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左右都分别站着两个壮年的伙计,大约是怕他闹大了悄悄靠过去的,随时准备从后头制服他,那人摇摇晃晃的站着,一只脚踩在面前的案几上,桌上的几盘糕点顺势滚到了桌底下。
“一群瞎了眼的东西,下回老子再来的时候等着看你们怎么巴结老子。”他说完一脚踢翻面前的案几,拨开人群瘸着腿扬长而去。
谁也没想到声动梁尘的霓裳阁有朝一日竟还混进这等奇葩。
好在那人耍了一通威风就自行离去了,并未砸场子。
一场闹剧到此结束,伙计们赶紧将他弄乱的地方重新收拾干净。风月之地常有这种事发生,若非这事今日发生在霓裳阁,也不算什么新奇事。
经他这么一闹,听曲的人中途就走了一半,剩下的看完热闹也打算走。
看热闹的人并不在意热闹本身。
霓裳阁管事花月是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其实她并非真正的阁主,真正的阁主没几个人见过,因霓裳阁大小事务都由她说了算,所以外人都以为她就是阁主。
纪礼望向那徐徐而来的女子,向裴熠介绍起来:“她就是霓裳阁阁主花月,是不是生的花容月色?”
裴熠抬首睨了一眼。
花月罩着一件逶迤拖地的软烟蝉翼纱裙。美目流盼,有一股轻灵之气。
谒都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就连曲馆里的掌事都有一股出尘脱俗的气质。
这倒让霓裳阁有朝廷中人当靠山的传言多了几分可信性。
“可惜她现在几乎都不唱曲了。”纪礼惋惜道:“也不知道何时时才能再听到花月姑娘一开金嗓。”
终归是孩童心性,纪礼转眼便转移了重点,可谁也没想到,他却一语成谶。
花月见霓裳阁里的人大半都已离去,便说:“各位都是霓裳阁的衣食父母,今日扫了各位的兴致,花月深感有愧,今日的曲子就当是霓裳阁请各位来听的。”
她言下之意就是今天听的曲子不用付银子,但眼下这些人都是谒都城里非富即贵的公子哥,根本不缺这点听曲的银子,她这办法对他们而言实在起不了挽留的作用。
眼见无人呼好,她倏而一笑又说道:“正好今日阁主写了首新曲子,花月在此献丑,希望不扫各位的兴致。”
这话比不要钱好使多了,果然那些人听她这样说又都纷纷又坐了回去,伙计们重新奉茶,端上果子,忙的不亦乐乎。
一曲解困境,乐师让出坐席,花月朝那琴师的席位缓步而去,这首曲子她自己弹唱。
琴声悠扬和谐,词填的也叫人耳目一新,一曲终了,听曲的人都还意犹未尽。
眼看此情此景,接下来几个月这首曲子必将要风靡谒都城一段时日了。
“今天可没白来啊,你运气真好。”纪礼冲裴熠笑说:“头一回来霓裳阁就听了花月姑娘的曲,听过她的嗓音,往后怕是再难听得进旁人的曲子咯。”
纪礼夸的上天入地,裴熠却觉得很一般,他于这纸醉金迷的歌舞曲乐实在缺了些兴致,只是见纪礼这般热情不好叫他失望,便敷衍点头道:“是不错。”
“不错吗?词倒是填的不错,曲有误,差了点意思。”霍闲将手里的折扇缓缓合上,清风摇曳吹起他几缕墨色的发丝。
纪礼对曲子的理解只懂一点皮毛,听曲也只图个热闹。
正纳闷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世子爷兄弟,让他今天专在裴熠面前拆自己的台,就听见方才隔着褰帘对花月同样赞不绝口的李嗣说:“世子难道还听过比花月姑娘唱的还要好听的曲子?”
从前来霓裳阁听曲霍闲从不说曲子哪里唱的不好,今日是这京中千金都难求一曲的花月开嗓他却这样说,那平日就不喜欢他,又爱逞口舌的人自然不肯放过嘲讽他。
纪礼虽被霍闲拆了两回台,此时有人替他怼了回去,但他却并不得意,好在只要是在动口不动手这件事情上,只要霍闲有心,就从没输给谁过。
“听过。”霍闲毫不客气的说:“曲唱给人听,听曲的人往往能与之共情,花月姑娘的这幅嗓子倒是不赖,可惜往往过于精雕细琢的东西会缺失了自然之美。”
李嗣说:“说的跟真的一样,那看来你听过那什么自然之美咯?”
霍闲莞尔,那笑都笼在眉眼之间,纵然他今日穿的朴素,却也难掩自身的姿容,“幼时病中曾听过塞外曲,唯有天籁二字可勉强形容。”
纪礼深知李嗣爱逞口舌之快,往日霍闲总让着不与他们计较,可今日霍闲却有些反常……他赶紧打断正要开口的李嗣,看着霍闲说:“你这评定不公平,那人若是你母亲或是你旁的什么亲人唱的,自然再好听的声音都比不上了。”
霍闲并不说话。
雁南王是个快活的主,府里妻妾成群,个个还都能歌善舞,纪礼说霍闲听的是亲人的声音实在是常理之中。
雁南王的风流韵事在大祁上至王官贵族,下至黎民百姓,就没几个不知道的,他们几个虽未涉朝政但家里的人都是朝廷里大官,比起其他人,他们对这位雁南世子的家事更是如数家珍。
但也正因为身份特殊,只敢有意无意暗讽他,却不敢直言不讳。
旁人讳莫如深可他自己却毫不在乎。
*
那日在赛马场因天色太暗,又身陷囹圄,仓促之下,并未有过交流。
纪礼目达耳通,便主动担起了向他们介绍自己身边这位大人物的任务——
那小表情比定安候回京那日还要得意几分。
“我们今日是出来玩的,你们的伤都好了吧?”
“没事。”赵彻摆手朝齐青胸口捶了一拳:“看,他一点事都没。”
齐青推开他的手,在衣袍上掸了掸,说:“我们都没事,世子伤到了手上的经脉,现在怎么样了?”
霍闲撸起衣袖,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活动了一下,扫了众人一眼似笑非笑的说:“秋大夫医术高明,这点皮外伤早就好了。”
他说的轻巧,但白皙的手臂还用纱布包着,那里头隐约可见泛着淡淡的红迹,大约是伤口还未结痂渗出来的血水。
纪礼忙扯下他的衣袖道:“你少作点死。”
第10章 回京(十)
这几位与裴熠年纪差了几岁,又不是同在谒都一起长大的,所见所闻都不在一处,说了几句无关紧要话谢过裴熠便各自去了。
纪礼跟着裴熠回了定安候府,进门的时候石峰很没有眼力的问了一句“纪公子怎么又来了?”
这话问出口,便惹来纪礼朝他一连翻了几个白眼,嘟囔道:“你家护院真不会说话,什么叫又来了,我又不白来。”他抿着嘴随裴熠一起进了屋。
裴熠几不可查的笑了一声,他靠着案桌边落座,被桌上五颜六色的糕点和两壶瓷白酒瓶里的散出的清香吸引了注意。
眼见裴熠起了好奇心,纪礼唇角微微一扬,将京城傲娇小公子的本性展现了个时成十:“说了不白来的。”
裴熠说:“你送过来的?”
“恩啊。”纪礼眉目一挑,拍着胸脯说:“以后定安候府的糕点我包了。”
裴熠“嚯”的笑出声,随手捡起一块,说:“怎么,你买下京城里的糕点师傅了?”
“啊......我可干不出来这事。”纪礼斟了杯酒,那酒飘香四溢,唇齿留香,他似回味无穷的感叹道:“世子的酒真不错。”
裴熠见他那有奶就是娘的样子十分有趣,便忍不住逗他说:“方才在外面心里没少说人坏话吧。”
纪礼没想到定安侯还有双目识人心的本事,当即岔开话题,“这酒是雁南独产的,名叫霁月,上次小王爷随口说了句喜欢,世子便答应去燕贵妃的宫里取两壶送他,当然也少不了我们的,这不,只有两瓶我可都送你了。”说着又拾起一块糕点丢进嘴里,眉目一挑,笑盈盈的说:“如意糕是我问世子要来的秘方,我让府上的厨子照着方子做的,跟世子府糕点师傅做的味道一模一样。”他看着裴熠说:“对了,你不是在雁南待过嘛?尝尝是不是和雁南的一个味?”
裴熠本不爱甜食,且军中忌酒,这两样都不是他喜爱的,但如今没有军务在身,且在自家,经纪礼这样一说,也便有了兴致,在纪礼一再怂恿下,他两样都尝了。
当年戍西派兵攻打雁南,裴熠奉命在雁南驻守了一年多,直到戍西彻底败了仗,仓皇而逃他才离开。所以雁南的吃食他也算的上有几分熟悉,再后来他奉命回了禹州,那之后也便没去过雁南,本以为这味道相隔太远已经记不得了,谁知酒刚一入口,过往种种便又如和风细雨般的袭来……
纪礼在一旁睁大眼迫不及待的问他:“怎么样?一样吗?”
他未出过谒都,自然只识的出好坏却不知道是否相似。
“这酒芳气笼人,香醇淡雅,如意糕甜而不腻,香酥软糯。”裴熠说话间唇齿咂摸着:“跟我当年在雁南吃到的是一个味。”
“是吧。”纪礼拍了拍手上得糕点屑沫说:“这两壶酒和如意糕给你,就当是来送的礼了。”
裴熠说:“你来府上不用送礼。”
纪礼闻言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又听裴熠说:“只要你父亲知道了不抽你。”
裴崇元和其他望子成龙的父亲有些不一样,他素来不太管他这儿子,做的过分了也不过和那日一样不痛不痒的训斥几句。
想到这里,纪礼不仅没有觉得自由,反而敛起笑容,“父亲才不会抽我,我倒是希望他能抽我呢,他连管都不管我,成天就想着辞官去游山玩水。”
纪礼这话虽然说的轻巧,裴熠却听到了他话里的失落之色。
裴熠静了片刻,说:“在谒都,太出类拔萃的人是活不长久的,舅舅比你知道如何保命,他放任你不管,又何尝不是用心良苦呢?”裴熠眼眸一转,安慰道:“越是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人,下场越惨,从前的谢思域乔偃,如今的庄先生。”
纪礼这个年纪多少对这些事只有着一点似懂非懂的理解,裴熠原是安慰他的,谁知纪礼凝眉反问:“那你呢?”
裴熠笑了笑道:“我?”
纪礼说:“从前你不在谒都城里,我与父亲各自管各自,也便没人在意,你如今回来了,光是定安侯这三个字够上谈资了。”
他年纪不大,想的却不少,裴熠思量片刻,道:“朝野上下都知道我跟舅舅不睦,我若真出了什么事,也不会牵连到裴国公府,只要你往后少往我这里跑点也便连累不到。”
“表哥。”纪礼忽然站起来,微带怒色道:“我想帮你,即便姑母不在了,我们也是一家人。近来我每每进出你府里,父亲是知道的,但他却并未阻拦。”
“我是奉旨回京,又非举兵谋反,帮我什么?”裴熠仍旧以微笑安抚他。
可纪礼的样子却不似玩笑:“我虽然不知道朝廷里头是什么样的,但父亲多次婉拒太后要赐婚的提议,我还没傻到连这都不明白,那朝堂上的事情,必然是诡谲多变风起云涌的,一不留神就可能送命,无论是封荫定安候还是身负功名的飞星将军这些荣誉越多便容易招来杀身之祸。”
裴熠温和的面容浮上一丝惊澜,许是没料到纪礼浮华外表之下竟也洞察谒都局势,但一想到裴国公这么多年以来的行事风格仔细一想,却又觉得他把纪礼养成这般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真想帮我?”
“真的,父亲希望我随他,终其一生碌碌无为做个闲散的人,能活到七老八十,但那有什么意思,我要像你一样做个报国英雄,我要加入禹州军。”
裴熠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口酒差点喷到他脸上,他想了一下那个画面,说:“行军打仗不是你读几本兵书,耍点小聪明就能上阵的,舅舅知道定要着人掀了我的侯府屋顶。”
见纪礼面露失望之色,裴熠又觉得这番话说的有些灭他的士气,转而于心不忍道:“不过......有心是好事,但未必一定加入禹州军上战场才算是报国,就比如开国宰辅沈居安力排众议借儒家影响完成改制,再如我朝庄策,先帝采纳他兴太学的建议,才有后来为天下人称赞的朝堂清流。”
纪礼看向裴熠,说:“那你是觉得我能像沈宰辅一样完成改制,还是有庄先生的本事兴太学?”
裴熠:“......”
“我只是打个比方。”裴熠无语凝噎,说:“眼下还真有点事,你能帮得上。”
纪礼微微一怔,当即来了兴致,说:“什么事,你说。”
“你跟我说说看,那位世子是怎么回事。”
“我们谒都现在可住着两位世子呢,你想知道哪个?”纪礼明知顾问。
“两个你都熟?”
“那没有,萨沙觉得我们谒都的男儿说起话来都文绉绉的,因此只见过两面就不与我们往来了。”
“是么?”裴熠反而说:“那你知道的未必多。”
纪礼有些难为情,犹豫半晌才说:“其实就是他自己没文化,他那府里头竟是些歌姬舞姬,靡靡之音不绝于耳,我可是好人家的公子,怎会与他沆瀣一气。”他梗着脖子正襟危坐:“同样是世子,霍闲就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裴熠好笑,“我看他功夫练的稀松平常,嘴上功夫倒是不错,难道凭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你就看他不一样了?”
“他跟我们在一起可从不这样。”纪礼说:“可能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吧,毕竟定安侯回京,那么多人盯着,谁不想让表哥你另眼相待呢?”
他整了整衣襟,一副要人另眼相待的样子明显,可裴熠却没注意到,想起昨日纪礼说齐青姨母家的女儿在府里被齐国公夫人逼着做女红扎伤了四五根手指,裴熠顿时皱眉道:“雁南王也有要待嫁的女儿?”
纪礼没听懂,啊了一声,“没听说世子还有待嫁的姐姐啊,你问这个干什么?”
“随便一问。”裴熠说:“你先回去吧,我要进宫一趟。”
“进宫?皇上没召你......”纪礼话还未说完,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府里下人从外院一路小跑,进了内院气都不带大喘的战书在门外说:“侯爷,宫里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