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季别云深有体会,也终于明白了脂粉香的由来。
“他没成家?没有子嗣?”他好奇道。
石睿摇头,“年轻时是迎娶过一位女子的,不过几年后那女子就去世了,也没留下任何子嗣,后来万良傲也没再续弦。所以我才很疑惑,即使登上皇位也没人接班,他何苦呢?难不成要搞禅让那一套?”
季别云也不明白,对于有些人来说,皇位的吸引力就这么大吗?
“万良傲可能已经不正常了,普通人忍不了这么久,等到先帝驾崩这人才终于不装了。”石睿说到此处压低了声音,害怕身后那些人听见,“说句私底下的话,此人早就该斩草除根。”
他想起了观尘的那些计谋,心中更是不好受,只道:“……养虎为患。”
石睿走到帐前,回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夜好好休息,也让你手底下的兵好好睡一觉,战前最忌顾虑重重。”
季别云说不出自己没有顾虑的话,便点了点头。
待到石睿进入帐中,他才又将心里装满了的顾虑拎了出来,而其中一半都与观尘有关。
圣旨既已传出,观尘也应该明白了他的选择。
季别云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对方,但思绪一转,又觉得自己在战场上活下来才是首要的,不然再也见不到观尘,也无所谓如何面对了。
他满腹心事地回到营中自己那栋小楼,只是先去了关押段文甫的牢房。
此人已经被关了许久,不见曾经身为御史中丞的风度,头发乱糟糟的,遮挡之下的脸已经瘦得两颊凹陷,面黄肌瘦。
季别云站在栏杆前,许久没有说话,段文甫也毫无反应,靠坐在墙边垂头闭着眼睛。
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今日圣上下了一道圣旨,命刑部重启前灵州都尉一案。”
段文甫睁开了眼睛,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再过不久,柳家便能平反了,你也不用屈居此处,可以光明正大进刑部大牢。”他语气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牢房里那落魄的男人笑了两声,嗓音也比以前更为沙哑。
“光明正大?季小将军可真是幽默。你根本找不到任何证据,当年柳洪吉叛国的证据倒是确凿,连先帝都看过。”
季别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与段文甫废话,他分明和这人没什么好说的,但当他走到这里的一瞬间,过往的记忆便统统浮上心头。
他蹲了下来,平视着对方,“万良傲起兵反了。”
意料之中,他看见了段文甫眼里的光在一瞬间复又燃烧起来。只是他残忍地笑了笑,又道:“你以为自己会得救了?放心,他还远在千里之外的辽州,根本打不到这里来。而且你于他而言也没有了任何价值,他怎么可能救你?”
段文甫终于抬眼看向他,目光中满是深沉的憎恨。
“恨吗?”他直视着那双目光,“你得感谢自己还可以恨,至少这样就不会无聊了。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你总得找点事情来做才能熬下去,对吧?”
段文甫勾起一个讽刺的笑,“你在戍骨城就是这样熬下来的?”
季别云没有因为这句话而给出任何反应,那些事情早就在岁月里成为了他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不值得被人当成攻击的工具。
“可我现在还好好活着,而你不久之后就会被斩首示众。”他平静道,“在此之前我会让人好好看管你,段中丞。”
最后的称呼彻底激怒了段文甫,男人突然间朝他爬了过来,双手奋力伸出栏杆,却因为隔了一段距离无法碰到他。
“柳云景……你该跟着全家人去死的!”段文甫嘶吼着,“他们都死了,凭什么你还活在这世上,你这是背叛了他们……你应该跟着去死!”
季别云看着此人发狂的模样不禁笑了笑,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
“我一个人不算什么,放心,等你下了地狱就能见到所有被你害死的人,他们都等着你。”
说罢转身离开,将段文甫留在了牢里。
然而在他走出去之后,却看见徐阳站在外面,显然是在等他。
今日出宫之后,他让马车直接改道右骁卫大营,因此徐阳也跟来了。
季别云的真实身份已经被很多人知晓了,这一次他没有那么慌乱,只震惊了片刻便冷静下来。
“徐兄听到了多少?”
四周安静得很,其他士兵都去准备明日出征之事了,此处只有他们两人。
徐阳神色有些复杂,但按捺着没有多问,只答道:“从你说柳家能平反的时候。”
季别云扯了扯嘴角,“徐兄应该有很多话想问,进去再说吧。”
进了房间之后,他倒了两杯茶水,听得徐阳在他身后问道:“下午那道莫名其妙重启旧案的圣旨,是你的手笔吧?”
“是。”他坦率答道。
“你其实是柳家人……来宸京只是为了替柳家平反?”徐阳的语气里带着太多的不可置信。
季别云转过身,将一个茶杯递了过去,语气比起来轻松多了:“到如今也算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吧,徐兄会觉得我突然变了一个人吗?”
徐阳愣愣地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茶水之后,犹豫道:“你以前说不在意我与王府还有无联系,但是……前些时日我已经跟王爷谈过了,他说放我自由。”
他有些意外徐阳将话题扯到了这上面,也意外于对方的坦诚。即使他一直都隐约知道徐阳对贤亲王依旧忠诚,来季宅的目的并不完全单纯,他也从未想要揭穿过。
“好端端的说起这个做什么?”他故作轻松道,“徐兄现在可没有自由,还得给季宅再当一段时日管家。”
徐阳看着他,“我的意思是,刚才段文甫不是说你找不到证据吗?你即将离京,可以将这件事情交给我……我来帮你找证据。”
季别云愣住了。
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呆呆地捧着茶杯,感受着茶水的温度一点点变凉。
徐阳难得在他面前表现得有一些紧张,然而看见他这副模样,突然叹了口气。
“我并不是强求。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一定尽自己所能帮你。”
季别云终于回过神来,问道:“即使需要前去灵州?”
徐阳郑重地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
翌日,天色蒙蒙亮之际,宸京全城戒严。
城北郊外聚集着浩浩荡荡十万将士,而皇帝亲临延光门,率领百官为大军践行。
季别云骑在马上,仰头望了一眼高耸的城墙。元徽帝立在正中央,神色晦暗,既无欣喜也无担忧。旁边站了许多大臣,而在人群之中他一眼瞧见了那个僧人。
观尘也来了。
他昨夜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和尚的身影或书信,更遑论只言片语。
自己终究是没有听观尘的话,但观尘终究没有强硬地再次囚禁他的自由,用沉默却纵容的方式做出了让步。
身上的盔甲厚重,他没有觉得难受,反而在看见观尘之时,心里沉重得快喘不过气来。
他期盼着对方能在这短短片刻露出笑意,至少让这场告别不那么沉重。但没有,僧人只是定定地的看向他,即使隔了如此之远,季别云也能够确定观尘的目光在自己身上。
在临行之前,他看了最后一眼。
尽可能扯出了一个不算难看的笑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说:
小云和观尘还有几章就和好了,大师的冷漠只是表象罢了
第98章 守空城
离宁远军出征已经过去五日。
是名院内有一台刻漏,摆在屋外回廊角落里,是去年先帝赏赐的。以往院内再静都听不见滴水声,可这几日夜里观尘总能听到规律的水声,点滴到天明。
前线军情每日都会传到宸京中,宁远军疾行千里,已经到了陇右道。但万良傲在这段时间里又攻下了两座城池,军中的蚩鹘人到底不完全听令,在大梁的国土上堂而皇之地劫掠,然万良傲对此没有任何约束。
襄军就快逼近穹关,一旦跨过此关隘、渡过穹水,便能毫无障碍地侵吞数百里的国土。
大梁必须先守住穹关,才谈得上后续的平叛。
或许昨夜宁远军便已经与襄军交锋了,只是战报尚未从前线传回来,观尘一颗心便一直悬着,随着刻漏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胸口晃来晃去。
宸京明明还有如此多人,可他总觉得自己像在独守空城。
又是一日清晨,观尘走出房间第一件事便是将刻漏的水全倒了。
院内终于清静下来,他怔怔看着不再运作的刻漏,过了好一会儿才有所动作。他出了是名院,不疾不徐地朝前面大殿走去。自从开战之后,悬清寺的香火便更旺了,甚至连元徽帝昨日都派人来传过口谕,今日会来悬清山进香。
寺内上上下下皆已准备妥当,今日不接待香客,只恭迎圣上。
元徽帝接近午时才来到悬清山,走到山门前时已经是气喘吁吁,比上一回更加疲累。这次也停了下来,抬头瞧向先帝御笔书写的牌匾。
“十方清净。”元徽帝喃喃道。
观尘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元徽帝转头问道:“先帝当真在此处寻到过清净吗?”
千僧会那一次,元徽帝看着这方牌匾眼底都是怀疑与嘲讽,可这一回却又迷茫起来。他看着这位皇帝的神情,恍惚间看见了曾经的先帝,都是至高无上者,又都因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而陷入矛盾。
“人心才是最有可能清净的地方,”他答道,“先帝寻的是心里那块净土。”
然而到死也没有寻到。
观尘在心中冷漠地做下如此评判,之后领着元徽帝进入悬清寺。
其余人都跟在五步之后,只有他们两人一前一后错开半步。
元徽帝迈过高高的门槛,低声道:“朕的父皇是多么丰功伟绩的一位君主,也是所有子女的表率。无论愿不愿、想不想,冥冥之中所有子女都在学他,有人学去了他的杀伐果断,有人学去了他的聪明睿智,至于朕……应该是最为独特的,毕竟只有朕同他一样坐上了皇位。而到头来,朕从先帝身上学到的,竟是成为君主之后的犹疑与不安。”
观尘并不否认。
这对父子身上最为相似的地方,便是疑心。
先帝晚年之后因为深重的疑心严惩过许多人,甚至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不止柳家一家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也都丧命于证据模糊的反叛之罪。只不过,柳都尉一家是一切的开始。
而元徽帝也因自己的疑心铸成了大错,宁愿倚靠祸害百姓的万良傲,并一味地纵容,也不愿相信有“贤相”之美名的方绥。
甚至当万良傲起了反叛之心后,元徽帝连其他老将也不敢全然信任,竟将战事交给了……季别云。
远在千山万水之外的季别云。
观尘垂下双眼,敛去晦涩不安的情绪。元徽帝走进大雄宝殿,为战事而跪拜祈祷,他在一旁静静看着。等到皇帝从蒲团上起身之后,他才开口道:“先帝可曾对陛下说过,藏宝阁里藏的到底是什么吗?”
皇帝身形一顿,转头戒备地看向他,“不曾。难道不该是蓬莱仙山的珍宝吗?”
他抬眼直视着元徽帝的目光,“虽然先帝说过即使明家子嗣也不得轻易查看,但只要不将此事说出去,看看也无妨。”
“你就是这样将万良傲迎进藏宝阁的?”皇帝语气冰冷。
他从容不迫答道:“万良傲的确进过藏宝阁,可贫僧事先将盒子替换过了。”
观尘没有说谎。他的确提前调了包,万良傲看见的不过是一块会发出荧光的石头,并且相信了此乃上天降下的气运之兆。
野心者往往需要一件事来为自己的野心正名,他只是给了万良傲一个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