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两人的面前还放着一些碎了的骨头。
宿枝平静的目光自老人的拐杖移动到地面的骨头上,然后不动了。
老人则在这时说着:“熟悉吗?我用了很多年找齐的。当年邺蛟死后,我拖走了他被砍下的蛟身,把没有头的蛟身给了这个孩子,又把龙魂给了这个孩子,养成了一条伪龙,而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他侧过脸斜视宿枝,说:“为的就是防你。只是蛟身难占,骨头散了,害得我这么多年没能发现你已经跑出来了。”
接着他还说了宿枝没有听,宿枝只是专注地盯着他脚下的骨头,像是正在分辨那骨头是什么一样,也像是想要听懂这老人在说什么一样。
老人嘴里的狠话一刻不停。
宿枝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抬起了头,平静地看着那老人,看着是无悲无喜,可那双眼睛黑得像是藏着深不见底的寒潭,足以将触及到的事物全部吞灭。
接着那伪龙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周围一阵风吹来,他脚下坐着的老人就不见了。紧接着一阵爆炸声响起,那老人被人掐着脖子,按着飞出了五十米,而等按着他的人停下,那人表情不变,只有眼睛变大了一些,然后薄唇紧抿,小声地出着气,将老人的皮,一点点掀开……
白龙见状立刻拿出一把缠着白色游龙魂的长剑,朝着宿枝砍去。
宿枝头也不回,只伸出手弹了一下,就把对方的剑震开了。
无牙可能不懂,宿枝没有找回记忆之前,澶容与饲梦的联系最紧,所以澶容有着谁也打不过的实力,而在宿枝恢复了记忆之后,不管是老人养成的伪龙,还是少年体内的龙魂,都是不及薄辉的存在。而薄辉都拿饲梦没办法,这两人又算什么东西。
宿枝想到这里,轻蔑地笑了。不管老人现在的模样恐怖不恐怖,他用那双沾满血的手,轻柔地捧起老人的脸,冷静地说道:“无牙,我很高兴你还活着。”他的衣襟上沾了血,就像是白色的花瓣簇拥着红色的花蕾。
他披散的长发也沾了血,黑与红交织,却不如面上落上的血看着触目惊心。
说句心里话,苍白如纸的脸上盖着血的他看上去很是恐怖,平静的样子以及身上的血,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喜怒不定的妖邪,眼角眉梢都是淡漠生命的傲慢、诡异。
他变得与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他说:“每每想到你和清潭,我都会觉得很开心。”
不似他那般愉快,血人抽搐着身体,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他却像是感受不到对方的痛苦一样,十根手指都插在了血人的脸下,一边轻声说话,一边漠然的观察着对方的表情,道:“我在地下对着业怀的尸体时,很难静心,只是一想到——等你们看到我变成了饲梦,看到我怎么大开杀戒,看到我怎么操纵你们的身体砍杀你们在意的人时——我都会非常高兴,高兴到可以忘了你那句封,高兴到会压下盯着业怀尸骨时的恨……”
这时少年重整旗鼓,重新杀了过来,他却用身旁的细沙化刺,穿过对方的胸腹,摆明了要戏耍对方。
他一边把手指穿入无牙的头顶,一边拉着抱着肚子倒下的少年,漫不经心地往前走着,观察着这里的沙丘,说:“琼海变得不多。是因为珠藤埋在这里?”
他自问自答,踩着沙硕,慢步往前,越过一个沙丘,仿佛进入了金色的海洋。
而他看着远处拖着魔域的珠藤尸骨,侧过头,说:“他曾经说过,要和我在琼海安家,我心里高兴,也想答应他,只是那时你们追得紧,我觉得我活不了,也不敢回答他,我便在他睡着的时候盯着琼海看,心里琢磨着……家应该盖在哪里。而琼海风沙大,夜晚听着呜呼的风声,也不至于太冷清。”
他说完这句,便望着珠藤的尸骨,仿佛想起了业怀带着自己躲进去的一幕。
他知道宁水是业怀的封地,是薄辉的照顾,琼海才是业怀的家,是能容业怀回来的地方。
清潭打了一手的好算盘,知道他看重业怀,知道业怀看重琼海,就把饲梦移到了琼海,一来是想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别人不会想到他会大胆到把饲梦放在魔修的眼皮底下。
其实清潭想事情比无牙周全。他知道饲梦特殊,准备的也要多一些。
他真的……算得太好了。
好到宿枝更生气了。
宿枝生气,无牙就要更惨一些。
宿枝迎着风,踩着无牙的头,面不改色道:“放心,你的好日子在后面,我不会让你如此简单地死去。而你是不是觉得,我就算是来到了琼海,也找不到饲梦埋在哪块沙地下?”
他说话的时候,那少年抱住了他踩着无牙的腿,被他轻轻一踹,就从沙丘上滚了下去。
而在少年狼狈地扑在地上的时候,宿枝则对无牙说:“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说来我还真应该感谢你,如果不是你还活着,我可能很难找到你们把我埋在哪里。”话说完,他那双眼睛变成了红色,盯着无牙的眼睛,残忍地笑了。
“就麻烦你当这个引路狗好了。”
………………
面前的光让蛇女找不到业怀所在的方向,而在她焦急的转着圈的时候,一条手臂从光中伸了出来,抱住了她的头。
有人贴在她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她就愣愣地听着,而后那变得奇怪的身体,慢慢地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
光里的人说了一句什么?
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只觉得一股暖意温暖了心房,所以眼泪就这样掉下来了。
她还记得业怀小的时候因为失去了情根,什么都感受不到,经常睁着那双不悲不喜的眸子,淡漠的注视着四周。
而自责就在业怀出生后,一点点割着她的肉,让她放不下被她害了的儿子。
因此不管业怀能不能听得到,能不能感受得到,她都要把自己的爱加倍的给予儿子。是以她经常抱着业怀,与他说今日发生的事,今日又做了什么……可业怀从未回应过她。
那时的她不觉疲惫,在珠藤还未回来的时候,随手摘了一朵野花,放在了业怀的腿上,与他说这朵花叫什么。
虽是路边无人养的野花野草,也能开放出不同的色彩。
业怀就静静地看着,那双眼睛很大,却像是容不下这朵小小的花。
她讲着讲着,忽然觉得累了,正要闭上嘴,又遇到了珠藤的仇家打上门来。
她上前迎敌,被打了个半死,而在挣扎的时候,她转头去看业怀,业怀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的坐着,像是眼里没有她这个人一样。那一瞬间,失望如同狂风卷带着尘沙将她裹住,吹得她无法睁开眼睛面对这一幕。
最后珠藤回来了,把对方打死了,她却在珠藤慌张跑过来的时候,哭得像是个孩子一样,委屈又无助。
彼时的她觉得业怀这辈子都好不起了。而感受不到喜怒哀乐,业怀的世界还会剩下什么?
而她也觉得伤心,觉得自己即便是业怀的母亲,即便努力多年,在她孩子的眼中,她也是一个不重要的过客。可正当她满心惆怅意图再哭的时候,她身后的业怀却动了。
其实在方才她与仇家动手之前,她留下了保护业怀的屏障,可在珠藤回来后,她无心维持,屏障碎了,风吹了过去,带走了业怀腿上的花。
一直没动的人这时顿了顿,然后低下头看着那朵花,动作迟缓地弯着腰,把花捡了起来,重新放在了腿上……然后,就呆呆地看着她,仿佛在等着她……
那一瞬间,蛇女的哭声就没了。
她望着被业怀紧紧抓着的小小野花,忽然懂了她的儿子也许不是什么都感受不到,只是他如今比寻常人感受慢了很多。但即便很慢,悟性很低,他也在慢慢地学着……
也可能学会了。
想到这里,她嘴角往上扬起,那贴着光柱的身影,慢慢地化作一团团青光,逐渐飘向上方……
她终于可以放心了。
……
“还没回来吗?”
意绫仍旧坐在那张冰床上,表情呆滞地对着门口的位置。
陈已安的尸体放在她身后,与若清初见他们时没有什么区别。
这是他们留在皇宫中的多少个日夜?
可能陈已安和意绫自己都不记得了。
天一直是那么黑。
窗外阳光正好,但他们被关在这个屋子里,什么都感受不到,也什么都不想感受到。
不多时,当意绫疲倦得想要躺下的时候,有人在门前敲了敲门。意绫茫然地看向门口的位置,只见一道白光出现在房中,绘成了一道人影。
很奇怪,她的眼睛是瞎的,但她却能看到那道光、那个人影。
而那人影似乎正处于渡劫化形的时期,此刻来到这里的,不过是一缕神识,顶着珊瑚一般漂亮白角。
那人来到这里,手中拿着从皇宫带走的冰霜花,柔声与他们说着:“梅雨季节已过,近来风和日丽,远山灵树茂盛,琼海黄沙衬碧天,是个适合出去走走的好时节。”
说罢,他翻开手,握着冰霜花变出了一双浅灰色的眼睛,伸手送到了意绫的面前,眉目舒展,温柔的像是意绫自己臆想出来的虚幻。
可他却说了:“宁水离上京还是有些远,所以你的信,我收得慢了些。”
意绫怔怔地望着他,在他如此说后,茫然的落下了一滴泪。
“叔公?”她叫。
“是我。”业怀回,“我看了你的信,来帮你救陈已安了。”
他如此说着,似乎不是在说笑。
在听到他这么说的一瞬间,意绫忽然发出一阵委屈又迷茫的哭声。
而业怀则把那双变出来的眼睛,送到了她的身体里,道:“春光正好,赠与你一双不会再被蒙蔽的眼眸,望你能看遍山河美景,不再居于困束。”
热意就这样进入了意绫的眼中,等着眼前能看到模糊的光影时,有一双手被业怀拉着放到了她的手上。她顺着那双手,看到了眉眼温柔的陈已安。
在此刻,业怀手上的红线断开了一根。
在阳光正好的时节,两只灵鸟乘着清风,飞出了关着陈已安和意绫的陈宫,望着骄阳的方向,轻快地走了……
他们有自己要去看的山河。
而送走了季庭生,了结了陈宫过往,业怀的手上如今只剩下一根红线了……
无牙躺在地上没气了。
他受尽折磨而死。
那个少年跪在不远处,望着迎着风的宿枝,呆呆傻傻的沉默着。
宿枝的脚下出现了一个大阵,而看到这个阵的时候,宿枝眼带嘲讽,冷漠的勾起了嘴角。
脚下的衣摆被风卷起,围绕着不善的杀意。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在他的面前有着一处深不见底的万人坑。这也是清潭和无牙的手笔。
清潭和无牙为了阻止饲梦外出,不只引了雷阵,还做了一个邪阵。
他们把八字阴的人找来吊死,扔到了这个坑里,不让这里的人转世,把这些人都养成了厉鬼,以此地的煞气怨气,覆盖了饲梦的邪气,扰乱了饲梦对自己位置的判断。而宿枝若想推开这阵,就需要先把万人坑毁了,再去打开天雷阵。
万人坑要毁不难。
可宿枝却在此刻回头讥讽地看着那少年,仿佛在问对方,你瞧瞧这里能想到什么?而后他高抬手臂,一下子将这万人坑毁了。
可在他毁了这万人坑之后,被困在坑底的厉鬼便跑了出去。
那少年看到这里,想到了附近还有人家,咬了咬牙,跌跌撞撞地拽着四散的厉鬼,不让他们跑太远。
而关着饲梦的地阵,也因为万人坑的拖拽,改变了方位,去了四百米外的地方。
宿枝随着阵走,在不远处找到了阵眼。就像是千年前一样,这个阵周围围着天雷。如果他要开阵,一定会被天雷击中,而他数了一下,阵上盖了四十九道天雷,以他的实力来看,不到四十,不会遇险,即便遇险,也不能打消他的心思。
他心如铁石,不觉得自己会犹豫,迎着阵中的狂风,抬手解开一道天雷。同一时间,天雷落在了他的身上,将他震出去一段距离,他却死死地盯着那阵眼,双目赤红,不曾退缩。
就这样,他扛了三十九道天雷,这时的他已经不似刚才那么整洁优雅了。
他的黑发凌乱地盖在面上,就像是千年前被困的那次,嘴角流着血,却瞪着一双不屈的眼睛,又解了一道。
天雷再次落下。
这时,像是累了,他变出半米高的沙墙,靠在那上面坐了片刻。坐下来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远处的珠藤尸骨,心里盘算着,剩下的九道,干脆一起解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