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滨笑了笑,说:“挺好的,正准备出国留学的申请呢。她说她刷微博能看见你呢,让我叫你多发发微博,你有好多粉丝。”
陈嘉予有点不好意思:“有意思的内容没法发啊,我还想直播教大家开飞机呢。这能发么这。”
两个人闲扯了两句,点了菜,等第一个正菜上来的时候,常滨给陈嘉予满上了酒,说:“嘉予啊,我这突然把你叫出来,也是要跟你说个事。”
陈嘉予听他的语气,以为是要求自己帮什么忙,赶紧说:“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老常你可别客气。”
常滨苦笑,否认说:“不是这个。我要退休了。”
陈嘉予是确确实实的没料到,第一反应就是:“公司怎么了?你想回来的话,随时可以……”
常滨摇摇头:“不回来了。也不去别的公司,就是不想干了。”
“滨哥……”陈嘉予猜也猜不到,常滨请他吃饭是这个,此刻他再会说话也想不出说什么好了。惋惜?对方已经做了这个决定,自然是仔细思考过所有的可能。祝贺?常滨曾经是带陈嘉予出来的老飞行的兄弟,他做事非常严谨,是陈嘉予认识的最爱飞行、最会飞行的人之一,手持多种机型的执照,除了空客之外还能飞Embraer-175和庞巴迪,还有几类小型飞机如塞斯纳的执照。民航的机长飞到六十岁还不退休的大有人在,他知道常滨的飞行生涯远远达不到世俗意义的完美。所以祝贺的话,他说不出口。
良久,陈嘉予开口道:“是不是……还是香港的事情。”
他凭直觉猜的。果然,常滨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席间突然沉默了。常滨喝了口酒,说:“嘉予,接下来的话,我没跟别人说过。本来我想谁也不告诉,但是我马上退休了,就打算跟你直说了。香港之后,我小半年没再飞过,你应该也知道。表面上是因为换公司走手续,其实是因为我需要适应。后来我恢复飞了,这两年我发现,我越来越抗拒这件事。一切正常的安全飞行时间我没问题,但是稍微出一点小的故障,小的问题——再小的问题,我都控制不住地去想最坏结果,我做不了决定,我怕这次的决定没法把我们带回香港的陆地线。”
“两个月前,我飞香港到新加坡的一个航线,起落架灯出了点故障,我以为是前起落架放不下来了。那一刻,我觉得我必死无疑了,在香港迫降那天,老天实现了我所有的愿望,之后再也不会有了。我甚至开始想,还好我给豆豆留遗书了。”
陈嘉予压抑着声音,问:“后来呢?”
常滨说:“还好那天不是我主飞,主飞的机长拉低空让地面帮忙检查了,才确定其实就是灯泡坏了,起落架没事。但那次以后,我再也飞不了香港了。我试过跟心理医生聊,他让我休息一段时间。我就多休了两周的年假。但是我解决不了,曾经——你也知道,飞行就像我的一呼一吸一样。现在,我开始厌倦这件事了。”
陈嘉予接下他的话:“你喜欢飞行的时候,他是可以控制的事。你努力半辈子,学到了所有飞行员该学到的东西,练熟了所有飞行员该练熟的技能。然后你发现,这件事,他不可控了。”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得要听不清。常滨的心情,他太懂了。因为他们共同经历那极度的恐慌,共同背负过肩膀上让人窒息的238条生命的重量。他们一起,努力把理性从恐惧中剥离,一个接一个检查清单,排查故障,一个接一个做决定,一起看着仪表降高度度秒如年。
常滨看他的眼神有些痛苦:“其实,嘉予,这两年本来有机会多见见你,但是,那时候我正在努力克服这件事的影响——看到你,我就想到当初。我觉得挺对不起你的。”
陈嘉予的手一下就颤抖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两个人奇迹生还后,那么多一起接受的采访,却没有聊过当年的经历。但是之后每一次飞行的谨慎,每一次遇到故障时的恐惧,陈嘉予从未直说过,但是他知道常滨都懂。他知道他懂,可是他没有主动问过常滨,你感觉怎么样?还会想起当初的事吗?也许是碍于面子,也许是出于一种侥幸,常滨比他经验更多,他一定接受得比自己更好。可是他不知道,常滨也这么难受,比他还更难受。如今想起,他当然不怨常滨这两年的疏远,只是觉得自己心中有愧,没能早点伸出手。
最后,他只能说:“别这么说,滨哥。三年前的416,能跟你搭班飞,可能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如果心里觉得过不去,以后都不见我也行,只要你心里好受,怎么着都行。”
常滨赶紧说:“那是最开始的时候。现在好了,退休了,我也调整的差不多了,以后天天到你眼前晃。”
陈嘉予勉强笑笑。
这一顿饭吃的五味杂陈。虽然,最后两个人把话说开了,但是陈嘉予知道常滨的坦白挖掘出了他心底隐藏很深的不安。416号航班香港迫降这件事,注定是他这辈子的一个坎。很多次,他都以为自己迈过去了,但是它又找回来。
第16章 雷达
休息了一天之后,陈嘉予要执行北京到上海的任务。那天和常滨的一席话让他有些烦躁,连续两个晚上都辗转反侧没怎么睡着。早上六点,天气有点阴,北京秋天的早晨灰蒙蒙一片。他去父母家,因为时间太早他母亲还没起床。父亲下楼遛弯了,他给母亲煮了个南瓜粥,把各种米、杂粮和几块南瓜丢进电饭煲,设好定时,然后去卧室看了看她安静的睡颜。最近几个月,这像是一种沉默的仪式,给他带来片刻的安宁。
这次他飞747,与他一起搭班的副机长是同样驻北京的岳达超,有千余小时的747飞行经验,所以两个人一人去程一人回程,算是比较轻松的任务。
去程的时候陈嘉予主飞,一路顺畅,他昨天晚上辗转睡不着所担心的那些事情并没有成为现实。上海天气很好,落地直接拉飘,平稳顺畅。据乘务组说,落地瞬间好多乘客都给他鼓掌了,岳达超也哇了一声。
可回程的时候,却赶上了局部强降雨。陈嘉予这回坐副驾,在频道里面问华北区调天气情况。北京区调说大兴机场天气还行,但首都机场那边连着几架落不下来的,都跑去大兴备降了。
岳达超惋惜了一下自己这个月的节油奖。陈嘉予安慰他说:“只要天气给力,多几架备降的也没事,让他们都排我们后面。”
岳达超表示赞同:“对对,反正他们的节油奖已经飞了,公司应该内部协商一下,保我们。”
陈嘉予笑笑,可他脑子里却想到方皓了,这几天都没在机场碰着他,他还是听郑晓旭从楚怡柔那说,最近进近还挺忙的。
今天本来是王展博值班,天气有点阴,能见度900米左右,不算好,但也不算差了。方皓他们接到了首都机场那边强降雨和强气流的气象报告以后,就做好准备了——一旦有这种天气,首都机场的航班肯定要来大兴备降,能冲出一个流量高峰。
今天,郭知芳不在,整个进近控制室里面就数方皓最年长。这样的事情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方皓也习惯了。流量大起来的时候,他和王展博换了个位置,王展博坐在他后面一边看一边记笔记。
空调房里,方皓贴着话筒,一句句指挥调度航班。
“南方1577,JVN点等待,保持高度5000,预计进近31分。”
“JVN等待,保持高度5000,预计进近31分。南方1577。”
“上航7318,保持高度3100,左转航向300,减速到180。”
“保持3100,左转航向300,减速180,上航7318。”
“神鹿4355,保持6200高度过DULES。”
“保持6200,神鹿4355。”
“联航2612,上到1800.”
“上1800,联航2612.”
“海南6713,直飞SOAS,恢复自主领航,上到2100保持。”
“直飞SOAS,上2100保持。海南6713。”
“南方3189,高度4200,应答机1010。”
“南方3189,北京,落地跑道30左,先降到3900保持,调速220。”
“上航5439申请航向360。”
“现在飞机比较多,暂时不要申请。”
“Air Hong Kong 439, Contact Departure 124.5. Good day.”
……
大概整整五分钟的时间,他动也没动,一口水也没喝,就在那里稳如泰山地坐着。王展博坐在他后面看得出神,方皓的背影不算宽厚,甚至只穿衬衫在这么冷的空调房里都显得单薄了,但是王展博就觉得他的后背特别牢靠。
他仔细思考着,模拟着现在这种大流量情形,想自己上的话该怎么指挥。突然,雷达屏幕连续闪屏了。王展博心道不好,他几个月也没见过这种情况。果然,在闪了几闪之后,所有的雷达都彻底黑屏了!
王展博从座位上站起来了,笔记本和钢笔直接滚落在地上。
方皓的动作也顿了一下,大概有一秒钟,他立刻恢复了通讯:“所有单位,立刻停止发话,开始程序管制。”程序管制,即雷达管制的前身,管制员无法精确掌握航空器位置,无法实施检测飞行幅度、高度等重要信息,所有信息都需要飞行员报告。
雷达上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是方皓仍然临危不乱地一条一条发着指令:
“南方1577,JVN点继续等待。”
“上航7318,保持高度3100。”
“神鹿4355,报告过台时间。”
“联航2612,上到2000。”
“海南6713,上到2800,报告过台时间。“
“南方3189……继续下降到3600保持,调速200。”
每发一个指令,他手上就挪动着那个航空器的飞行进程单,用笔快速记录着相关信息。王展博的冷汗顺着后背流下来了,他发现他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但是他知道,在雷达黑屏的那一刹那,所有飞机的位置、高度、航向、速度,已经印在了方皓的脑子里。
小高峰加上首都机场过来备降的飞机,这简直是地狱般难度。程序管制中,因为管制员不能及时准确地拿到航班信息,所以航空器间要求的间隔要至少十分钟。最开始进来的飞机间隔还是按雷达工作时候调的,所以安排他们拉开距离是最难的,而后面到的飞机,只要严格按照程序在上面等就可以了。
四分钟后,雷达终于恢复正常了,方皓看了一眼屏幕——十架飞机出现的位置和自己指挥的、脑中模拟的,一模一样。他终于轻轻出了一口气。
“所有单位,可以恢复雷达管制了。……上航7318,下到2500保持,左转航向290。”
“下2500,左转,航向290,上航7318。”上航机长说完以后不忘补充一句:“别的不多说了,太厉害了,兄弟。”
有年轻的机长没经历过,就问了一句:“北京进近,刚刚……是雷达坏了么?”
方皓依旧回答得很平静:“对,雷达突然黑屏了。”
另外一个没带自己呼号但听声音很熟悉的机长在波道里说:“方总,就两个字,牛逼。”
“给你点赞,真的,我都没发现。”另外一个机长说。
进近管制室里面,王展博小声说了一句:“师父,刚刚……”
方皓看着他,点了点头:“我也是头一次。”肾上腺素刺激着他,此刻握着进程单的手都有点微微发抖。他想,他知道,王展博也知道,刚刚他们经历了死亡四分钟。
陈嘉予和岳达超他们连上北京进近的频率的时候,就听到各路机长都在波导里面感谢方皓。
他等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国航1588,高度5000,应答机3037,听你指挥。”
方皓说:“国航1588,雷达识别了,GREDO-7号进场,跑道17左。”
陈嘉予进来后,就没有人在波道里面说刚才的事了。刚刚到底发生什么了?难道又有飞机爆胎了吗?他甚至没去想,方皓刚刚给了他17左跑道。
他和副飞岳达超做完降落前检查单后,方皓把他们移交给了塔台的频率。陈嘉予没有分心再去想刚才的事情——他要准备降落了。
方皓那边,另外一个接他班的管制员付梓翔正好早到了二十分钟,方皓看他来了,竟摘下耳麦说:“梓翔,麻烦你今天早替我一会儿吧。”
付梓翔愣了一下,然后立刻说好。他和方皓在大兴进近一年多,从未听到方皓求任何人一次,今天是怎么了?
方皓看付梓翔坐在他位置接手了,站起来走到休息室,洗了把脸。他明明肚子里没什么东西,却控制不住地想要吐。他干呕了一阵,实在是没什么东西,就用凉水洗了把脸。四分钟,十架飞机,按每架飞机一二百人算,近两千人的生命,刚刚就掌握在他一个人手里。这个事实像一发重磅炮弹一样迟缓地击中了他,钝钝的感觉从前胸扩散到后背。波道里面的机组感谢他,可他感觉不到任何骄傲,只觉得心有余悸。
王展博见他走远,才小声跟付梓翔说:“翔哥,刚刚进近的雷达全坏了,整整四分钟。”
付梓翔说:“我靠……”
王展博补充:“小高峰,还赶上首都机场那边有天气,一堆过来备降的。”
付梓翔没说什么,他已经懂了。
方皓回到控制台,先给领导打了个电话通知情况,紧接着一个电话打给电工师傅检查雷达仪器设备。刚刚那四分钟的黑屏不知道是设备还是电路原因,无论什么原因都是个隐患,要趁早解决。师傅家住机场旁边,但是也得半小时才能到。方皓不放心付梓翔和王展博他们,就打算等师傅排查好了再说。
管制席位上,付梓翔有条不紊调配着航班,现在进入小夜班,流量小了一些,但因为首都机场的天气,这边还是一架接一架进场,七个跑道一排全开。
方皓的微信已经要炸了。先是塔台那边知道了,楚怡柔不上班,但也听说了,给他发短信慰问。然后是郭知芳问他情况怎么样。他不敢怠慢,一个个都回复了。
接着就是他所在的大兴管制的工作群,拉了常驻大兴的飞行们,本来这个群就是为了宣布一些事情建的,平常没什么人说话,结果刚刚在波道里面的常飞的几个机长就纷纷出来艾特他,感谢他今天困难时候的指挥。方皓虽然不觉得有什么光荣,但是看到机组认可他的工作,心里也是有点欣慰的。
陈嘉予也在那个群里,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给方皓发了条微信过来:【刚刚怎么了?】
然后过几秒钟,又一条:【我来的晚没赶上。】
方皓说:【没赶上是你走运。】
陈嘉予:【?】
方皓:【进近雷达失效了。】
陈嘉予:【我靠】
方皓想发点什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发了个头撞墙的表情。
陈嘉予盯着手机笑出来。旁边岳达超看着飞行单,还叫了他一句:“嘉哥,咱们这趟还省油了哎。每次落17左跑道都是中大奖了。”
陈嘉予没说,他其实早就不在乎节油与否了,不过岳达超倒是提醒他了,方皓给了他最好的跑道,他得兑现承诺。
他很自然地,给方皓发了一条:【请你喝杯饮料压压惊?】
方皓本来就想一个人待着,平复下心情。可眼下陈嘉予邀请了,他寻思着等师傅来检查仪器也要半个多小时,所以也就没拒绝。
两个人很默契地又约在koza。陈嘉予快步走过来,四下扫视了一下,在吧台旁边没看到方皓的身影,才看到他已经在吧台旁边一个小桌子坐下了,身体靠着墙壁,大号水杯放在桌面上,眼睛看着远处好像在发愣。
“这次你到的早,”陈嘉予把飞行的工作包放下,大衣脱掉挂在椅子背上,问他:“想要点什么?”
方皓才意识到他来了,对着他勉强笑了一下,说:“就普通拿铁吧,要热的,小杯。……燕麦奶,不加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