到的第一个熟人是他的妈妈。远远看见妈妈身后还跟着承旗和承旖。现在秋辞能分清她们了,承旗高兴地拉了下妈妈的挎包,应该是在说:“哥哥来了!”承旖的笑容依然有些腼腆,冲他抬了下手。
秋辞看见妈妈整理了一下被承旗拽下去的包带,加快脚步,目不斜视地从前面的路口拐走了。承旗和承旖不知所措地在原地站了两秒,看看妈妈那边,再看看哥哥这边,慌慌张张地也拐走了。
秋辞估摸她们已经走远了,才继续往前走,再一次来到席扉从小生活到大的那个家。
门被拉开时,席扉脸上隐忍着怒气,在看到秋辞的瞬间转为惊喜,紧接着就红了眼圈。眼里全是红血丝。
秋辞一下子也想哭了,席扉比他这些天里无数次幻想出的样子还要憔悴,眼窝陷在黑眼圈里,两边的脸颊凹出一个谷,胡茬都填不住。
席扉把防盗门也开开了,秋辞等不及让门完全敞开,侧着身从门缝里挤进去,用力抱住席扉,想看他瘦了多少,又心疼地摸他的脸。皮肤都变干了,一边的嘴角还长了溃疡。
徐东霞怎么就不心疼!
他越过席扉的肩膀朝屋里张望。徐东霞已经出院了,秋辞怕她像是自己梦里那样,总是冷不丁地冒出来,小声问:“徐老师会突然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