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力闭了闭眼,睁开时听见对面的钟航担忧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他应道,“眼睛有点干。”
钟航提醒他:“这里不能抽烟。”
他知道不能抽,他也没有烟瘾,于是把烟又放回口袋里,继续吃已经冷掉的薯条。
钟航打量着他。
他的神色比上次见面时平静多了,可钟航了解他以前的性格,担心他把事情都放在心里不说出来,还是劝道:“洛愉,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陈飞麟现在还关着,你就算想起什么也别往心里去。”
“那些都是以前的事了,做人要向前看。”
“我知道。”陈洛愉笑了笑,“我没被过去困住,你放心。”
饭后,钟航回学校准备下午的课,陈洛愉则回了中心医院上班。第二天上午,他独自去了当年出事的地点。
那是一座开放式小区,比他现在住的还老旧。地面坑坑洼洼,有些积着污水,道路两侧的商铺卖的东西也很廉价,餐饮店门口的拖把上还有苍蝇围着转。
一些居民坐在道路两侧晒太阳,他刚进来就吸引了好几道打量的目光。他用普通话向一位年轻的母亲打听18栋怎么走,对方用一口纯正的方言来回答,幸好他听得懂。
他不记得当年的陈飞麟为什么会租在这样的地方,不过一路走进来后,他多少想明白了。
电线杠上随处可见租房信息,以今天的物价来说,这里的房租都算非常便宜了。钟航也说过,陈飞麟的老家在常德鼎城的一个贫困村里,当时陈飞麟要租在外面,应该拿不出多少钱。
可是陈飞麟为什么不住宿舍?
避开一滩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污水坑,陈洛愉忍不住捂了下鼻子。如果他要跟陈飞麟一起住,他肯定不会让陈飞麟出房租,更遑论住在这么差的地方。
脑子里转着这些想不通的念头,他走走停停,不多时就来到了18栋楼前。
钟航记不得是4楼哪一户,不过陈洛愉只观察了两眼就认出来了。当年的起火点在厨房,即便内部重新修整过,外墙还是能看出火灾熏黑的痕迹。
踏上台阶,他走进那条阴暗潮湿的楼道。
由于常年照不到阳光,这里的墙壁都生出了霉斑,穿堂风迎面扑来,透着森冷的寒气。
他把大衣领子扣好,匆匆上了四楼,停在406室门前。
他只是想看一看当年的案发现场,想知道陈飞麟当时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可是他都站到这里了,依然有种不真实感。
陈飞麟真在这种地方住过吗?
为什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时,隔壁405的房门打开了,一名戴眼镜的男生走出来,看到他愣了愣。
“你找谁?”
陈洛愉指着406的铁门,还没开口就听对方道:“董毅出去了,你打他电话吧。”
“你认识这家人么?”他反问道。
对方不解地看着他:“你不是找董毅?那你找房东?”
“对。”
“房东不住在这,你有什么事?”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解释,男生似乎赶时间,便给他指了条路:“你到23栋楼下的麻将馆去吧,那是房东家开的。”
他谢过对方,走到23栋后果然看到一家门店很小的麻将馆。泛黄的隔离帘挡不住里面的热闹,牌友们喧哗的说话声和孩童的笑闹声交织在一起,吵得人头疼。
他不喜欢这样的环境,但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到柜台前一问,正在王者峡谷厮杀的女孩说自己就是老板。
话音刚落,女孩赢了漂亮的五杀,她兴奋地说了句陈洛愉听不懂的网络用语,然后才把视线从屏幕上挪到陈洛愉脸上。
这一看,她眼睛一亮,立刻放下手机,笑容满面地问陈洛愉有什么事。
她的年纪约莫二十左右,陈洛愉猜测她应该不清楚当年的事,又不想无功而返,便试探道:“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我因为出国很久没跟他联系了。他五年前住在18栋406室,我想找他。”
陈洛愉观察着她的表情:“他叫陈飞麟,你知道吗?”
女孩的脸色就像台风过境的天气,一下阴沉了下来:“你是陈飞麟的朋友?”
“对。”
女孩嗤了声,刚才的好态度荡然无存了,继续坐下玩手机,还不忘嘲讽道:“那你应该去牢里见他。”
陈洛愉装出不解的样子:“什么意思?”
“他当年害死了一个人,可不就得去牢里看嘛!”旁边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妈搭了一嘴,“哎,不过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有人来找他?小伙子,你怎么会有这么个朋友啊。”
陈洛愉有些紧张地问:“您知道当年的事?”
“可不嘛。”
大妈一拍大腿,也不继续看人家打麻将了,走到陈洛愉旁边来,惋惜地道:“说起来他也是可怜,炉子上的火没关就出门了,好像是有什么急事。结果嘛煤气泄漏,好巧不巧被他同屋的老乡撞上了,回家一进门就给炸了。”
大妈边说边叹气:“那当时烧的,人都焦成碳了,可造孽了哟。”
强忍住心悸的感觉,陈洛愉觉得呼吸都有点乱了,但他还是坚持问下去:“同屋的老乡?有人跟他一起合租?”
“那个人好像不是合租的。”大妈回忆了下,“警察说嘛好像是来找他的同乡,暂时在他这住了一段时间就出事了,你说这是不是倒血霉了。”
“什么倒血霉,分明就是人祸!”
女孩忍不住了,又放下手机瞪着陈洛愉,恼羞成怒地道:“说来就晦气!那个陈飞麟还是个同性恋,他那屋子经常有个男人来过夜。有次我妈去找他说事,结果在房门口听到那种声音,吓得我妈回来还摔了一跤!”
“本来打算让他退租走人,这还没提就出事了,把房子整成凶宅,害得我们要自己掏钱修,结果那间到现在都不好租!你说他是不是祸害?!”
第11章 犯病
被唤醒的记忆就像造雪机内轰然冲出的雪花,猝不及防地从眼前划过。直到走出小区大门,陈洛愉的胃还在一阵阵抽痛。
初冬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他的前额后背却都是冷汗,放在外套口袋里的右手也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又是这种熟悉而恐慌的感觉。
他在空荡荡的口袋里胡乱摸着,明明是没有意义的举动,他却希望能摸到帕罗西汀,能马上吞一片白色的药丸。
那间小小的麻将馆里人声鼎沸,分明没人认出他,他却觉得那些人的目光都在打量自己。
因为他就是那个频繁出入406室的男人,他就是被房东听到恶心声音的那个人。
恶心么?
原来他差点害得陈飞麟被赶出去,原来他们在做那件事的时候,门外或者隔壁的人都能听见?
所以那时左邻右舍可能都知道了?那陈飞麟也知道了吗?他有因为自己而被周围人指责成同性恋了吗?
想到那个女孩像看脏东西一样轻蔑的眼神,陈洛愉不敢想象当年的陈飞麟承受了怎样的压力。
那他自己呢,当时的自己知道吗?他们会分手是因为在一起的事被曝光了?
刘丽亚肯定也知道了。
脑内过载的信息量让他无法冷静下来思考,在一根电线杠下站了一会儿后,他还是没能忍住,把胃里的酸水全呕了出来。
他吐得视野都模糊了,好在早上起来没吃过东西,不至于太狼狈。等到觉得好些了,他到附近店里买一瓶矿泉水漱口,又买了块黑巧克力,撕开来放进嘴里。
苦涩的甜味在舌尖溶解,在嚼完一板巧克力后,他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些。
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对司机报了住宅地址,车子起步后,他转头看着窗外。
那座连大门都没有的小区在身后一点点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了,他才收回视线,低头盯着右手。
刚才吃完巧克力后,右手已经不再抖了,现在却死灰复燃。他用力捏着手腕,闭上眼睛告诫自己不要再想那些事,等车停到小区门口时,他付了钱,匆匆走回去。
站在602室门口,他几乎没有犹豫就拍起了门,但他把手都敲痛了也没等到陈飞麟来开。
他又拨了那天在医院存的电话号码,冷冰冰的机械女声告诉他:“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启动来电提醒业务,请您在提示音之后进行留言。”
强忍住把手机扔去的冲动,陈洛愉摸出钥匙开601室的门。
他习惯用右手来插钥匙孔,今天却怎么都对不准锁眼,只能换左手来。进家门后,他连鞋都没脱就打开放药的抽屉,把压在最底下的帕罗西汀拿出来,抠了一粒,又去厨房倒水喝。
感受着药片被冲进喉咙里,他靠在墙上,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
帕罗西汀不是神药,不可能一颗下去就会见效,不过也许是心理作用,他的手指真的慢慢停下了抖动。
滑坐到地上,莫名的倦怠感让他觉得头昏脑涨,好像跌进漩涡里的情绪也让他挣扎不出来。
他了解这种症状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也清楚这时候必须找DRJones了。但他就是不想联系,因为他知道Jones很可能会通知刘丽亚。
没搞清楚真相之前,他不能让刘丽亚看见陈飞麟。
好在他已经很熟悉这个病了,也清楚怎么能让症状缓解。做了一组深呼吸后,他去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起来时脸色好些了,便换衣服去医院。
出门的时候他又拍了一次隔壁的门,里面还是无人应答。
他在路上买两个包子,到了医院却没有食欲,便先开始工作。下午忙碌的接诊让他无暇分神,也亏得如此,情绪维持在平稳的状态里。然而到了傍晚他还是不觉得饿,就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出神。
他今天是中班,本来晚上可以回去休息,但是赵韫儒的病假没消,到外地开会的李主任也还没回来,前两天是宋主任值班,这两天就轮到他了。
今晚值班医生人数是够的,赵俊凡也在,他就不需要频繁地出来,不过遇到麻烦的病症还是要靠他。在处理完第四个病人后,赵俊凡到休息室找他,没见到人,找了一圈才发现他在大楼前面站着发呆。
他得过抑郁症的事医院没人知道,赵俊凡也不例外,走到身边问他怎么不去睡,他说睡不着。
抽出一支烟,赵俊凡正要点火就见他伸手过来:“给我一根。”
眯了眯眼,赵俊凡问:“你不是不抽烟的?”
他的确不抽烟,所以上次买的双爆珠现在还放在家里。他没解释那么多,拿来后借着赵俊凡的火点上,用力吸了一口,等微辣的气息挤进肺腑后才呼出来。
赵俊凡从没见他抽过,但看他熟练的架势,不禁笑道:“行啊你,在哪偷学的?”
望着对面安静的病房大楼,陈洛愉没有说话,继续一口口抽着。
烟不是好东西,但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赵俊凡在他旁边抽,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你这几天到底怎么了?整个人都不对劲,有什么事就说出来,看看我能不能帮忙。”
他没像以往那样找话题避开,只淡淡地回答:“你帮不了。”
“你都不说出来怎么知道我帮不了?”
赵俊凡盯着他看,手里的烟燃了一截也没动过,直到那段烟灰掉在地上了,才看到他面无表情地转过来:“我知道为什么相亲一直不顺了。”
“为什么?”
“原来我以前喜欢男人。”
赵俊凡的表情没有陈洛愉想象的那么吃惊,他只是把陈洛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道:“那就合理了。”
“什么?”
“你这样,确实不适合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