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别云回想起那时的场景,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那会儿他尚且还是柳云景,新帝登基宣告大赦天下之后,他从边境千里迢迢行至淮南道,片刻也不停地冒着风雪赶路。原本预计在第二日之前赶到灵州城外,却在这段路上遇见了一支被山匪洗劫过的车队。
山匪已经离去,只剩一地尸体和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行李。
他原本不想管,却在走远之后停下脚步,纠结片刻后还是倒转回去。他在对方马车中找到一份文牒,上面写了季家一共十口人的名字,和十具尸体恰好对应上。
柳云景皱了皱眉,想走近看看情况,猝不及防地被一具尸体扯住了衣角。和他差不多年岁的少年使出了全身力气,拼着最后一口气仰头看他,眼中布满血丝。重伤成这样,恐怕都等不到赶往附近县城,便会死在路上。
少年眉目间的不甘与冤屈让他仿佛看到了自己。
就在刹那之间,他心中生出了全盘计策。蹲了下去,不等季少爷说话,先开口道:“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帮你报仇。”
半张脸都染上鲜血的少年用力点头,从牙关间挤出一个好字。
他有些不忍看,但还是开门见山道:“给我你的身份,我替你屠尽仇人。”
无妄之灾夺去了一家人的生命,季少爷也命不久矣,闻言后只犹豫了一瞬便应下了。
“节省力气,我问你答便是。”柳云景确认周遭无人,然后将季家情况问了个大概。
运州经历了一场地动之后又生了瘟疫,已变成一片乱象,死者众多,失散流离之人也不在少数。季家举家搬迁,留在运州的只剩一房几乎不往来的远方亲戚。
因此即使柳云景用了季遥的身份,也不会有后顾之忧。
季少爷说了些话之后脸色愈发苍白,许是失血过多,连声音也渐渐虚无。柳云景扶着他躺倒在地,最后问了一句话:“可有别的心愿?”
少年眼神黯淡了一刻,却道:“无。”
十八岁的年纪,正当意气风发之时,怎可能没有未竟心愿。但人活一世,所求之事太多,死前短短的一刻也无从说起,便只能不说。
天幕晦暗低沉,两个少年在一片血腥中无言相对。他们二人遭遇相似,然而一个挺过来了,另一个却是已经濒死。
或许是天意让他们在此短暂相遇。
柳云景低下头沉声道:“安心去吧。”
季遥仍不甘心地看着他,目眦欲裂,试着张了张嘴,却连声音也发不出来。柳云景看懂了他想说的话,笑了笑,“你放心,从今之后我便是季遥,你之遗愿,我赴汤蹈火也必定完成。”
话音一落,少年胸膛微弱的起伏便消失了。
柳云景愣愣地看着季遥的尸体,如同看着另一个自己,怔忡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
季遥,柳云景。
他一个罪臣之子,如今又抢了别人的名字,当真是罪加一等了。
季别云从回忆里的风雪之中抽身,将事情的大概经过说与了方慕之。
方少爷听傻了,一张脸上写满了怔忡。斯人已逝,又是许久不见的旧友,连脑海中的模样也已经模糊,故而就连悲伤也不浓烈。他心中一片怅然,片刻后才突然想起什么,急忙问道:“那些山匪,你替他报仇了吗?”
季别云简短答道:“杀了。”
方慕之疑惑道:“你一个人如何杀的山匪?你不会是背信弃义,编了谎话来诓我吧,你就算能骗我却骗不了季遥在天之灵,若是他知晓……”
“我有什么必要骗你?”季别云冷冷地瞥了方少爷一眼,“那之后我便寻到了那群山匪,趁夜里把他们全都杀了。”
方慕之再无可辩驳。
不知怎的,他本不该相信只见过两面的陌生人,但季别云说起回忆的时候整个人蒙上了一层戾气,因此斩杀匪群之事也可信了许多。
但他还是碍于面子,又道:“那你发个誓,若没能替季遥报仇,便千刀万剐。”
季别云忍无可忍,拎着方少爷衣领把人提了起来,往门口推去。
“我发誓了你便信?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情,怎么如此天真。”
方慕之好歹也是堂堂丞相独子,岂能毫无尊严地被人扫地出门。他手忙脚乱攀住了书架,勉强稳住身形,“你不敢发誓便是心虚!”
“……真烦人。”季别云一副暴脾气就快被这公子哥儿点着了,他忍了又忍才松开手,“行,我发誓。”
他语气死板道:“若我没有替季遥完成遗愿,没有除去杀害他一家的山匪,我便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方慕之听完之后却依旧攀着书架不放手,谨慎地问:“那你顶着季遥的身份来京城是要做什么?”
“与你无关,与季遥也无关,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季别云走到门边,将房门打开,一副恭请他离开的架势。
方少爷面皮修炼得尚且不够厚,站直身子之后理了理衣裳,端端正正地走到门口。不过刚迈出去又退了回来,低声道:“以防你再乱怀疑我父亲,明日你必须跟我回家一趟。”
季别云一听差点笑了。若是方慕之今夜回去和他那丞相爹串通好,明日再演一出戏,那他去了岂不是白去?
“方公子,有意义吗?”
“你那什么眼神!”方慕之愤慨道,“我方慕之行事从来端正,绝做不出包庇家人一事。”
见季别云仍旧不为所动,他一下子就气得失去了礼数,用手指着季别云的胸口。
“你小小年纪怎么心肠就绕了九曲十八弯,如此油盐不进!看起来我也比你年长几岁,你这样子在京城是混不开的……等等,你贵庚几何?”
季别云被指着骂也没翻脸,一脸冷漠答道:“十八。”
“你别用季遥的来搪塞我,”方慕之极其不满意,“我问的是你。”
他这一次迟疑了片刻才答道:“……十七。”
方慕之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比你年长整整三岁,别云啊,你得尊称我一声慕之兄。”
季别云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立刻将门关上。
方少爷赶紧伸手抵住了房门,嚷道:“别急别急,我有一计,可让你信我。”
他手上松了劲,“说。”
方慕之像是害怕他不同意似的,伸了一只脚进来,笑了笑,“我在此处歇一晚,你可以守着我,明日我们一同下山回府。”
季别云眉头一皱,“然后将我关在里面,取我性命犹如探囊取物吗?”
他又不傻,如果丞相真的是幕后之人,他自己送上门去,八成就走不出来了。
“再改再改,”方慕之思索片刻后又提议道,“那我打发小厮去知会我父亲一声,让他明日来悬清寺接我?”
“丞相日理万机,怎会亲自来接你?”
方慕之神秘一笑,“我这不是摔了吗……想让他老人家来接一下,顺便拜一拜佛,去去府中的晦气。”
说罢适时地往旁边一倒,装虚弱般靠在了门框上。
季别云这下终于满意了。
他岿然不动地看着方慕之演戏,笑了笑,“好啊,大孝子。”
作者有话说:
哄堂大孝了
第18章 丞相
方慕之的小厮还等在山门外,季别云找到附近的一位和尚,按照方大孝子给的说辞让和尚帮忙带个话。
回房之后,方慕之却已经霸占了他的床,合衣躺在上面,睁着一双眼睛盯着房梁。
季别云抱手靠在门边,冷冷道:“方公子,你知道自己打不过我吧?”
方慕之目不斜视道:“我自然没有睡地上的道理。”
他走过去,弯下腰拍了拍方慕之的肩膀,“慕之兄,你坐起来一下,我有话说。”
方慕之怀疑地看了他两眼,最后还是妥协了,坐起身来。然而刚坐直了整个身体便天旋地转,片刻后侧身着地,左腿以扭曲的姿势被他自己绊了一下,传来一阵痛楚。
“啊我的腿!”方少爷躺在地面,颤颤巍巍地去探自己的左腿。
“没有大碍,两日后自会痊愈。”季别云居高临下垂眼看着,“我这是帮方公子圆谎,以免明日丞相拆穿。”
方慕之放弃了,穿着锦衣玉袍在地上躺平。
“你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季别云绕过地上这具碍事的身体,坐到了床边,再合衣躺下。他闭上双眼养神,笑了笑,“明日若丞相不来,你这伤可就白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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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别云一夜都警醒着,根本没睡,就怕那少爷给他玩阴的。好不容易熬到快天亮,床下面便开始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哀叹,其间还夹杂着之乎者也。
他拿过环首刀倏然起身,低头问道:“做什么呢?”
方慕之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答道:“背书,温习功课,再过不久便要春闱了。”
世上高门子弟少有人愿意走科举这条路来求仕,只想寻求家中荫庇,没想到堂堂丞相之子竟愿意认真读书。季别云总不好断了人的求学之路,只能抱着刀靠在床头,在堪比念经的氛围中,开始反思自己入京后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才落得如此地步。
……一定是生下来便错了。
等到天光大亮,季别云终于可以不用忍耐了,将方慕之打包好扔出了房门。
“记住别暴露我的存在,不然你方家的风言风语定会在一夜间传遍整个京城。”
方少爷提心吊胆地和他相处了一夜,眼下挂着俩黑眼圈,此刻听了这话连半眯着的眼睛都瞪大了。
“你……卑鄙小人!”
季别云本就是挑方慕之害怕的东西来吓唬,这位少爷害怕清白受损蒙冤,那他就用清白名声来威胁。他一脸麻木地扯了扯嘴角,附和道:“啊对,正是在下。”
说罢便回了房间,将门关上。
算着丞相下朝的时间,他在房内百无聊赖地等着,果然下朝后不过三刻,丞相便已经到了悬清寺山门。这速度必然是加快脚程赶来的,看来是真的担心他那儿子。
季别云在窗边模糊看见有僧人带着小厮前来客房通报,在院内坐了许久的方慕之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了,走得蹒跚却执拗地不让小厮搀扶,好几次拂去了小厮伸过来的手。
他看到几人都离开了,这才跟出去。
寺内香客众多,他混在其中也不突兀。远远跟着到了大雄宝殿时,便瞧见了雏鸟归巢似的方慕之突然慢下脚步,那嚣张的贵公子气场收敛了许多,慢慢地往前挪着。
而不远处立着聚在一起的四五个人,与周围的香客格格不入。为首的一位中年男子朝服也没来得及换下,蓄着长须,眉眼间仍见当年风华。周身气场却如二月结了冰的湖水,刀枪不入,不用靠近便觉得冷,似乎对谁都是平等的淡漠疏远。
方慕之一看见他爹的眼神就怵了,昨天编造的谎言几乎要一瞬间不攻自破,他都害怕自己会一口气全交代出来。
不过好歹他也当了这人二十年的儿子,已经习惯了,勉强打起精神走到他爹面前,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弯腰行礼。
“见过父亲。”
方绥嗯了一声,“见你走得艰难,看来伤得不轻。”
方慕之背上冒了一层冷汗。他爹分明是在说反话,他还能下地走路,自然伤得不重。他不敢抬头,规规矩矩道:“我是念着父亲咳喘之症不愈,想请父亲来寺中求个平安……自己来才是最灵验的。”
他爹向来不信鬼神,此话说得危险,然而想来父亲念在此地为国寺,应该也不会拒绝。
过了好一会儿方慕之都没等到下文,他背部愈发僵硬,偷偷抬起头来瞄了一眼,便见父亲始终垂眸看着自己。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