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场景在南江区各个角落里上演,路口巷口的大喇叭重复向南江区的百姓宣布着这个好消息,一个个声音此起彼伏,好像在比较谁声音更大,谁情绪更饱满更热烈。
与此同时,南江区大规模解封的消息第一时间放在了平津城各方势力的办公桌上。
由于叶一柏数据公开的举措,南江区每天的抗疫数据都会向社会公布,看着南江区一天天得变好,即便是最保守最顽固的几方势力,也都软化了态度,开始慢慢接受叶一柏网格化封锁的举措。
比他们反应更快的是几个外国领事馆,库克和霍尔在分析了南江区的数据并实地考察了位于火车站的隔离中心后,当机立断,直接有样学样,封锁了他们的侨民区。
这大大刺激了平津城上下,这个势力繁杂而保守的北方城市终于下定了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消灭鼠疫。
看着众人积极而热烈地讨论全城网格化封锁后的细节,叶一柏知道,提出“用火葬法处理染疫尸体”的时机到了。
当叶一柏让孟庆勇将他这份提案分发到与会众人手中的时候,几分钟前还在为各区医疗资源争得你死我活,恨不得直接上手的高官士绅们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刚刚还热闹得如同菜市场的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周郝仁看着认真的叶一柏,脸上的表情从惊愕慢慢成严肃和苦笑,这位叶医生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好不容易让这群老古板们接受了封城和城内网格化封锁,现在又提出什么“火葬”。
这已经不仅仅是利益关系了,“火葬”这两个字已然触动到所有华国人最敏感的神经。
在这个会议室里坐着的都是平津城里最有权势的人,他们的家人即使感染鼠疫死亡,他们也有能力好好收敛他们亲人的尸体,不会让他们被收尸队收走,草草安置在城西的空地上。
但即便如此,他们心中也明白这条命令下发意味着什么,它绝对踩到了温和坚韧逆来顺受的平津普通老百姓的底线上。
“叶医生,这……没有更好的处理方法吗?”有人干巴巴地开口道。
如果是半个月前,叶一柏提出这种方案,这些平津城的权贵们绝对会掀桌子走人,但是现在,南江区的例子在前,这个半个月前还死气沉沉的地方如今已经基本摆脱鼠疫的威胁,成了整个平津人最向往的地方。
那些早前封区前从南江区跑出来的,现在是一门心思向往回跑,哪怕是在座的诸位也有不少动心思想要去南江区暂住的,只是防疫办管得严,南江区外面那些个实枪荷弹的又不懂得通融,才使他们不得成行。
叶一柏能救平津城,能救整个北方,这一点已经成为在座所有人的共识,因此哪怕他们觉得着实荒谬,也没有第一时间反驳。
“我提案的后面有几份资料,大家可以仔细看看。”数据总是最具有说服力的,这段时间以来,众人也习惯了这位叶医生用数据说话的方式方法。
他们不得不承认,比起许多政客们具有煽动性的夸夸其谈,叶一柏的这种方式新奇、有效率且更加令人信服。
“我这几天依托隔离中心现有的病人,做了一份他们感染原因的相关报告,报告里的样本量仅包含南江区的鼠疫隔离病人,因此得出的结论可能和平津市的整体情况还是会有一些偏差,但是我想大方向是没有问题的。
隔离中心病人的感染原因大致可以分成三类,第一类,也是比例最大的一类,是接触已经感染鼠疫的病人导致的自身感染,这部分约莫占了总人数比例的四分之三。第二类,接触过已经死亡的鼠疫患者尸体和其生前所用物品导致的感染,第三类,接触甚至猎食过啮齿类动物,保罗老鼠、土拨鼠等,这一类病人发病比较早,甚至有一部分已经靠自身免疫力实现临床治愈。”
叶一柏转身在临时支起的黑板上画了三个圈,“第三类第二类,这三类并不是独立的关系,而是相互交错包含甚至转化,第三类第二类最终都会演变成第一类,而第一和第二类更是相互转化和演变的关系。现在,我们的隔离政策主要是控制住了第一类,也就是感染人员,但如果第二类和第三类不加以控制,第一类就会源源不断地产生,平津市再多的资源也经不起这样反反复复地消耗。”
黑板上的图清晰明了,让会议室里刚刚还被南江区的胜利冲昏头脑的众人终于有些冷静下来了,南江区半个月基本恢复城市秩序让他们产生了一种平津市恢复正常也不是件难事的错觉。
“叶医生,第三类呢,我们从去年起大大小小的灭鼠行动也做了不少次了,对老鼠的防范心理我们老百姓也都有了,至于您说的土拨鼠还有其他什么啮齿科动物,这一方面工作我们可以马上去做,问题不大。就是这尸体处理的问题,要不再从长计议一下,虽说这现在百姓对封城封区的反应没那么激烈了,但是这种特殊时期,我们最好也不要再激化矛盾。”严主任苦笑着开口道。
“对,我们一步一步来嘛,先控制住周围,让人不要靠近,现在特殊时期,等到疫情控制得差不多了,有了人力物力,再慢慢处理,不一定要用这么激烈的手段。”有人应和道。
这个建议在会议室里赢得了广泛的赞同,甚至同为医学出生的,列席会议的平津大学医学系的几位教授都隐隐反对叶一柏提出的“火葬”这一激进的处理方式。
叶医生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总算明白裴泽弼当初所说的话来,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诸位,跟我去现场看看吧,如果看完你们还是强烈反对,那我同意再延后一段时间。”叶一柏的目光扫过在场诸人,许多人闻言第一反应是想拒绝,毕竟没人愿意去看堆积如山的尸体,但与叶一柏诚恳的目光相接,大多数人最终还是点头表示了赞同,这是他们对于这位叶医生的尊重。
一辆辆汽车从防疫中心驶出,向城西方向驶去,车子驶去市区方向后,几辆皮卡车不知道才从哪里拐出来跟在了他们后面,出了市区后的路就显得有些崎岖难行了,路边的行人也渐渐开始变少,只能几间零星的民房分布在路两旁。
当初裴泽弼觉得手下人拍的照片太过骇人并没有拿出来给叶一柏看,但是他藏在裤口袋里的东西叶一柏怎么可能看不到,晚上裴泽弼去洗澡,叶一柏拿过他裤子的时候,照片就从他裤子口袋掉了下来,照片上的场景叶一柏大概一辈子都忘不掉。
这是一块山前自然形成的凹地,靠里的尸体一排排放着,很多都已经开始腐烂了,再靠外一些排得就不是那么整齐了,横七竖八地躺着,很多尸体都还姿势怪异,比如叶一柏当初看到的蜷缩或者坐姿的,歪歪扭扭地叠靠着,再外边,大概是收尸队工作得久了,麻木了,尸体几乎是随随便便地堆叠在一起,拱成了一座座小山丘。
一股子物伤其类的悲凉感在众人心底油然而生。
“收尸队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五,其中死于鼠疫的占了百分之九十,剩下的百分之十死于鼠疫引发的并发症。还有这些是城西那块放置尸体的地周边的居民患病率,高达百分之六十,远远大于平津城的平均水平。
而按照隔离中心现在的死亡率来看,整个平津城每天因鼠疫死亡的人数在两百人左右,也就是说这里每天躺着的人都在以百以上的数量在增加。”
叶一柏转头望向这群全平津城最有权势的人,“你们真的觉得他们这样躺着会比火葬好吗?”
除了与会众人,叶一柏还安排了平津城大大小小有名望的士绅百姓,各村镇、保甲推举出来的百姓值得信任的人来现场,耳边隐隐约约有啜泣声响起,已经有人忍不住哭出声来。
“那如果废除收尸队,让百姓们自己收敛尸体呢?”
有人忍不住开口道,只是话一出口,这人脸上就露出苦笑的神色,是了,这种时候,如果百姓们有能力收敛尸体,当初他们也不会组织收尸队了。
“细菌在低温的条件下可以在尸体上生存三个月以上,只有三米以上的深度掩埋结合生石灰消毒才能保证鼠疫患者尸体不成为感染源。这也是我们下一步要做的,规范疫时丧葬制度。但这仅针对单具尸体,大量的,现有的技术很难做到完全消除感染影响。”
压抑的哭声越发明显,一股子难言的沉默在众人中蔓延开来。
第261章
两日后
一辆辆铁皮卡车从城门口长驱直入,百姓们透过窗户往外看,能够清晰地看到这些铁皮车上那黑黝黝的炮筒。
“妈……妈妈。那是什么?”
“没……没事的,那是我们自己的兵,不会打我们的。”
叶一柏站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门口,这里能够清晰看到不远处的那块放置鼠疫病人尸体的空地。
“裴先生,叶医生,有很多百姓从四面八方过来,我们挡不住,炮车也被拦住过不来了。”孟庆勇快步从不远处跑来,神色严峻。
和他同来的还有周郝仁和严主任,两人也都面色焦急,“叶医生,裴先生,人越聚越多了,我怕会出事,这事也是我们不好,没做好保密工作,全程一起网格化封锁,人手也不够,他们不知道就从哪儿跑出来了,我们要不换个日子吧,等过两日理顺了,封锁好了,我们再动。”
裴泽弼眉头紧皱,他走到叶一柏身边,“我让孟庆勇送你回去,你是医生,这种事本就不应该你经手,你去隔离中心好好看你的病人就行。孟庆勇,送叶医生回去!”
“是!”孟庆勇立正领命,快步走到叶一柏身边,做了一个引路的动作,“叶医生,我先送您回去吧。”
叶一柏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他转头看向裴泽弼,“我才是这次北方抗疫的总负责人。”他神情严肃,一时的气势竟不在裴泽弼之下。
裴泽弼有些头疼,男朋友太有原则了有时候也挺麻烦的。
“你坚持?”
“我坚持。”
裴泽弼轻叹一口气,“行,我知道了。那你呆在这我来处理?”
叶一柏上前一步,走到裴泽弼身边,“一起去。”
裴泽弼知道自己最终是会妥协的,所以也就没怎么挣扎地点了点头,这就是他们两个人的相处方式,平等而互相尊重。
周郝仁和严主任对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们总觉得叶医生和裴先生两人之间有一种其他人插不进去的气场。
“我们也去。”周郝仁连忙道。
几辆车子启动,向人群聚集处而去。
这时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群,他们身着丧服头戴白布,神情麻木而悲怆,叶一柏从车子上下来,看到此情此景,心中打好的腹稿一时竟卡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
兵士们拉了警戒线,严阵以待,但对于身着丧服头戴丧帽的同胞,他们根本抬不起枪。
白茫茫的一片人越聚越多,百姓的数量很快超过了在场的维持秩序的兵士的数量。有手下人快步小跑而来,附在孟庆勇耳边说了两句话,孟庆勇眉头微皱,快步走到裴泽弼身边。
“二团那边想要回去了,他们不想直面百姓。”
裴泽弼眼睛微眯,二团就是重炮团,这种重武器向来都是各军中的宝贝,他把他们借出来可是费了不小的力气,“知道了。”他轻声道。
裴泽弼知道在上级命令下,现在重炮团不可能就这么离开,但是这么拖下去,到了回营时间,这些人可一秒都不会耽误转头离开,那下一次再想借出来,那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他们并没有过激行为。”叶一柏突然道。
裴泽弼在考虑事情,听到耳边叶一柏的声音,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啊?”
“我说百姓们并没有过激的行为。而且你看,除了青壮年,里面还有老人,小孩,如果他们真的抱着起冲突的决心来的,绝对不会带上他们的妻子孩子和长辈。”叶一柏目光灼灼地看向裴泽弼。
“孟庆勇,通知警戒处,戴了口罩的百姓准许进入,但是要求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尽量减少感染风险。”
“叶医生!”
“叶医生!”
周郝仁和严回都想要开口阻止。
裴泽弼目光紧紧盯着这群身着丧服的百姓,过了许久,才转头低声道,“让手下人混进去,把青壮的会挑事的都盯牢了。”这意思是同意叶一柏的做法了。
周郝仁和严回两人不由愕然,叶医生也就算了,这种读书多的搞研究的一般都很天真,可这位裴处,可是曾是大上海警事局的话事人,这样的人咋也……跟着胡闹呢。
但不管他们怎么想,叶一柏和裴泽弼已经向警戒线方向走去了。
有人远远看到了叶一柏一行人的到来,最前面的百姓开始有些骚动起来,警戒线旁的兵士们严阵以待,有些的手隐隐放在了腰侧。
“叶医生!我就想问您两句话。”一个清朗而年轻的声音从那片白茫茫的人群中传来。
叶一柏脚步一顿,目光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但举目都是白色的丧服,一时找不到声音的主人。
“叶医生,您大概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您,我是平津大学医学系的学生,我想问您,您提出火葬仅仅是为了寻求方便吗?既然有炮车可以帮忙挖坑,为什么不能土葬?”年轻男子在朋友人的帮助下站到了高处,使得他的声音能被叶一柏和更多人听到。
“这里有三千多具尸体,这么大的量需要挖的坑十分很深,甚至可能直接挖到地下河,这样只会进一步加剧污染,而且这么大的感染源,现有的技术不可能做到完全消失感染影响。”叶一柏十分认真地回答道。
百姓中似乎有人情绪比较激动,但却很快被同伴安抚住,那个平津大学的学生继续问道:“那以后呢,后面鼠疫死亡的尸体怎么办?”
“行政厅会出台疫时丧葬条款,鼠疫患者尸体一律做无害化处理,家属可选择在行政厅监督下进行三米以上的深度掩埋和生石灰消毒,或统一由临时丧葬中心进行火化,火化的骨灰可以送还家属,入土为安。”
“那不就是有钱人可以土葬,没钱的只能……”人群中传出压抑着哭声的吼声。
叶一柏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连他都觉得不公平,但是裴泽弼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这个社会本就是不公平的,妥协是必须的,不然他的火葬绝对不会推行得那么顺利,现在当下最重要的是控制住疫情,而不是追求所谓的绝对公平。
年轻的平津大学学生用了擦了擦自己涌出来的泪珠,“那叶医生,我们可以提一个要求吗?”
“当然。”叶一柏道。
“我们想要在路边送一送我们的亲人,还有我们想要有专人超度他们,被火一烧就什么都没有了,至少至少要有人给他们引路。”
“好。”这回开口的是裴泽弼,裴泽弼头微微转向孟庆勇,孟庆勇就利落地点了点头,快速小跑离开。
年轻学生擤了擤鼻子,看了一眼裴泽弼后才开口道:“好了,叶医生,我们没问题了,您远道而来,不会没有意义地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们看得很清楚。”
谁都没有想到事情能解决得这么顺利,警戒栏被拿开,戴着口罩人群井然有序地进来,然后自觉站到路两边,没有戴口罩的排在最后乖乖等在最后,等着工作人员给他们送口罩,装着炮的大皮卡驶近的时候,人群甚至还自发地给车子让道。
这种场景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吃惊。
炮兵定位,从头到脚全副武装的殓尸队们全部准备完毕。
冬日正午,众人在阳光下站得笔直,一动不动,炮车已经对准了定位好的位置,兵士们重新拉了警戒线,这一回警戒线不是为了阻挡百姓们进来,而是为了确定安全距离,不让众人进入危险区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现场寂静而沉重,只依稀能听到压抑的呜咽声,没有人催促,没有人不耐烦,众人安静地站着,直到约莫一个小时后,两辆大卡车疾驰而至,带着两群神色惊惶的人,他们身上的衣服很好区分他们的身份,一群和尚一群道士。
有工作人员快步上前和这两群人解释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于是和尚和道士对视一眼,纷纷露出悲悯的神色,他们二话不说,分别在左右两边站定。
道经和佛经同时响起,伴随着炮兵指挥的一个动作,“轰隆”一声乍响,霎时哭声震天,压抑许久的百姓们放声大哭,唢呐声阵阵,不时有百姓掏出铁锅金箔来,在炮声中喊着家人的名字。
火炮轰出了三个洞来,一包包生石灰被倾倒而出,收敛队用推车将一车车尸体送入洞中,火焰冲天而起,伴随着他们亲人的哭声,经久不散……
“火化烧不着灵魂的,我就是最好的例子,慢慢走吧,会消灭鼠疫,不会让你们的亲人后辈再遭受这样的痛哭。”叶一柏在心里暗自许下承诺。
后世一致认为,平津城西的这场大火,是民国时期这次北方疫情的真正转折点,至此,平津城乃至整个北方再无阻挡抗疫工作的阻力,全平津城的人上心齐心,拧成了一股绳,誓要跟疫情抗击到底,因为他们已经付出了最大的几乎不能够承受的代价,他们输不起了。
1934年,2月27日,平津城全部实行全程区域化封锁,除南江区已解封地域外,所有人都居家隔离,不得外出,一切物质由各保甲工作人员负责派送。
南江区作为唯一一个安全的区域,承担起了保障全程物资和后勤的重大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