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霜序很要强,他也足够聪明,为了能早点读完书他跳了几级,还能抽时间打工补贴家用。
屋外风雪交加,盛霜序打工的餐厅受天气影响不得不提前歇业。
冰凉的雪花在盛霜序鼻尖融化,他冻得僵硬的手指在室温下逐渐恢复知觉,又肿又痒。
盛霜序推开浴室门,没拧紧的水龙头的滴答声随着破旧木门转动的嘎吱响起。
盛语薇枕着胳膊靠在浴缸旁,头发湿黏黏地贴住脸颊,水珠从额头淌落,悬在睫毛上。
她的整只小臂泡在浴缸里,血液从划破的手腕渗出,在水中晕染出一朵妖冶的血花。
她蜷起的指尖浮于水面上,因浸泡而微微肿皱,肤色苍白到透明。
她个子很小,浴缸里的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盛语薇是盛霜序的同胞妹妹,她很漂亮,但整个人都被过度的瘦给搞垮了,她很早就不去上学,盛宗钰不想养这个脑袋出了“问题”的女儿,盛霜序只能拼尽全力去想办法供养自己的妹妹。
即使他的妹妹一次又一次地想放弃自己的生命,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把她救回来。
十六岁的盛霜序为她止了血,独自把盛语薇背去医院,他深吸了一口气,尝试让自己的感官麻木,麻木到足够能冷静处理这些事。
盛霜序的双腿已冻得没了知觉,被雪水浸湿的裤子湿黏黏地黏住他的小腿肚。
吸了水的棉衣沉甸甸地坠在他身上,盛霜序用手支撑着走廊的窗沿,看着自己的呼吸打在玻璃上,结出一小块白雾。
多年压抑的、不能在盛语薇面前表露出的痛苦和怨恨在这一刻涌出,盛霜序扣紧大理石的窗沿,微长的指甲随着他的发力而发白、开裂,他用额头贴住糊上水蒸气却依然冰冷的玻璃,看见了满眼血丝的自己。
多亏了盛霜序赶得及时,盛语薇失血量并不大。她很快就恢复了清醒,背靠栏杆单腿蜷膝坐在病床上。
盛语薇不知从哪搞了支烟,盛霜序整理好情绪走进病房时,她那苍白虚弱的手指正颤颤巍巍地夹着烟头往嘴里送,盛语薇叹了口气,摸索着去找打火机,她根本不在意手上输液针头滑动错位而引起的水肿。
盛霜序敲了敲病床旁的矮柜,他想把妹妹当作正常人,和他一样的正常人,便同样若无其事地说:“这里不能抽烟。”
她已经枯瘦成这副模样了,盛霜序感觉,光是尼古丁就能杀了她。
盛语薇无奈地把烟吐出来,直接拔掉手上的针头,她在肿起的手背上扯出条血红的线,裹着手腕的纱布浸出一个红点,药液从针孔里推出,淅淅沥沥地在地板上洒了一排液珠。
盛霜序拉了张椅子坐下,他把盛语薇随地吐掉的烟捡起,说:“好好吃药……起码好好活着,行吗?”
盛语薇的视线飘向窗外,平静地说:“我尽量。”
她总是这副平淡的模样,冷漠到盛霜序甚至觉得她已经失去了感情。
好像从那件事以后,她的妹妹就已经死了,只留下这个厌世且毫无人情味的空壳。
盛语薇曾经试图伪装的和正常人一样,但几乎都以失败告终。
盛霜序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说话还是打着颤说:“我——我一直都很愧疚,我不想提这件事的,但如果不是——”
“别说这件事了,本来就不是你的错,哥哥。”盛语薇打断了盛霜序接下来的话,她的指甲掐紧手掌,手背的血丝逐渐凝固。
盛语薇继续说:“我早就从这事里走出来了,一直没能走出来的是你,我的病和那件事没有一点关系。”
窗外大雪纷飞,医院里忙碌的人不多,四周都静悄悄的,积雪压断了纤细的树枝,带来咔嚓一声轻响。盛语薇注视着树枝坠落,随着它消失在视野里,她收回了视线。
“哥,别告诉妈妈,就算我死了……”盛语薇挑起失去血色的唇角,“她又要哭了。”
盛霜序咬紧下唇,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在同样执拗的盛语薇面前相当无力,童年时期的记忆再度席卷了他,他根本无法冲破这心理上的桎梏。
盛霜序想抓着眼前这单薄的肩膀,将现实吐出来——她以为他们的妈妈不知道吗?妈妈什么都知道,她在那一天后哭了很久,但她还是不能离开盛宗钰——可他不能不管不顾地揭穿盛语薇,他需要盛语薇自欺欺人地活下去。
盛语薇知道盛霜序说不出什么来,她叹了口气,说:“我想回家。”
第16章 烟盒
后来盛霜序没有把这事告诉母亲,他也不想说。
说也没有用,还不如作为他和盛语薇的秘密,永远埋藏在心底。
盛霜序生来内向,嘴巴也笨一些,他不知道该怎么关注自己的妹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嘱咐她吃药、干巴巴地试图让盛语薇心情好些。
盛语薇也不愿意和盛霜序谈论自己的痛苦,他们之间默契地不会提起。
盛语薇一副全然不似前几天还抑郁割腕的模样,她总是这样,无论发生什么,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甚至心情好时还会出现在客厅里和盛霜序看一会儿电视节目。
自打盛语薇生病休学后,盛霜序就学会了抽烟,以至于到最后,烟已成为他缓解忧愁和痛苦的载体。
每当盛语薇正常且平静地度过了一天后,盛霜序都会抱着烟灰缸蹲坐在阳台,在月光下点燃一支烟,祈祷着第二天永远不会到来。
当他掐灭烟盒里最后一支烟头,第二天的黎明总能照亮阳台被他体温捂得发热的钢制栏杆。
即使现在的盛霜序已经很久未曾碰过烟了,每当他看到形形色色的烟盒,都会想起盛语薇那枯白的手指。
烟瘾,也是盛语薇留给他最后的痕迹,盛霜序尽量把它戒掉了,为了成为一个“正常人”。
他在梦里也在抽烟,他心里清楚盛语薇已经死了十三年,烟雾还是化作灰色的浓雾,几乎要将盛霜序吞噬。
直到女人不耐烦的转门声响起后,盛霜序才终于从无穷尽、无法把控的梦魇中抽身而出。
他张开了眼睛。
盛霜序的病并没有因为一片退烧药和几口凉白开痊愈,他发着烧,神志还算清醒,身体已经被汗水浇透。
沈承安离开时锁了门,定期过来打扫卫生的阿姨有卧室钥匙,盛霜序不知道来人是谁,门把手执拗的转动噪音几乎要把他的耳朵撕裂。
他很疲惫,他甚至抬不起自己的手去把被子掀开。
盛霜序陷入了半昏半醒的状态,他听着门外的交谈声,反复被吵醒,又反复地进入睡眠。
恰好到了阿姨来做家务的时间点,玛利亚才能拧开门,直奔锁在床上的盛霜序。
客厅流动的风被带进了卧室,盛霜序被终于打开门的玛利亚惊醒,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哆嗦,眼皮仿佛千斤重。
看着床上烂肉似的男人,玛利亚难掩眼中的嫌弃。
玛利亚说:“盛老师,你怎么在我儿子的床上?”
她看出来盛霜序病得不轻,不过她不在乎盛霜序的病,她只关注他躺着的沈承安的床。
盛霜序吓得一个激灵——他记得玛利亚,尽管她只在高考动员露过脸,她是那时唯一金发碧眼的家长。
即便盛霜序没有眼镜,玛利亚的相貌也在记忆中模糊不已,但这时候能出现在这里、说这种话的女人,除了玛利亚还能有谁。
他被玛利亚抓住了,他来不及逃跑了。
他试图用混沌的大脑理解眼前的情况,玛利亚,也就是沈承安的母亲,她发现盛霜序躺在沈承安的床上。
幸好今天他生病了,如果他没病,就会照常被锁在卧室里,被玛利亚看见带着项圈、拴着铁链的他。
盛霜序病成这副模样,心里还是为沈承安捏了一把汗。
他不能再犯自己八年前的错误,至少,他得弥补自己的告密,为沈承安打打掩护。
盛霜序不知道,自己试图保护的沈承安,根本不怕他被玛利亚发现,也不关心事情败露后盛霜序可能要承受的折磨,盛霜序就成了他反抗母亲极强控制欲下的工具。
而盛霜序,还在用他发烧的大脑,想着该如何替沈承安隐瞒真相。
盛霜序只是睡了一会儿,就仿佛一辈子没说过话了,他沙哑着喉咙,强撑着让自己坐起来,说:“我生病了,承安他……他是个好孩子,他想照顾我方便一些。”
沈承安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他现在可不是这么尊师重道的人。
但盛霜序这个人还算特殊,玛利亚找回沈承安的时候,沈承安还很喜欢他,玛利亚皱了皱眉,心想盛霜序得区别看待。
盛霜序怕她不相信,又赶紧补充了几句:“夫人,我病得太重了,希望您能早点回去,不要被我传染。”
“没关系的,”玛利亚把情绪收敛好,她扯了个椅子坐下,说,“八年没见了,您还是和以前一样年轻。”
八年前的盛霜序只有二十三岁,他那时候刚刚执教不久,不光是外貌年轻,他还怀揣着对这个岗位的抱负和热血,现在的他,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上,都已经被现实压垮了,他被磨平了脾气,只剩柔软的躯壳。
盛霜序虚弱地咳了几声,寒暄着说:“您也很年轻,您和承安看起来更像姐弟。”
玛利亚的眼睛扫过盛霜序脖颈处的红痕——项圈的质地很粗糙,很容易就磨破了他的皮肤,盛霜序脖子一活动,就酸涩地疼。
沈承安和盛霜序的相处向来沉默,他很少在盛霜序身上留下痕迹,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亲近,也只存在于相见时沈承安故意恶心盛霜序时的那个吻。
除了盛霜序脖子上的勒痕,玛利亚看不出任何端倪。
玛利亚问:“盛老师,您的脖子是怎么回事儿?”
玛利亚根本不会顾及盛霜序的感受,直叫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个说话直接的女人,盛霜序不想说实话,只能含含糊糊地解释说:“我住在这里也没有多久,来这里之前,和一些人产生了点小摩擦……”
盛霜序开始流汗,他不知道自己是源于药效,还是因这拙劣的谎言而紧张。
玛利亚竟然接受了他得这套说辞——一个性侵自己学生的、臭名昭著的教师,他被愤怒的家长殴打、掐住脖子很合常理,他的含糊其辞,反而成了试图为自己尊严无力辩护的证明。
玛利亚从始至终认为自己的儿子是个不能再心软的好心人。
“我知道高琼萝的病,”玛利亚的手指慢慢在臂弯处打着拍子,说,“盛老师,我可以无偿为她看病,甚至是供她读到大学,也没有关系。”
“对了,还有你的工作,我都能做点什么。”
盛霜序心中燃起了不好的预感,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何况是与沈承安如出一辙的亲生母亲玛利亚。
玛利亚看着盛霜序警惕的眼睛,轻轻笑出了声:“盛老师,您不要这么怕我。”
她阻止不了自己的儿子,但她总能从别的什么地方下手。
“我只需要你闲暇之余,给我打打电话,说一说我儿子的事情,你应该很擅长这些的。”
“就像八年前那样。”
第17章 母爱
八年前,因为盛霜序的那一通电话,沈承安被玛利亚带去了异国他乡,盛霜序不知他经历了什么,但他能察觉出沈承安对这段回忆的痛恨和抗拒。
且不提现在的盛霜序能不能打电话,他出于对这一切的愧疚和懊悔,是甘愿忍受沈承安的一切举动的,乃至是羞辱。
盛霜序不想重蹈覆辙,他想在八年后的现在,再尝试拉沈承安一把。
他的名声已经烂了,他不能叫沈承安和他一样腐烂掉。
“我不能替承安做决定,”盛霜序看不清玛利亚的脸,只能把坚定的目光投在那个模糊的身影上,“夫人,我不会为您做这种事情……我也不会把今天的谈话告诉他的,我只能这么做了。”
玛利亚:……
玛利亚没想到自己提到了铁板,眼前这个白净瘦削、在她眼里像烂肉一样的男人,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却还有胆量拒绝她如此丰厚的提议。
玛利亚无端地想起了沈承安的同性恋倾向,她打了个冷战,狐疑地打量着盛霜序。
所幸,她有的是时间。
玛利亚说:“没关系的,盛老师,只要您住在这里,只要您想,都可以联系我。”
“毕竟我们都是为了……承安好,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呢?”
“承安”这两个汉字在玛利亚口齿间生硬,她并不经常说这个名字,乍一说起来,有点拗口。她的中文很好,听起来和中国人没什么区别,这两个字才终于露出来非母语的端倪。
“我们都是做父母的,您理解我对孩子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