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安紧紧盯着小许的眼睛,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他说不出当下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震惊、欣喜却又不敢置信,因为这寒冷天气而被冻僵的四肢好像重新注入了热血,开始慢慢恢复起来,酥酥麻麻的,还带着些细细的入骨的疼痛。
“叶医生和许主任来了?”沈子安感觉自己的嘴唇干得难受,他口罩下的嘴巴舔了舔快要龟裂的嘴唇,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小许笑着点头,“对,真来了,人就在门口呢,这我能骗您吗,沈医……”
小许的话还没有说完,沈子安就已经等不及冲了出去,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血液从心脏迸发,汹涌地流向四肢百骸,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嘭”地一下炸开,他奔跑着,越来越快。
“哎,沈医生,您等等我呀!”小许诧异地看着跑入茫茫夜色中的沈子安,不由愕然,平常看沈医生是挺沉稳一人啊,小许挠了挠脑袋,也跟了上去。
没有经历过这种绝望的人是很难体会沈子安现在的感觉的,好似是即将溺水的人看到一根浮木,想要努力去抓住它,又怕这根浮木负担不住他的重量,只是白白高兴一场。
他看到了,那亮得有些刺眼的前车灯,他听到了,不远处这两个男子并不算大的说话声。
“明天上午应该能把洋村都排查一遍,洋村是这次杭城疫情最先爆发的地方,他那边的感染人员恐怕不少,明天上午必须把第三层收拾出来。”
“我让他们连夜赶工,第三层无论如何是要收拾出来的,不然我们这波人带回去,隔离不彻底可就好心办坏事了。”
叶一柏和许元和低声交流着,虽然他们声音不大,但是因为周围太安静了,所以他们的声音能清晰传到沈子安的耳朵里。
叶一柏抬手,借着车前灯的光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表,“十分钟了,不等了,我们自己过去。”
许元和点头,同时转头招呼其他医生做好准备工作。
“叶医生!许主任!”
两人正要自己往隔离点里面走去的时候,一个带着颤音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叶一柏和许元和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棉袄外套着宽大白大褂的男子正快步向他们走来。
叶一柏一看沈子安的打扮就猜到了他的身份,唐传芳不止一次和他提过这次自发组织前往东县抗疫的医疗队。他们不拿工资,不为利益,凭着一腔孤勇就来到了这个连自来水和煤气都没有的地方。
叶一柏看着眼前明显有些狼狈但白大褂和手套口罩都干干净净的医生,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敬佩,“您好,您是沈医生吧,实在不好意思深夜打扰你们。”
沈子安闻言连忙摇头,“您说的哪里话?您认识我?”
“唐院长再三提起过您和周医生,我对两位也是非常敬佩。”叶一柏诚恳道。
沈子安闻言连连苦笑,“敬佩?叶医生,许主任,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你们再不来,我们恐怕就要坚持不下去了,这哪是救人啊,我们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沈子安一脸苦涩,这半个月以来那种看着病人一天天衰弱下去,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做不了,这种无力感每天都在折磨沈子安和其他自愿支援的医生。
“看我,老说这些有损军心的话。听小许说大家是要把隔离点的病人转移走,我能问问转移到哪,怎么安置吗?”沈子安急切道。
“当然,我们昨天已经连夜把忠华村的村民都转移走了,现在忠华村的大礼堂已经被改成了临时隔离医院,我们按重度、中度、轻度和疑似,划分了不同的隔离区,主要是因为我们医疗人员有限,医生少病人多,这样方便治疗和管理。”叶一柏道。
“礼堂,划区……”沈子安喃喃自语着,随即连连点头,“对对对,划区后这样能提高效率,也能最大程度解约药物资源,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沈子安目光扫过寒风中站立的白大褂们,忐忑而躁动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成,大半夜我也不耽误大家时间了,我们现在就过去吧,这里的条件太差了,我本来还在担心要是冷空气来了,病人们该怎么挨过去呢……”
沈子安领着叶一柏一行向隔离点方向走去,边走边向叶一柏等人介绍隔离点的情况。
“这里的条件实在太简陋了,我们带来的医疗物资上周就已经用光了,我们现在虽然穿着一身白大褂,但每天能做的也只有给他们发发吃的,喝的,有时候觉得真对不起自己这一身衣服。幸好你们来了,幸好你们来了。”沈子安重复着这句话,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道尽了他这半个月以来无尽的苦涩和无奈。
包括叶一柏在内的所有医务人员一时都无法言语,一样的职业,一样的工作环境,一样的白大褂,他们能理解沈子安那时的感受。
“也幸好您坚持下去了。”沉默许久,叶一柏开口打破了沉默。
沈子安闻言眼睛有一瞬间的酸涩,“对,幸好,我坚持下来了。好了,前头就到了,叶医生,等下转移有什么规矩和讲究不?”他有些生硬地转开了话题。
“转移之前我们要按重中轻给病人做个简单的划分,红线代表重症,黄线代表中度,绿线代表轻症,简单划分后就各自送往不同的隔离区。”
众人手里拿着手电筒,一脚深一脚浅地向改造成临时隔离点的仓库走去,空中飘起了极细的雪花,轻轻拍打众人的面颊,不多时许多人白大褂的肩膀上就浸染了一层湿意。
卡车驶入的动静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不仅是隔离点的医生和执勤警员们,隔离点仓库里窗边的病人也偷偷扒着窗户往外看。
手电筒的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显眼,加上今天实在是太冷了,这么多病人在聚集在一个空间里,几乎没有人能睡得舒服,先是窗边的病人,然后是附近,慢慢越来越多,他们的目光下意识地随着手电筒亮光的方向而移动。
“到了。”沈子安停下了脚步。
叶一柏轻轻吐出一口气,转头道:“大家再检查一遍防护,我再提醒一遍,进去后无论这么难受都不能摘口罩,手套,不能用手揉眼睛,我希望大家保护好自己。”
“好的,叶医生。”众人同时道。
七八个人一起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响亮起来。
叶一柏手里举着手电筒看着两个警员将那扇巨大的木头门打开,这是一种和上手术台截然不同的感受,属于这个时代无奈、沉重、和悲哀扑面而来,手电筒的灯光下是一张张沾着尘土的,瘦削的麻木的脸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仓库里的病人几乎都没有睡,他们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叶一柏,准确来说的盯着叶一柏等人手中的手电筒,目光直视,似乎眼睛根本不受刺目的光线影响。
“大家都还没有睡吧,睡了的也麻烦醒一醒,这里条件太差了,现在冷空气马上就要来了,我们将大家转移到忠华村的临时医院,那里有煤气有热水有电,大家的日子能好过很多。”沈子安作为隔离点的老医生,率先开口说话。
没有回应,没有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他们太冷了太累了,连做个表情都没有力气。
几个年轻的小护士已然红了眼,但是她们记得叶医生说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不能用手揉眼睛,她们只好抬着头,努力忍住眼角的湿意。
叶一柏目光扫过一众病人,轻轻吐出一口气,“开始吧。”
叶一柏身后的许元和及其他医务人员点了点头,随即各自分开。
“高热,呼吸急促,血压下降,红绳。”
“胸痛,咳嗽,肺部有湿罗音,请问这种症状几天了?”
“一周?这种情况没有恶化的话,自愈的希望很大,黄绳。”
……
不算宽敞的仓库里,密密麻麻地挤了八十多个人,病床和病床之间的缝隙有时候甚至不能容一个人通过,这里的病人大都睡的也是木板,仓库没有厕所,有些行动不便的病人走近了甚至能闻到一股子排泄物的味道。
叶一柏一次次弯下身来,替病人做基础检查。
“红绳,下一个。”
“潘先生,潘先生,能醒醒吗?”
叶一柏检查完一个,助手护士先上前去问下一个病人的基本情况,但是这个姓潘的先生似乎睡得太熟了,护士摇了两下都没有摇醒。
“潘先生?”护士轻轻推了一下这位潘先生的手,冰冷而僵直的手无力地垂下。
“叶医生!死……死了。”
第232章
叶一柏伸手摸了摸男子颈部的动脉,约莫过了一分钟,他收回手,摇了摇头。
两个隔离点执勤的警卫员非常熟练地上前,分别搬起木板的两个突出处,迅速连人带床带了下去。
这种事情对于常驻隔离点的医生和警员们来说并不陌生,但对于新过来的,特别是年轻的医生和护士来说,却是极大的震撼。
包括许元和在内的新来的医务人员下意识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目送着两个警卫员将尸体往仓库门口抬去。
“尸体做好防疫处理,我们继续。”叶一柏微微站直了身体,沉声道。
他继续走向下一个病人,检查,询问。
“黄绳。”
“哦,好。”第一个发现刚才那个男子死亡的护士吸了吸鼻子,缓缓弯下腰替病人绑上黄绳。
“小姑娘,不要哭,都一样的,早点晚点而已,只是今天怪冷的,如果可以的话,走得时候记得给他加一床被子。”病人配合地让护士系上黄绳,轻声说道。
这一开口,似乎打破了室内的沉默的气氛,又有人接口道:“被子,我还想要被子呢,有被子先给我盖盖,等我走了,把我跟他放一块,一起盖也行。”
“那你媳妇咋办?”
这人的话落,仓库里响起了零星几声笑声,然后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慢慢呼吸,不要急,拿个垫子。对,慢一点。”叶一柏蹲下身来,不断轻轻拍打病人的背脊。
医疗设备和药物安置好后,临时医院的改造就不需要太多的专业人员了,所以这一次大部分医务人员都来了隔离点转移病人,医生护士分工合作,分诊的速度也是极快的,分诊到三分之一数量的时候,叶一柏道:“把卡车开到门口来,先把重症送一批回去。”
“好的,叶医生。”警员连忙道,说完就快速向外面跑了出去。
不多时,仓库外面就传来了卡车慢慢驶近的声响,仓库门再次被打开,一队警员拿着担架跑了进来,“系红线的先转移,注意保暖。”
仓库门口,几个警员拿着手电筒,卡车背对着仓库大门,带着篷的卡车后厢上放着一床床被子。
“来,一二三,过。被子被子,裹好了,别着凉。”
“老先生,您自己能走不?”
和刚刚仅仅只开了一个口子让叶一柏等人进来不同,这一次仓库门打开,门口是被卡车的前灯照得大亮的院子,仓库的原主人还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梅花,卡车车灯正好照在梅花的树干上,还略带粉色的梅花花瓣随着刺骨的冷风和新鲜空气飘进了仓库里。
看着一副副担架和一个个同伴走出那扇门,仓库里的病人们终于有了一种真实感。
“我们真的可以离开了?”一个蓬头垢面的瘦削女子撑着身体从木板上坐了起来,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仓库大门口的那棵梅花树,“真的可以离开了。”她喃喃自语道。
转移病人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看到过光后的病人们显得格外配合起来,还有人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他们家里的事,儿子,女儿,父母,还有隔壁暗恋的姑娘,似乎所有人都被注入了一种名叫生机的东西。
同时随着分诊速度的加快,医务人员们发现了更多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永远离开的病人,很多人他们甚至叫不出名字。
“这病来得厉害,很多人一旦开始发作,撑不了两三天就走了,特别是这两天温度一天比一天低以后,每次第二天来看,都要抬出去不少。”沈子安道。
在这场可以称之为大灾的疾病面前,医生的力量是如此弱小,叶一柏想象不到以前的医生们是如何面对这一恐怖的敌人的,传播快,感染性强,发病迅速致死率高,且没有对症的药物,医生们能做的似乎就只有强调保持距离,戴上口罩,或许提供点提高免疫力的药物。
看着自己的病人一个个离开,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这对每一个白大褂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这些病人在发病前是不是临床病症都不明显?”叶一柏听完最后一个病人的肺音,直起身来问道。
沈子安思索片刻道:“我们现在没有快速辨别鼠疫患者的方法,其实到我们隔离点的时候,大多数病人就已经有发作的迹象了,不过您这么一说确实,他们会有剧烈咳嗽,胸痛,呼吸困难,但是我听他们的肺音却没有临床病症表现得那么厉害。”
叶一柏点头,他在这次分诊中发现,与上次在上海发现的鼠疫患者不同,这次杭城的大部分患者都是肺鼠疫,肺鼠疫感染性强,病症发展迅速,发病后几天内就会呼吸衰竭,可以说一旦发展到重症阶段,在这个时代,几乎是没有药可以医治的。
忠华村离隔离点并不远,只是天黑且没有路灯,卡车开得就慢了些,等到医务人员和警员将最后一批病人送上车,天已经微微亮了。
在叶一柏这边有条不紊地转移病人的同时,另一边经过两三天的发酵,鼠疫已经成了老百姓口中的热议话题,不仅是杭城,金陵向全国通告了北方鼠疫可以向南蔓延的消息,希望地方引起重视,避免疫情扩大。
而叶一柏这三个字更是随着这则通告传遍了全国,许是鼓舞民众士气,增加百姓们的信心,各大官方报纸将叶一柏那几个头衔大书特书,若说原先叶一柏这个华国医学界年轻一代领军人只是在业内说说,那么现在几乎全国百姓都知道有那么一个杰出的医生。
他头上有无数个世界第一的头衔,医术水平比那些外国医生还要高,他的声望一时竟有能和老一辈德高望重的大医生媲美的趋势。
“广言兄,家有麒麟儿啊,叶医生心怀家国,国士无双,叶家不愧是我杭城的名门望族,若不是有叶兄的言传身教,哪有今日的国士无双啊。”叶广言一进单位,就被同僚们围了起来。
平日里许多眼高于顶的同僚及几乎没有打过交道的领导都十分热情地和他打招呼,杭城说大大,说小也小,有名有姓的人家就这么些,有些事原来不说并不是人家不知道,而是人家不在意。
但是叶一柏异军突起,如今更是声名赫赫,这老一辈的事情自然是藏不住了,这几日,叶一柏、叶娴和叶家的关系,叶广言和张素娥以前的事都被翻出来在杭城所谓的“名门望族”间流传,叶广言当年被广为传唱并以之为晋升之资的《放妾论》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笑话。
“一身报国有万死,应有之意,应有之意。”叶广言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应付完同僚们的热情后,飞快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今天的报纸,上面大篇幅介绍了叶一柏的事迹,并刊登了金陵全权任命叶一柏为北方抗疫负责人的消息,他看着报纸久久无语。
小时候孩子躲在柱子后看他的场景,再大些努力讨好他想要获得他认可的场景,离开杭城时那孩子迷惘而又坚定的神情以及几天前那位陌生、客气、礼貌却生疏的叶医生。
他看着报纸里配的叶一柏一张站得笔直的黑白照片,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他好像失去这个儿子了。
叶广言颓然地瘫坐在办公椅上,用手捂住了眼睛。
叶府里这几日的气氛也有些怪异,自从张素娥甩了狠话离开后,佣人间的闲言碎语就没有停过,当年张素娥进府的场景也被人活灵活现地复述了出来,这种走过三媒六娉但没正式拜堂就被迎进府里的算不算正经太太成了这几日佣人间最有争议的话题。
“阿妈,我回家几天,家里侄子刚动了手术,我嫂子身体又不好,佣人照顾总是不放心的,我回去帮她搭把手。”杨素新对着老太太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