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大夫!我混蛋,我王八蛋!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她,这么多年了,我没让她过过什么好日子,她……她不能就这样走了。”孕妇的丈夫涕泗横流,他用衣袖擦了擦鼻子,又想用手来抓叶一柏的手腕。
叶一柏往后退了一步躲过。
“医疗挤兑到这个程度了,产妇都接收不了?”叶一柏转头问刚刚跑过来的布鲁克和盖尔。
虽然国籍不同,人种不同,但是两人也是医生,面对病人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医疗挤兑?”布鲁克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觉得用这个词来形容当下平津的医疗生态确实是十分贴切,他苦笑着点头,“平津市区的医院几乎已经没有接收能力了,鼠疫来得急,最早感染的就是医护人员和他们的家人,现在医院里就连手术室都挪用做了病房……”
布鲁克沉默了片刻继续道:“现在平津的医院几乎是细菌培养皿,所以,即使有病房和医疗条件,对于产妇来说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布鲁克这话是用华国语说的,因此在场的人都听得很清楚,产妇的丈夫一脸绝望,不停重复着,“怎么办?那怎么办?”
平台广场前,周郝仁的演讲还在继续。
“市民们,国家并没有放弃我们,最好的医生带着最先进的设备和充足的医疗资源过来了,我向你们保证我们会尽最大努力控制感染,平稳物价,重建城市秩序,我们生在平津,长在平津,请大家不要抛弃这座城市。我,周郝仁,在这里表个态,只要平津城还有一个鼠疫病人,我就不离开平津。”
“担架!担架来了!”
两个队员抬着一副担架快速从站台里面跑出来。
“站台里有临时的医疗室,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了,可以马上过去。”裴泽弼快步走到叶一柏身边,轻声说道。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事故,一般大城市的火车站都会设立临时医疗室,以应对特殊情况,在叶一柏救人的时候,裴泽弼就第一时间去医疗室查看了情况,并让他们做了接收病人的准备。
“好,就去医疗室。”叶一柏知道车站的医疗室最多也就是个处置室,是不可能达到无菌条件的,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没有选择了。
“来,托住腰,一二三。妹子,忍忍,这几个都是国际大医生呢,你不会有事的。”
“让开,让开,别挡路!”
“让开!”
雪白的担架很快被血水浸湿的大袄染成了红色,民众们几乎是安静地看着担架远去,耳边那位号称“平津还有一个鼠疫病人就不会离开的”领导还在耐心劝导着他们,那些个刚刚进去的权贵被蓝制服军士们兵不客气地送了出来,他们骂骂咧咧,情绪激动。
而火车也似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响起了即将离去的汽笛。
“回家吧,我们不想让长岗人进来,人家大概也不欢迎我们过去,何必出去讨人嫌呢。”人群中忽然有人这么说道。
“是啊,回家吧。”
“回家。”
“回家!”
民众们拿起了行李,拉起了亲人的手,看了不远处的车站口一眼,随后转身向熟悉的街道走去。
站在站台上的周郝仁见广场里聚集的人群慢慢散开,越来越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来,他转头看向同僚,对上同僚们有些复杂而惊诧的目光,他忽然大笑出声来,“哈哈,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但是,老子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盛年不再来,盛年不再来,大不了这条命就送给这座城了。
周郝仁的同事们都被他笑声中的豪情所感染,心中惊愕的同时,也不由升起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情绪来,在这个时代,或许有许多欲望、贪婪,但也绝不缺热血和情怀,一座城啊,一座生他们养他们的,现在生死几乎都攥在他们手里的城啊。
不少人斟酌着,更多人的目光则是变得坚定起来。
“哎,叶医生他们呢?”
“好像往车站医疗室去了。”有人回答道。
这时候叶一柏等人确实已经到了车站医疗室,医疗室门口已经有一个穿着一身白大褂的医生等着了,看到担架过来,赶紧迎了上来。
“哎呦妈呀,出了这么多血啊。”这位医生一看产妇的状态,脸瞬间就白了几度,原先有人传话说车站里有孕妇出了事,让他收拾好医疗室,准备好器械和基本医疗物资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些忐忑了。
别看他穿了一身白大褂,但自己知道自家事,他可不是正经医学院出来的,也没有医师执业证。车站医疗室的招聘要求低,他上了几天医学培训班,就来上岗了,一些小的外伤或者常见的病痛他还能应付,这……这产妇大出血,他应付不来啊!!
额头冷汗簌簌下来,医疗室医生的面上满是挣扎的神色,在心中犹豫许久之后,这位医生终于下定决心走上前,“产妇很危险,我尽量……”
然而他刚上前两步,话都还没有说完,就被迎面而来的一个高大的外国人一把推开,然后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那三人已经跟着担架快速从他身边走过。
医疗室医生:?
医疗室医生在原地呆愣了片刻,随即快步跟了上去,那些人莫不是眼神不好,没看到他的白大褂?
三个人说着不一样的语言,华国语,一个好像是英语,另一个医疗室的医生听不出是哪国语言,反正不是英语也不是华国语,三人说着三种语言,但居然交流得还挺顺畅??!
医疗室医生唯一能听懂的就是那个戴着口罩的年轻男子说的话。
“出血量太大了,我模糊估计一下,大概接近1500毫升了,已经是会引起休克的临界点了,必须立刻输血。”
另外两个高大的外国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位戴着口罩的年轻男子突然转向他,对着他说道:“吸氧,立刻建立静脉通道,双路。1500毫升生理盐水,500毫升低分子右旋糖酐,半小时内滴完。还有这里有监护仪吗?给病人用上,同时准备手术。”
医疗室医生有些迷惘地用手指了指自己,叶一柏的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却见那个医疗室医生忽然一个激灵,然后飞快站直了身体,“监护仪没有,输液行,能输液,我马上!马上!”
“我带来的器械里有监护仪,但是它们现在已经装车运走了……”叶一柏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和他做出同样动作的还有裴泽弼,“人群才刚散不久,车子开不了多久,来得及,老孟。”裴泽弼看向孟庆勇,孟庆勇点点头,随即快步走了出去。
医疗室的医生虽然只上过简单的医疗培训课,但在车站医疗室工作了这么多年,基本的经验却是不缺的,他飞快地拿了注射液过来,也非常顺利地建立了两路静脉通道。
“知道病人是什么血型吗?”没有监护仪,叶一柏只能用最经验和原始的方式确定产妇此刻的状态,他一边按着产妇的颈动脉一边抬头问道。
几个医生的目光都看向了产妇的丈夫。
“血……血型?什么是血型?”产妇丈夫明显一脸迷惘的模样。
这个时代的人医疗常识缺乏,叶一柏听到产妇丈夫的回答就知道不可能从他身上得到产妇血型的答案了,“我是O型血,先用我的应应急。手术就要麻烦两位了。”叶一柏看向了布鲁克和盖尔。
“不,用我的,我也是O型血。”布鲁克用英文说道,“我和盖尔都是内科方向,我虽然是波恩老师的学生,但是我已经近十年没有碰过手术刀了,现在只有你能救她。”说着,他直接动手解开了大袄,同时将手上的衣服向上卷,露出结实的手臂来。
“好。”这种时候,作为白大褂,自然谁都不会跟谁客气,“无关人等就出去吧,这里要准备剖腹产手术了。”
“出去,出去,做手术了,闲杂人等都出去。”医疗室的医生自觉承担起了助理的角色,将除叶一柏布鲁克盖尔外的其他人往医疗室门外赶。
产妇丈夫眼尖地看到一根针刺入了那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的手臂,血液顺着透明的管子从他那端向他妻子的手臂处流去。
“医生!医生!你们干什么,怎么给我媳妇输洋人的血,我媳妇不会变成蓝眼睛的洋人吧……”产妇丈夫大声呼喊着。
医疗室的医生这次显得格外强硬,他一把将人拽到门外,“瞎嚷嚷什么呢,人家肯给你媳妇输血,那是冒了风险的,现在这个环境,谁肯啊,那是救人的菩萨,闭嘴吧你。”说着,就要关上门。
“可……可是……”
“没可是,走走走,我们去外边等。”
“您不是医生吗?您不到里面去?”
“我?”医疗室医生看了看自己的白大褂,轻叹一口气,“我就别添乱了。”虽然只是短短几分钟的相处,但在叶一柏等人面前,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心虚和羞愧感。
自己这种自己买白大褂穿上的和真正的医生比起来,差别是真大啊……
胡乐摇摇头,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了出去,随即就要关上门。
“等等,你进来。”房间里传出那位叶医生的声音来。
胡乐浑身一个激灵,瞬间,一股子热流从心脏一下子涌向四肢百骸,他听到自己重重地应了一声,“哎!”
第255章
“您叫我?”胡乐飞快跑进医疗室。
叶一柏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对,你做二助,上过手术台吗?”
“没……没有。”
叶一柏抬头看了眼这个似乎有些忐忑的三十几岁的青年白大褂,“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还让不让他当二助?胡乐心里嘀咕着,同时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紧张神色来,他刚刚从外面那些人口中确定了眼前这三人的身份。一间小小的医疗室里居然聚集了三个国家负责平津疫情的大医生,平津城里哪一家医院都没有这个排场吧。
“看仔细,到了500毫升就停止输血。还有这里有没有呼吸囊,病人需要辅助呼吸。”叶一柏仔细观察着产妇的状态,同时头也不抬地说道。
胡乐下意识地看了正在认真查看消毒物品的盖尔,随即立刻意识到叶一柏是在和他说话,他立刻道:“呼吸囊?没……没有,输血我会看仔细的!”
没有呼吸囊意味着产妇连最基础辅助呼吸的条件也没有,她的每一口空气都要靠她此时已经孱弱不堪的呼吸系统来汲取,这对于一个几近休克的病人来说,是极其危险的。
这件事叶一柏清楚,布鲁克和盖尔医生也清楚。
“叶医生,你还在等什么,时间越久,孩子就越危险,我们现在必须立刻剖腹。”盖尔检查完了医疗室里仅有的消毒物品,见叶一柏迟迟没有动作,不由神情严肃地开口提醒道。
叶一柏他抬头看了一眼医疗室墙壁上的挂钟,“再等等。”
“再等等,你在等什么?”盖尔医生脸上明显露出不赞同的神色,“现在保住孩子的命是最重要的!”
“等等……”盖尔恍若意识到了什么,他抬头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叶一柏,“叶,你想两个都保住?”
一个出血超过1500毫升的产妇,糟糕到连基本医疗环境和器械都难以保障的现实条件,这个年轻的华国医生居然还想着两全其美,把两个都保住,他以为他是上帝吗?
盖尔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出来,“你当你是上帝吗?再这么拖下去只会两个人都保不住,产妇的出血量超过1500毫升,布鲁克最多能输500毫升的血,这根本就不够,更别说剖腹产手术正常出血量就有600毫升左右,叶,就算你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外科医生之一,你也不可能救回一个失去全身一半血液的产妇!”
叶一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观察着产妇的状态,“不会,只要术中手术出血量控制在400毫升左右,取出婴儿,完成止血,就还来得及。”
“我也是O型血,完成止血,取出婴儿后,缝合工作你们做,就来得及。”叶一柏一连说了两次“来得及”,不知道是在说服盖尔他们还是在说服他自己。
盖尔医生张了张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门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门口朗声道:“叶医生,东西拿来了。”
叶一柏闻言下意识地长出了一口气,“好,进来!”
几个小队员迅速将呼吸机,手术刀等医疗器械和药品搬进医疗室,等他们离开后,叶一柏等人快速做了消毒工作。
火车站的医疗室是不可能达到如手术室一般的无菌环境的,但是此时此刻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产妇的意识自始至终是清醒的,但是疼痛和失血过多让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要怕,没事的,马上就好。肚子上还有感觉吗?”她听到眼前这个戴着口罩眼神温和的医生这么说道。
产妇这才意识过来,她似乎有一阵没感觉到腹部传来的剧烈痛感了,有时候疼痛到麻木了,感觉就不怎么灵光了,她犹豫片刻,才对着那双温和的眼睛吃力地点了点头。
确定麻药已经发挥作用后,叶一柏举着手走到主刀医生的位置上,他快速扫了一眼胡乐拿出来的手术器械,随即点胡乐轻轻点了点头,“刀。”
“哎。”胡乐重重应了一声,同时飞快地将手术刀递了过去。
锋利的手术刀划过柔软的肚皮,子宫被打开的瞬间,叶一柏和盖尔的表情都凝重了起来,非常典型的壁包绕宫颈的前置胎盘。
“先把孩子取出来,产妇的出血量太大了,母体一旦支撑不住,孩子就危险了。”盖尔沉声道。
剖腹必然要解开加压包扎,腹部加压包扎一解开,产妇的血就再次像打开了的水龙头一样往外冒,即使叶一柏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找到明显的出血点止血,但布鲁克输进去的那五百毫升,大半还是流了出来。
叶一柏没有说话,他手中的手术刀从子宫下段进入,避开了绝大部分的胎盘组织,然后切开肌层,将胎盘完全暴露了出来,胎盘暴露出来的刹那,他迅速收回手术刀,将它递给胡乐,随即用手从切口部位钝性剥离部分胎盘。
比起手术刀,用手撕开伤口能更好保护皮肤软组织,且最大程度地保护产妇的神经和血管不受损害,薄薄的胎盘在叶一柏的手中如同一张纸一般,胡乐甚至听到了好似纸张被撕裂的声音。
透过薄薄的羊膜,三人已经能比较清晰地看到蜷缩在羊膜囊里的胎儿,来不及感叹生命的神奇,叶一柏的手小心而快速地破膜,“要取婴儿了,去掉拉钩,用手。”叶一柏低声说道。
盖尔点头,他将一只拉钩取出递给胡乐,同时用左手取代那只拉钩的位置,右手亦然,即使隔着薄薄的手套,盖尔也能感受到手中人体组织的那种滑腻感以及羊水流过掌心的温热感,这对于一个内科医生来讲,着实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叶一柏一手捏着羊囊膜,一手慢慢像挤药膏一样将婴儿挤出去,“啵”的一声,婴儿的头被挤了出来,“口子开大一点,胡医生,接好了。”
胡乐几乎是颤抖着将手伸进产妇腹中,小心翼翼地托住婴儿的头,那种温润的带着水汽的触感让胡乐整个人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
叶一柏的手速很快,婴儿的头被挤出来后,他几乎就像是撸肠子一样直接将这个娃娃给撸了出来,胡乐眼疾手快,几乎是无师自通地一手托住了婴儿的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