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是魏德全嫡系,与这位大太监关系紧密,因此胆子也格外大些。他缩了缩身子,小声道:“干爹,陛下这是在干嘛?”
魏德全望了望天,老神在在的样子:“哄人。”
小太监难以置信地瞪圆了双眼,不由自主又回头看了一眼气疯还砸杯子的皇帝:……这叫哄人?
他挠挠头,忍不住又提出一个问题:“干爹,顾大人去明明很合适,为什么陛下不准?”
……或许是担心吧。
魏德全这样想着,但却并没有把话说出口。作为萧廷深的贴身大太监,他知道很多事,比如那位太后娘娘,是并不赞同和亲的。
他曾在深宫里多次见过太后,这个如今大靖朝最有权势的女人,也是她一手造就了王氏家族今日的鼎盛。她有着慈祥的面容,与此同时却有着强势的手腕,她不喜欢不听话的、或是超出她控制的任何东西或人。
皇帝是在担心,这么一来一往,为和亲出力最大的顾忱会引起太后的注意。
当然这些想法也只是在魏德全心里转了一圈。他瞥了小太监一眼:“哪来的那么多话?我可告诉你,今日这里的事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听到没?”
小太监顿时闭上了嘴,连连点头。就在这时,里面传来皇帝一声怒吼:“你去,你去!”
那位顾大人声音平静,大概是说了几句谢恩的话,随后就走了出来。经过小太监身边时,小太监偷偷瞄了他一眼——俊美的容颜格外平静,连半分恐惧或沮丧都没有,经过他身边时,这人甚至还向他点了点头。
……神人啊!
小太监直勾勾盯着顾忱的背影逐渐远去,没一会儿功夫,里面又传来一声高喝:“魏德全!”
魏德全应了一声,十分平稳地走进了亭子里,向萧廷深行礼。这位皇帝正揉着眉心,尽管收敛了情绪,但魏德全还是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去,派人。”萧廷深说,“保护好他。”
大太监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喏。”
第十一章
顾忱从宫里出来,先回了一趟顾府去见母亲,和母亲打过招呼自己要离京十日,去寻访赵仲齐的下落。
接着他换了一套常服,左拐去了赵伯庸住的东侧院。他过去的时候赵伯庸正叼着一根烟斗,斜倚在一把黄花梨木圈椅上晒太阳,一手还拿着本书,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看见他过来,赵伯庸笑着丢开了书:“呦,小公子来啦。”
顾忱在他面前站定,按照从小到大的习惯恭敬行礼:“赵大夫——”
“哎哎得得得,都说了几遍了怎么就是不听?”赵伯庸挥着手,“可别跟你爹学,学得一股子迂腐古板之气。”
顾忱也笑了,拉过另一把椅子坐下:“赵大夫今日可好些了?”
“什么好不好的,都是老毛病。”赵伯庸叼着烟斗,含糊不清地说着,一边伸了伸腿,“好在今天太阳足,我这病腿也能沾点光。”他说完冲着顾忱笑:“怎么,又哪里磕破了撞坏了,要来找我?”
顾忱脸上一热:“……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是啊,我们小公子长大了。”
“我今日来找您是有另一件事。”顾忱说,“我准备去桐山,找您的弟弟。”
赵伯庸顿了一下:“陛下的命令?”
“……算是吧。”
虽说是他争来的,不过好歹萧廷深同意了不是。
赵伯庸点点头:“看来是为了朝廷的事了。”
“是。”
老大夫叼着烟斗眯起眼,许久没有说话。他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但精神矍铄,面相也很年轻,看起来仿佛才四十许。然而当他沉思的时候,已然隐隐可见眉宇间的细纹,在脸上雕刻下一道浅淡的印记。
过了一会儿,他笑了笑:“陛下倒是挺会选人。”
顾忱有些困惑:“怎么……?”
“你不知道,我那个弟弟比较倔。”赵伯庸说,“一听是朝廷来的人,准保得送一个闭门羹。就算是我,这么多年了,我给他写过多少信叫他回慎京来,你看他听了吗?你去,他怎么也得看你爹的几分面子,欠着一条命呢。”
当年赵伯庸在沙场上受重伤,是顾忱父亲把他救了下来。顾忱知道他指的是这件事,忍不住笑道:“这都是陈年旧事了,您怎么还记着?”
“不光我记着,阿齐也记着呢。”赵伯庸磕了磕烟斗,“给你看看,半个月之前他来的信。”
他说着不知从哪掏出一叠信来,抽了最上面一张递给了顾忱。顾忱扫了一眼,这封信很平常,内容只不过提到赵仲齐最近在配一副药,缺了一味雪莲,而雪莲这种东西只有燕北才产,燕北始终不太平,药材商也都断了货,他现在很是为难。
接着他又写道:听闻顾将军如今依旧在燕北镇守,我甚是担心,不知顾将军如何。随信附上我最近配出的一副药方,治疗刀剑创伤效果上佳,问顾将军安。
顾忱看完了信,笑道:“见了他我得当面谢谢他,还惦记着我爹。”
“他是担心你爹。”赵伯庸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说道,“其实我倒是更担心他。我这个弟弟性子直,认死理,凡事都容易钻牛角尖,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扎在那深山老林里,我猜他还是没有放下当年那件事。”
顾忱虽然心中奇怪是什么事,但识趣地并没有多问。只听赵伯庸又说:“这臭小子,这回见到他,我非得揍他一顿不可。”
顾忱忍不住笑了:“您可要下手轻点,陛下要见他的。”
赵伯庸哈哈大笑:“放心,不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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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了赵伯庸,顾忱拐去了自家库房——他记着这次他带了两株雪莲从燕北回来,果然在库房里找到了,翻出来之后用盒子装好,塞进了行囊里。
从府里出来,顾忱一路纵马来到慎京北门,正要出城,就被门边一个高大的男人叫住:“顾大人。”
顾忱勒马回头,看到对方穿了一袭靛青色长袍,两道八字眉,一张国字脸,腰间携着一柄长剑。
“下官龙骧卫副统领江崇,见过顾大人。”男人一揖到底,“我奉陛下之命在此等候,陪同顾大人一起上路。”
……龙骧卫……副统领……?
顾忱面露惊讶。这张脸他认识——前世中,这个人为了救他而死。
那是顾忱在京里过的最后一个新年。宫宴过后,他和父亲就被萧廷深一道圣旨勒令即刻离京,返回燕北,从此无诏不得入京。
这是变相的流放了。
顾忱和父亲回到燕北后,正巧赶上一场暴雪,东胡人趁雪来袭,那场仗打得异常艰苦,顾忱身上也多处挂彩,险些丧命。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一名小兵扑过来用身体挡住了刺向他的一剑,救了他一命。
战斗结束后,顾忱在满地尸体中找到了那名小兵。他已经死去了,剑掉在一旁。他有着两道八字眉,一张国字脸,长相很憨厚。
顾忱拾起他的剑,替他阖上了眼。他当时只知道这是个刚参军的新兵,却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直到这一世,他再次遇到了这个人。他就站在他面前,说自己叫江崇,是龙骧卫副统领。
龙骧卫是萧廷深的贴身护卫,深得萧廷深的信任……而一个龙骧卫副统领,又怎么会以小兵的身份,出现在前世燕北的沙场之上呢?
被贬黜,还是……
萧廷深派来的?
由于过分的震惊,顾忱盯着他久久没有说话。江崇许是感到疑惑,不由自主挠了挠头:“大人怎么这样看着下官?下官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没有。”顾忱转过了头,“……你很好。”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情不自禁地翘起了唇角。江崇则莫名其妙:“大人?”
“没事。”顾忱笑着抬起头,一手挡住脸,“今天的阳光不错。”说着他一拉缰绳:“走吧,我们去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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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慎京到桐山走水路比较近,前后不过四日的路程。顾忱和江崇雇了一艘小船,停靠在桐山脚下。
他们两人都做常服打扮,只各自在腰间携了一柄剑,举止都很低调,一路上也没惹出什么乱子。到了桐山以后,顾忱在山脚下找到一个茶摊,向掌柜打听这附近是否有个名叫赵仲齐的大夫。
“有有有!”掌柜忙不迭地说,“您说赵大夫!在我们这十里八铺的可有名得很,您找他看病?从这儿往上走,前面那个路口右转,顺着那条路上山,就能看见赵大夫的住处了。”
他倒是热心得很,给两人指手画脚地指明了路。顾忱放下茶钱道了声谢,转头看见江崇正举着茶壶直接对着壶嘴喝茶。他也没催,安静坐着看他喝。
许是察觉到顾忱的目光,江崇不好意思地放下了茶壶:“让大人见笑了。”
“没事。”顾忱微微笑了笑,“你喝完我们再走。”
江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看大人喝茶都用小杯,倒是的确风雅,可惜我是个粗人……香不香也尝不出来,只觉得苦森森的,只能用来解渴。”
“你不喜欢喝茶?”顾忱温和地笑着,“那下次我们就不喝茶了。”
江崇更加不好意思了:“大人真是个好人。”
顾忱却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话。待江崇喝完了茶,顾忱才拿起剑,站了起来。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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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路很好找,他们很快就爬到了半山腰。顾忱向上一望,隐隐约约看见林间露出一栋小屋的形状,应该就是赵仲齐的住处了。
他向江崇摆摆手:“你留在这里,我自己去就行了。”
“这怎么行!?”江崇立刻瞪大眼睛,粗声粗气地说道,“陛下交代过,要我寸步不离保护大人的安全,离开半步都不行!我必须跟着大人去,否则回京之后,我如何向陛下交差?”
“我只是去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能有什么危险……”
“那也不行!”
“你不说,我也不会告你的状。”顾忱拍拍他肩,“呆在这儿,对了,一会儿别说我姓顾。”
虽说的确是父亲曾救过赵伯庸一命,但终究只是陈年往事。顾忱一不愿挟恩图报,二不愿强人所难,所以隐瞒身份是最好的选择。
他拿好行囊向上走去,把欲哭无泪的江崇丢在了原地。这名魁梧大汉呆呆地望着顾忱消失在视线之中,突然向前走了两步,随即又停下。
不行……陛下说过,惹顾大人生气也不行。如果他硬跟上去,顾大人一定会生气。可是陛下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寸步不离,离开半步就三十廷杖。
……这能有几百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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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忱压根不知道江崇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内心斗争。他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小屋门口,远远就看见门外蹲着一个小药童,面前一只小炉子,正在煎药。许是因为他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小药童抬起头,瞪大了一双眼睛:“你是谁?”
“我想找赵大夫。”
“找师父做什么?”小药童歪歪头,“你要看病吗?”
“不是。”顾忱对他温柔地笑道,“我想请他为另一个人看病。”
小药童点了点头:“你等着,我去叫师父出来。”
“好。”
小孩一扭身,蹦蹦跳跳地跑了进去,一边跑还一边喊:“师父,师父有人要见你!说是来请你看病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看上去能有五十多岁,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细细观察的话,还会发现他和赵伯庸确实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顾忱,微微行了一礼道:“我就是赵仲齐。阁下姿容不凡,敢问是从哪里来的?”
顾忱也还了一礼:“晚辈从慎京来。有一位病人患了严重的腿疾,希望能请赵大夫帮忙。”
“慎京?”赵仲齐怔了怔,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厌恶。他向来不喜朝廷,也不喜欢慎京那种鱼龙混杂之地,更不喜萧廷深。眼前这个俊美青年说自己从慎京来,这勾起了他一部分不愉快的回忆。
于是他想了想,开口道:“慎京乃是京城,名医众多,我不过一山野郎中,去慎京岂不是班门弄斧?承蒙阁下厚爱,我实在愧不敢当,阁下还是另寻高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