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这个时候,他放出去的厉鬼在四周飘荡,盯着那个阵不放,俨然是把这个阵当作了自己家。
他嗤笑一声,也懒得出手打散她们,正当想要起身上前时,孩童的哭声响起,由远渐近,他移动着眼睛,瞧见了两个厉鬼抓着一个女孩,以及一个一两岁的孩子,卷着她们往万人坑里走。
而那个没用的伪龙则拿着剑,拖着并不灵活的腿跟在他们身后。但因力竭,他很快倒在了沙地上,跟不上去了。
宿枝看到了这一幕,却当作没有看到,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宁欢死的时候并没有人来救她。
而后他就带着平静的表情,静默地注视着这一幕,直到女孩转过脸,露出了一张他前不久才见过的面容,这才让他转过了头。
那是他身为傅燕沉时遇到的小女孩。
那是在他遇难倒地时,把他带回家中的孩子。
而她怀里的人,正是她家中不大的小娃娃……
这次没有被母亲抱着,那小孩哭得脸都涨红了。
这一瞬间,复杂的感觉袭上心头,可想到过往的一幕幕,宿枝没有动。
他只是合上了眼睛。
而看到这里有人,那女孩尖叫着:“救救我!救救我妹妹……求求你了!救救我妹妹……”
她根本不知道对面的人心里在盘算什么。
她尖声喊着,害怕与慌张已经将她的思绪扰乱,她有时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而宿枝冷漠地想着,宁欢死的那时,他也是如此想着。
谁来救救她,只要有人能救救她,即便永远被埋在地下,他都认了……可没人去救宁欢,他们只是害怕地盯着她,甚至不敢出面接触她……宁欢就在城里转着、绕着,等不到一扇打开的门,找不到一个肯救她的人,最后宁欢死了……
这是他放不下的心结。
而宁欢死时都没有人救过宁欢,他为什么要救对面这两人?
这女孩救过他又如何?千年前的他救过多少人,可这些人有一个念着他的恩,去救救业怀和宁欢吗?
——没有。
所以宁欢死在了夜晚的长街上。
业怀被砍掉了头。
他变得一无所有。
所以……他不会出手,也无心出手。
就这样,他放任了那个女孩和小娃娃被厉鬼拖走,一路拖到万人坑。
万人坑经过他方才的清扫,底下已经没有尸骨了,只有不时闪过火光的雷阵,看上去怪异又恐怖。
而那女孩看到这一幕,开始剧烈地挣扎着。她一只手抱着自己的妹妹,一只手在周围胡乱地抓着。可惜沙地附近没有可以借力的花草树木,她只抓起了一把把的黄沙,然后沙土顺着指缝滑落,像是她消失的希望。
她的脸因为恐惧着急涨红,又因为绝望变成惨白……
地下的东西是什么她不认识,她只知道那不时有电光闪过的圆盘躺上去一定很疼……而她没有办法救自己,就只能无力地抱紧了怀中的妹妹,朝着下方滚去。
然而……
就在她被厉鬼拖到坑边,推下去的一刻,一只惨白带伤的手突然出现,拉住了她。
她的衣服一紧,拖着她的身体感受到了压力。
她看不到身后,只能听到有人问她:“你娘没事?”
她呆了片刻,忽然对着下方的圆盘发出凄惨的哭声,像是被吓傻了一般,放声喊着:“娘没事!她被救下来了……”
“那就回家去吧……”
有人对她如此说着,将她扔到了身后,正巧轻轻地落在了那赶过来的伪龙怀中。
而抱着孩子的伪龙看到这一幕,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像是很难理解眼前这一幕。
宿枝也不需要他理解。
宿枝就背对着圆阵,正对着他,双腿盘起,一只手搭在腿上,一只手无力地垂放,面上的表情是伪龙看不懂的复杂。
他似乎是累了,似乎是困了,亦或者是看透了什么,清醒的悲惨着。
而他没有去看那伪龙复杂的目光,只盯着那两个小孩,像是彻底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又要做什么了……
他想,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明明下定了决心要报复,却会因为孩子的哭声而停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拉住了那孩子……
不过……他在那两个孩子掉下去的时候忍不住想,他厌恶对宁欢见死不救的人,因为这点恨上了那些人,所以想将那些人拖回来杀了。只是如此一想,他要是也学那些人见死不救,他又与那些人有什么两样?
想到这里,他咽下了嘴里的苦涩滋味。
他不能否认,他已经变了。可纵然是恨得,纵然是怨的,他还是忘不了林青的质问,季庭生的信任,长公主的付出。他到底是做不成不像宿枝的人。纵然话说得狠毒,事做得偏激,他也不想成为他看不起的那些人……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如果他真的变成了那种人,那是对长公主的羞辱,也是对自己的羞辱。
所以他曾想过无数次,如果……宁英死的那时,有人救救她就好了……而今,他救了这两个人,是全了自己的念想,还是断了自己的念想,他算不出来了。
不过原谅的事是这辈子都做不到了。
在地下对着业怀头颅的那些年,他的心神已经被熬空了。可要说真的不管不顾,为了自己能报复到一千年前的人,不顾如今这些无辜之人……他又做不出来。
那应该怎么办,又应该怎么做?
他为何这般优柔寡断?他什么时候成了一个什么事都做不到的废物?
纵然拿着一身神力,可找不到可以施展的方向,这身神力又有什么意义?
如今,他后退对不起宁英业怀,上前又无法成为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方向到底在哪里,他又该如何对上业怀和宁英的眼睛,告诉他们,他只是个优柔寡断的失败者……
这么一想,宿枝突然觉得很累,很疲惫,他不敢去想业怀知道这件事的表情,也不想放过那些害了业怀的人,可他找瑜喜不到两全的办法,就带着说不出的不甘,朝着下方倒去。
在这一刻,他想,他若是在这里不能看着那姐妹在自己面前死去,他又能去看什么。还不如被雷打打,清醒清醒……
只是在落下去的那一刻,一只手拉住了他。他睁开眼睛,越过遮挡左眼的黑发,看向上面的男人。
那条伪龙过来做什么……
宿枝有些烦躁,便皱起了眉头,可不等宿枝说话,那伪龙却说:“无牙说……你出来,世人得不了好,所以为了阻止你……我练了很久……可看到这个万人坑,看你救了人,我的脑子又很乱,我想不清楚,也不知道这件事要怎么想清楚……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都是什么?”
而宿枝自己都不清楚,又如何能够告诉他。
他不想被这人拉住,便甩开了这人的手,继续往下落去。而在这时,一道白影出现,银白色的鳞片迎着光,像是璀璨耀眼的宝石,头顶的龙角折射着彩色的光芒,美的不同寻常。
这是一条威风漂亮的白龙。
他自伪龙头顶经过,然后抓住了宿枝的腰,浮在万人坑中,凝视着宿枝。
宿枝也与他对视着,似乎在辨认他眼里的情绪是什么。
迎着宿枝的那双眼眸,业怀放轻了抓着宿枝的力气,将巨大的龙头贴在宿枝的面前,小心翼翼地喊道:“宿枝。”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害怕自己巨大的龙嘴一张一合,会把面前的宿枝吓到、吹跑。
宿枝则平静地看着业怀。
看上去业怀化没化龙对他没有影响。
但也只是看上去。
他见业怀化龙成功,以为业怀的心境与原来不同,出现在这里多半是不认可他接下来的行为。没准会斥责他,强硬的要他改变……可要是对方真的如他想的这般做,他在对方的眼里又算什么?
察觉到这点,宿枝压下心中的悲凉,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
而在这时,那条龙却小声地与他说:“我化龙了。”
“……我看到了,然后呢?”宿枝淡淡道。
业怀装作看不懂对方眼中的不安,天真的笑了。他朝着宿枝张大了嘴巴,像是撒娇一般的说着:“这次我的嘴里有龙珠了,你不会觉得黑了。”
他的声音放轻太多,就像在与宿枝说着极好的转变。
这句话一出,瞬间烫到了宿枝的眼睛,裹住了宿枝发冷的身体。
甚至不需要多想,宿枝便理解了他的意思。
而业怀看得出宿枝的变化,只觉得心痛。
他忍不住想着如果他是宿枝,如果是他对着宿枝的尸体多年,被困在爱人的头颅中,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想不出来。总归不会比宿枝好。
而他能够理解宿枝,所以他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忙着对着宿枝说:“外面太吵了,我们走吧。”
他见宿枝不反驳,一本正经道:“在沉睡的这些日子,我遇到了好多的人,好多的事,有时看得多了,想得久了,就会觉得与其执着那些无用的、乏累的,不如带着你,一起离开这里,到一个没有人会追赶我们,伤害你的地方。在那里,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若是嫌周围太静了,我就拖着你去城里看看,等着天凉了,我就围着你,不让寒风吹着你,你就在我身边护着我,你说好不好?”
他描述的生活很好。
好到像是与宿枝毫无关系,好到不是宿枝能够拥有的生活。
宿枝张了一下嘴,黑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但没有说话。
业怀毫不介意,他看懂了宿枝的表情,只说:“等日后我们都老了,若是遇到了宁欢,我便按着你的头跪下,说都是无用的兄长拖累了你,害了你,你要是生气,怎样都可以。我们会告诉她,她的兄长不是不想帮她报仇,只是她那无用的兄长实在做不到连累无辜的人,只能做到这了……而你是什么德行,什么样子,我想宁欢也很清楚。”
这句宁欢很清楚,一下子击碎了宿枝脸上的面具。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看到了宁欢,也看到了过去的那些旧人旧事。
而这些人都在质问着他做了什么,他回答不出来,最后迎着琼海萧瑟的风,混乱地朝着业怀轻轻地点了点头。
像是无力挣扎,也像是不想挣扎了一样,他现在只想休息了。
所以,就和业怀走吧……
虽然他们两人谁都没提,但在业怀说他嘴里有龙珠的那一刻,宿枝就听懂了业怀的潜台词。毕竟上次业怀吞他的时候,嘴里是没有任何光的。业怀如今告诉他嘴里有光了,不过是在邀请他继续千年前的事情。
但宿枝并不怨恨。
如果重返大阵,困住饲梦,是业怀如今想做的事,那他这个无处可去的人,自然也会陪着业怀……
纵然不提,但他们经历了这么多,早已懂得了一件事。
饲梦是人心的恶意,他的力量来自众生的恶念邪意,他虽然拥有很强大的力量,但他只是幻影,或者应该说他是只存于每个人心中的幻影,所以说如果世人不释放心底的恶,那些动了邪念的人就找不到饲梦。
而人不知饲梦的存在,找不上饲梦,不与饲梦做交易,饲梦就无法影响到任何人,毕竟饲梦依靠着恶念邪意而生,他的力量算是从人念里借走的,因此在人找不上饲梦的时候,饲梦只能算是人身的附属品。在人与饲梦的这段关系中,饲梦并不占优,这也是饲梦满足别人心愿,总要讨要什么原因。
因为只有建立了交易关系,人自愿跪在饲梦的面前,祈求他为主,那些人才会变成饲梦的奴仆,任他驱使,任他操控。
而这点因为饲梦无所不能的力量被人忽视了。
因此在数千年前,饲梦能够接触的人只有身为极恶的聂泷。
聂泷知道饲梦藏在哪里,能够找到饲梦,他也向饲梦许愿了,所以饲梦才能短暂的进入聂泷的身体。
而聂泷顺从了心底的恶念,他能被饲梦掌握,他就成了饲梦操控着外界,脱离地牢来到地上的棋子。
而饲梦一旦来到地面上,他就会影响到更多的人,不会像是身在地牢时,能力受限,供给的人很少。届时人性之恶会流动到每一个角落,会发生什么不用深想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