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一柏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道:“经历过鼠疫,并且治愈的病人体内会产生对鼠疫细菌的抗体,而血清疗法就是将这些治愈病人的抗体人为输入到重症病人的体内,让他们产生细菌抗体,从而自我康复,它的效果因人而异,但如果有足量合格血浆供应的话,治愈的希望还是不小的。”
所有人都听出来了,叶一柏话中的关键就是“足量和合格”。
“一个病人需要多少血浆,怎样的血浆效果最好?”
“一个重症病人需要七到十个治愈病人提供血浆,健康的,没有其他血液传染病的,治愈后60-80天的病人,效果最佳。”
叶一柏的回答让在场的白大褂们倒吸一口凉气,一个重症需要七到十个治愈病人提供血浆,而且在确保健康的同时,还有比较严格的时间要求,如此严苛的条件,难怪这种治疗方式不能广泛被推广开来。
“杭城爆发鼠疫不过是这一月的事情,哪里去找已经治愈了60-80天的病人。”许元和丧气道。
“不,有!一定有!虽然说爆发是这一个月来的事情,但是在十月份我就接触过疑似病人,一定有,只是我们不知道,一定有的!”他站起来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鹏村和洋村,最先爆发的地方,我们可以去问,还有这么大的杭城!一定找得到!”
经历过那噩梦般的半个月,沈周两位医生不想再重复在黑暗中徘徊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日子,既然有人给他们指出了道路,那么就走下去,努力走下去,拼尽一切走下去!
“对!如果我们都放弃希望了,那躺在楼上的他们怎么办。”一个年纪略大的医生说道:“我们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既然是希望,就得担起希望的责任来。我可是带着学生来的,总要给这些小家伙做点榜样吧。”
几个有幸参加会议的年轻医生早就激动地满脸通红,初生牛犊不怕虎,刚穿上白大褂不久的他们听闻能够有机会治愈鼠疫重症患者,都忘却了此时的艰苦条件和鼠疫带来的感染风险,变得兴奋而热切起来。
叶一柏紧绷了四十多个小时的神经在这一个似乎稍稍松缓了些,即使前路再艰难,他总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的。
“其二,磺胺。这是一种能够抗感染的药物,我曾在《医学杂志》上发表过有关于它的制备方式,但是它的原材料难寻,大都被欧洲当做红色染料的原料来使用。”
叶一柏觉得既然血清疗法都提上议程了,想来再来个没有经过药物实验的磺胺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了,不过显然,这个时代医生对于新鲜事物的接受度远远超过了叶一柏的想象。
在九十年后,法律法规和各项规章制度健全,医生的所有治疗都有规章和制度的保护,这一方面保护了医生,但同时也限制住了他们尝试的勇气。
就好比叶一柏,他迟迟不把磺胺这个东西拿到台面上来讲,并不是他敝扫自珍,而是他潜意识里认为没有经过周密药物实验的药物是不能够应用在临床上的,其他医生和规则也不允许其这么草率地被应用在临床上,而这时候的医生显然没有这么复杂的脑回路,他们觉得既然能治病,那自然是要用,哪来的那么多顾忌。
一众白大褂们在听到“其二”两个字后就已经打起了精神竖起了耳朵,然后他们发现叶医生后面说的东西他们都听不懂。
如果说血清疗法,一众白大褂中还有人懂个一鳞半爪的,那么磺胺这个东西对他们来说完全是个全新的东西,抗感染的药?这五个字听得就让一众白大褂心神震动。
抗感染的药,简简单单五个字,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没什么感觉,但在这个会议室里的人可都是医学专业毕业的,哪怕是最年轻的刚穿上白大褂的也知道这五个字意味着什么。
感染,当下医学最大的敌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随便找出十个病死的人中总有六七个是死于感染,而叶医生居然说,他有能抗感染的药物!
这好比在九十年后,有人对你说他有能治疗癌症的药一样,你第一反应必然是这是荒谬的,怎么可能,更何况比起患上几率小的癌症来,感染几乎是所有普通人一辈子都避不开的事,不严重的或者运气好的熬过去,严重的运气不好的就一命呜呼。
1935年统计下来,民国平均寿命不过35岁,而不到100年的时间里,世界人均寿命却翻了一番不止,最大的功臣就是磺胺和抗生素等抗感染药物的发现。
如果说一般人或者普通医生说这样的话,引来的肯定是一片不屑和嘲弄的声音,但是说这话的人是叶一柏,而现在是1933年,通讯的不发达和信息差使得华国医生对于有西方医疗有一种盲目的信心。
他们认知里做不到的事情,或许外国医生能做得到呢?叶医生可是登上过《柳叶刀》的人,可是在全球范围内都排的上名的大医生。
但即便如此,这件事还是太不可思议了。
“叶医生,是不是我们理解有问题,抗感染的药?效果有多大,能治鼠疫?”许元和作为在场众人中与叶一柏最熟悉的人,在同行们的眼神催促下提出了这个问题。
叶一柏也是极力想说服同伴尝试磺胺,因此说得十分诚恳且肯定,“大家知道,在杭城鼠疫之前,上海也曾发现过鼠疫病人,那次的鼠疫病人是我最先发现的,我在那三个鼠疫患者身上尝试过这种药物,治疗效果很不错,除了唯一一个已经呼吸衰竭得比较厉害的病人外,其余两个重症病人都成功救了回来。”
“其实如果不是磺胺供应跟不上,这个病人未必没有获救的希望。”张洪浪的事始终是叶一柏心中的一道坎,永远的遗憾。
会议室里安安静静的,只听得到一众白大褂因为戴着口罩而更加用力的呼吸声,几个年轻的医生沉浸在鼠疫重症病人有救了的喜悦中,而略微年长的则明白,如果那个叫磺胺的药真的有效,那么一个崭新的医学篇章,不,不仅仅是医学,而是崭新的人类发展史将在他们的面前翻开新的一页,想到这里,许元和等人的呼吸不由更重了两分。
第235章
会议室里的众人心情激荡,无论是血清疗法带来的曙光,还是磺胺带来的震撼,都使得他们这几日因鼠疫而产生的心理上和生理上的疲惫一扫而光。
“一定找得到,我现在就给老唐发电报,让他找请市里的同行帮忙找两个月前的疑似病例,一定找得到!还有磺胺,原材料我们大家一起找,人多力量大!”
“我也认识几个染料商,好几个都做进口染料的,我也可以帮忙问问,那个叫什么,什么多息?”
“百浪多息。”
“对,百浪多息!”
人一旦有了希望和目标,就会产生热情和动力,不过短短半小时,从死气沉沉到充满希望,会议室里的欢声笑语让路过的没有参加会议的医务人员一阵愕然。
门口传来有规律的敲门声。
“进。”
许元和对着门口应了一句,随后继续追问叶一柏磺胺的事情,叶一柏也十分耐心地回答着,“磺胺的制备其实不难,只要有……”
“叶医生,村口来了很多记者和大学生,他们说……”护士推门进来,见所有白大褂的目光都“唰”得一下集中到自己身上,嘴上都结巴了,“想……要……帮忙。”
“大学生和记者?他们跑来做什么,我们现在没有多余的防护服给他们。”许元和摆手道,他们现在迫切地想要从叶一柏口中听到更多的关于磺胺和血清疗法的信息。
叶一柏则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磺胺的制备方法,我晚上会整理出来,放在会议室,这还是需要实验室环境和专业的设备的,我们这里暂时没有这个条件,先期还是以血清疗法为主。还有小张,去拿些口罩和手套,我去见见这些记者和大学生。”
他转过头对白大褂们说道:“抗疫不是手术,外面需要我们的声音,我们也需要外面的帮助。特别是血清疗法,一个重症病人需要7-10个治愈病人的支持,单靠我们排查疑似病例肯定是不够的,我们需要整个杭城的帮助。”
白大褂们也从兴奋和激动中缓过来了,叶一柏的话让他们瞬间回到了现实,他们楼上还躺着四十多个重症患者,现在并不是他们能够放松的时候。
“大家该打电话的打电话,该休息的休息,那些重症病人的一丝希望,还要靠我们去挣呢!”
“叶医生说得对,等下洋村排查的第一批病人就要送过来了,大家趁着现在眯一会。”许元和道。
被人一提醒,这群红着眼睛的白大褂才感觉到了熬了大夜的疲惫,特别是几个年纪大的,已经在低头揉太阳穴了。
叶一柏对着护士小张点点头,随即快步走出会议室,小张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快速跟上,边一路小跑边喊道:“梁姐,我要手套和口罩!”
忠华村的警戒线外,几个拿着相机的记者和四五个大学生模样的人一脸气愤地和黑制服们对峙着。
“我们想要支援医务人员,想要进去帮忙,你们可以进去,我们为什么不行?”
“对啊,我们想要帮忙,我们是代表整个杭城的大学生来的,我们不能就这么回去,而且我们了解到现在疫区就是缺人手,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对,我们是来支援的,让我们进去。”
执勤的警员们听着这一群“天之骄子”想当然的话,脸上的神色越发不耐,“我的同事不是已经帮你们去问了嘛,我接收到的命令就是不让闲杂人等进去。”
执勤警员口中那个去问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回来的同伴显然不怎么有说服力,学生们不满地和他争执着。
“抱歉,我刚刚在开一个会,让你们久等了。这位警官的意思是,疫区感染风险大,不希望你们冒险。”叶一柏远远就看到了警员和大学生们的对峙场面,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叶医生。”警员率先看到了叶一柏,脸上不耐的神情立刻变成了热情和友好,“您怎么亲自来了呢,有事让人传个话就行,您凌晨才回来,这一夜又没有睡吧。”
人都是有心有眼睛的,叶一柏的到来让警员们能够六个小时轮一次班,后勤之类的也能及时跟上了,这和前半个月冷冰冰的值守命令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警员们念着叶一柏的好,也敬佩这位年轻医生的勇气和付出,对着叶一柏也就格外客气和友善。
“我没事,年纪轻,熬一个晚上没什么的。”叶一柏温和地笑道。
警员们又说了两句让叶一柏当心身体的话,叶一柏也耐心地一一应着。一旁的学生们见叶一柏终于和这个黑制服说完话,赶忙道:“叶医生,您是叶医生吧,我太激动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先开口的学生脸上带着明显激动的神情,不止是他,另外几个学生看到叶一柏都明显紧张和激动起来,几个记者也一改刚刚旁观的态度,下意识地微微挺直背脊,想要在叶一柏面前留下好的印象。
“小张,把手套给他们。你们的口罩戴了多久了,里面的医用纱布一天要洗一次的,最好是四小时换一次,如果用得久了,我这里有新口罩。”叶一柏侧了侧身,让出拿着口罩和手套的小张护士。
“不用不用,我们都是新戴上的,报纸上都有宣传,每天要洗晒消毒,我们都在认真执行。”
“谢谢叶医生,正好我昨天忘记洗口罩了。”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见一众同伴用震惊和痛心的目光看向自己,开口要口罩的记者瞬间红了脸,连已经伸出来的手也收了回去。
叶一柏将手套递给那个开口的记者,脸上的神情温和中带上了一丝严肃,“戴上,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叶一柏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严肃,顿了顿,缓和了口气继续道:“前面是疫区,你的每一次呼吸都有被鼠疫感染的几率,所以如果想要进来,就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还有谁口罩用的久了吗?”
记者和学生们不自觉被叶一柏的严肃所感染,“我……我也换一个吧。”
“我也是。”
小张护士快步上前,将口罩和手套递给他们,“戴好口罩和手套,等下进医院还要换上防护服,戴眼镜的正好,没带眼睛的记得不管怎么难受,在洗手消毒前都不能用手去揉眼睛,听清楚了没有?”
小张护士抬着下巴,边说边偷偷看叶一柏,颇有股狐假虎威的意味。
“听清楚了。”记者和学生们异口同声地答道,倒是格外得配合。
换好防护设备后,叶一柏让警员们打开了警戒线让一众学生和记者们通过。
“叶医生,我们可以拍照吗?”一个记者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眼前这个医生年纪比他小得多,但面对这位叶医生,他总有一种拘束感,生怕做了什么,在这位叶医生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
叶一柏温和地笑笑,“当然,我们也希望通过报纸将更多的信息传递给杭城其他关心这件事的人。先去换上防护服吧,我带你们转一转。”
叶一柏带着众人在忠华村转了转。
“这边是后勤食堂,病人和工作人员的三餐都是这里做了然后送过去的,因为很多隔离区的工作进去后就不能出来,出来就得换衣服,消毒,所以饭菜都是做了送过去的,菜色不错。”
“这里是医务人员和警员的临时宿舍,原来的村办公室,临时改的,有电有媒体,条件不错。”
“前面是疑似病例临时隔离点,东县里排查出来的疑似病例,在没有确诊之前都会隔离在这里,我们现在的检测手段并不能百分百保证检测的准确性,但是鼠疫是一种发展很迅速的病症,只要十天内没有进一步的表现,基本可以排除鼠疫感染可能。”叶一柏见一个记者一边听一边快速记录,有意识地放慢了语速,“这个确实可以记下来告诉大家。”
“叶医生,我们能去隔离区看看吗?大家对于鼠疫病人的现状还是很关心的,以前有很多隔离点的不好传闻,这使得许多市民发现自己感染后宁愿在家藏着也不愿意前往隔离医院治疗,我们来就是想亲自打破这一传闻的。”拿着相机的记者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叶一柏迟疑片刻,才开口道:“可以,不过防护工作做得再好,也是有感染的风险的,你们确定要进去吗?”
拿相机的记者还没有开口,其中一个大学生就抢着开口道:“叶医生,我们不怕的。”
其余人也忙不迭地点头,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叶一柏。
但是最终叶一柏还是没有让大学生们进去,他本来只打算带一个记者进去,但在记者们的坚持下,带了一个摄影师和一个主笔进去。
“叶医生。”
“叶医生。”
临时隔离医院门口又拦了一条警戒线,几个警员看到叶一柏纷纷开口打招呼。
“你们好。”叶一柏笑着回应。
两个记者这时候已经换好了防护服,跟着叶一柏走进了这个两天时间内改成的临时医院里。
一走进警戒线,两个记者只觉得周围的气氛似乎一下子沉重起来,来往都是步履匆匆的白大褂,大家都戴着口罩,帽子,手套,全身上下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如果不是非常熟悉的人,根本认不出这全副武装下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一楼是医生休息室,医疗用品和器械室。我们直接上二楼吧。”叶一柏带着两人往楼上走去。
第236章
临时医院的二楼,空空荡荡,护士台里的护士听到楼梯口的脚步声,立刻抬起头来,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见到是叶一柏,她明显松了一口气。
“叶医生,您怎么还没去休息?我还以为洋村的病人送来了呢。”护士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
叶一柏走到护士台前,“我带两位记者进去看看病人。”叶一柏在护士台上的登记本上登记完事项,转头问两个记者,“名字,单位。”
“啊,沈明,纪茂实,我杭城报的,他明日报的。”
叶一柏点点头,如实将两人的信息登记了上去。
沈明向前走了两步,探头看了看登记本上密密麻麻的信息,忍不住开口问道:“叶医生,所有人进出都要登记吗?您带进去也不行?”
沈明作为杭城报年轻一代里数得着的记者,进的大大小小的单位也不少了,不少单位进出需要登记,但是这都是针对外来人员的,叶一柏被金陵任命为全国防疫负责人,饶是杭城市的一把手见到他也是要客客气气的,这样的人物居然低头在一本登记簿上认真登记自己的名字,这让沈明感到十分稀奇。
“当然,无论防护工作做得多好,进入疫区还是会有感染的风险,包括医务人员在内,所有进出疫区的人都需要详细登记,以便于风险排查。”他登记完信息,放下手中的笔,笑着回头看沈明和纪茂实,“如果现在后悔,还有机会。”
沈明和纪茂实想都没想就赶忙摇头,“叶医生,您们每天冒着风险救人,我们虽然力量微博也不会治病救人,但我们也想为防疫抗议做出自己的贡献。”纪茂实十分诚恳地说道。
护士台里的护士看着老实憨厚的纪茂实,发出轻轻的笑声来,使得两个年轻记者闹了个大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