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素娥手里也端着一个杯子烘手,她看着杯子里的茶叶,轻声开口道:“我跟柏儿谈过了,拦不住。”
拦不住三个字从张素娥口中说出来,好似轻飘飘,但是裴泽弼听出了这位母亲声音中几不可闻的颤抖。
“听娴姐说,你打算跟柏儿一起走。”张素娥放下了手里的杯子,眼神定定地看向裴泽弼。
“是,我会和他一起走。”裴泽弼没有丝毫犹豫。
张素娥看着裴泽弼,剥离了裴泽弼头上那“裴处长”的头衔,用一个长辈看待晚辈,甚至用母亲打量儿子伴侣的目光看向裴泽弼。
“你去了平津,上海这边这么多年的经营能保住吗?”张素娥和叶一柏谈完话后,晚上睡不着觉,母女俩第一次彻夜长谈,从小时候的心结说到裴泽弼和叶一柏的事,叶娴一点点和张素娥剖析着,非常清楚地告诉张素娥,裴泽弼做出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裴泽弼没想到张素娥会问这个问题,他迟疑片刻还是实话实说道:“您和叶小姐还在上海,我会留足够的力量照顾你们。”换句话说,他或许只能留住照顾人的一点力量。
张素娥平日是听不懂这些歪歪绕绕的话的,但是今天她突然就听懂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裴处长,不可惜吗?为了一个男人。”
裴泽弼微微挺直了背脊,“阿姨,他比这些重要,您不要担心,在他去往平津前,我会提前准备好,我会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他的。”
原来爱情是这样的。那时候人人都说,叶广言和杨素新之间是真爱,张素娥以为爱情就是那样的,也不过如此,但是……
“我知道了,那麻烦你了,泽弼。我,把柏儿交给你了。”张素娥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却格外掷地有声。
第219章
平安夜前夕,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节日气息已然浓郁了起来,租界里的洋人院子几乎家家户户都立了一棵圣诞树,上面挂着各色彩灯,等到太阳落山就星星点点地亮起,格外好看。而华国人家中也贴起了对联挂起了红灯笼,圣诞过后就是春节了,两个节日的依次到来冲散了北方鼠疫带来的恐慌,使得这个远东最大的城市重新变得喜庆而富有活力起来。
济合院长室
卡贝德、罗伯特和叶一柏神情严肃地交谈着。
“叶,你不再考虑一下吗?如果只是金陵方面的意思,并不是不可以挽回的,你是济合的医生,我可以让工部局或者领事馆替你出面,我想他们会很乐意的。”卡贝德的眉头紧皱,几乎能夹死一只蚊子。
作为公共租界最好医院的院长,卡贝德不仅有工部局的荣誉头衔,而且与公共租界上层的许多人士都私交甚笃,由他出面,金陵方面还真不好强求。
叶一柏摇摇头,“院长,这不仅是金陵方面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北方鼠疫的真实情况您也清楚,穿上这身白大褂我就没想过要逃避责任,而且现在平津那边在控制疫情的负责医生是菲尔德医生,他也是波恩老师的学生,没有比我更好的人选了。”
“而且……”叶一柏顿了顿,语调轻松地继续道:“院长、主任,你们知道的,我们医生最大的成就感是什么,是一个濒临死亡的生命在我们的手上重新绽放它的光彩,一个外科医生一辈子能救多少人,有一个在短时间内能救成千上万人的机会放在我面前,我怎么可能会放弃。”
卡贝德和罗伯特闻言都陷入了沉默,他们也是医生,他们能理解叶一柏的选择,如果事情落到他们身上,不管是罗伯特还是卡贝德也都不会后退半步,但是……
“你太年轻了。”卡贝德长叹一声,说出了他心底反对的最大理由,这大半年相处下来,卡贝德不仅将叶一柏当做下属、同事,更是把他当做自己的后辈,所以他鼓励、扶持同时保护,二十二岁,太年轻了,冲锋陷阵,那应该是他们该做的事情。
“但我足够优秀。”
卡贝德和罗伯特最终还是被叶一柏说服了,叶一柏会在年后直接赶往平津,在这个缺少药物和物资的年代,扑灭疫情所需要的时间必然是以年来计算的,因此叶一柏本来想直接辞职的,但是卡贝德和罗伯特没有收下叶一柏的辞职报告,他们批了叶一柏没有期限的长假。
“救护中心欢迎他的外科组长随时回家。”罗伯特站起身来给了叶一柏一个拥抱。
平安夜,叶一柏在济合值完了他最后一次班,和卡贝德、罗伯特、格林医生、理查、艾伦、凯瑟琳、比利、亨利、王茂、泰勒、乔娜、莉莉、劳拉等等同伴们一起点亮了最大的圣诞树,然后和他们一起给病人们分了糖果,当然,有糖尿病史的除外,他站在济合医院大楼门口,看着空中的烟花绽放,长长吐出一口气。
1933年12月,还有不到四年的时间,那场战争就会正式打响,他不知道四年来不来得及让他扑灭北方的这场疫情,这种欢乐的时光,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翌日,叶一柏一行坐上了去往杭城的火车。
“昨天还值了夜班,今天一早就赶火车,其实也没那么心急的,过两天也没事的嘛。”张素娥将自己的手包放在桌子上,呼了一口气。
叶一柏接过姐姐递过来的行李箱,将其放到上面的行李架上,“阿妈,我晚上还约了华宁的唐院长。”
张素娥撇撇嘴,不说话了。
一旁的叶娴将包厢的门拉起来,同时把身上臃肿的棉衣脱下,“阿妈就是心烦你一到杭城就工作,你也休息休息,别把自己逼这么狠。”
叶娴哪里不知道张素娥的心思,在沈槐书这事没冒出来之前,张素娥巴不得插个翅膀立马飞杭城去,等知道杭城也有鼠疫,她儿子得冲锋陷阵,张素娥就完全变了态度,早上来火车站的时候都是拖拖拉拉,巴不得赶不上火车的。
叶一柏对张素娥和叶娴是十分感激的,虽说过程曲折了点,但她们最终都做出了支持自己的决定,“我正好路上补一个觉,不会累到的。”
张素娥闻言虽脸上还是满脸不高兴,手上却开始翻找起东西来,“火车上的东西不干净,你先别躺,我给你找个垫的。这么匆匆忙忙的,东西都没有整全。我听着你昨天打电话,杭城那边也有不少人得那个鼠疫的,裴泽弼怎么回事,要紧的时候就不见人了。”
自从从心底接受了儿子和裴泽弼的关系,张素娥俨然将裴泽弼当做了第二个儿子来对待,倒不是说像疼叶一柏一样疼裴泽弼,更多得是像使唤叶娴一样使唤裴泽弼,这长辈的架势摆得足足的。
叶一柏接过张素娥递过来的大棉衣,将它垫在上铺的棉花上,“他手头上还有些事,后天会过来的。”
叶一柏也是从叶娴的口中才知道裴泽弼居然想要和他一起去平津城,叶一柏无法形容他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感觉,他拿起了电话,电话响了很久,直到那头被接起的时候,叶一柏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然后他听裴泽弼说道:“如果你是来劝我让我留下来,那么对不起,现在半个上海市上层已经已经知道了我即将离职的消息,挽回不了了,你喜欢怎样的房子,平静那边比较多西式的洋房,但是中式也不是没有,不过要兼具地段和品质的大概需要花点时间找找。”
听着电话那头轻松而带着一丝笑意的语调,叶一柏这几日焦躁、不安的情绪好似一下子都不见了,“都行,你做主吧,交通方便最重要。”
以前的顾虑、保留在此刻变得微不足道,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一层层剥开来,紧紧贴在一起。
“好,那我做主,明天不能陪你回杭城,我会尽快处理好手头上的事情,后天,后天我来找你。”
叶一柏想着昨日的通话,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
“这还差不多。”张素娥低声嘀咕道。
因着有包厢和床铺,八个小时的行程就显得不是那么难熬起来,等到包厢外响起旅客们窸窸窣窣的声响,叶一柏三人也慢慢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呜呜呜”火车并不悦耳的鸣笛声响起,火车轮子和铁轨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车子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到了到了,都把衣服穿上,等下出去就冷了。”张素娥一边招呼着两姐弟,一边看向了车窗外。
此时火车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她能很清楚地看到窗外一块块地从她眼前略过,“我记得,我们走的时候,这块地上种着桂花,一整片黄橙橙的,忘都忘不掉。”五年了,她回来了。
这边火车已经慢慢减速进站,另一边,叶家也派人早早等在了火车站门口。
张素娥一行一走五年,叶家除了几个老人,很多佣人都换了一茬,几个年轻的在今天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叶家还有另一个少爷。
“徐叔,我以前怎么就没听说过还有个大少爷啊,这几日府里的气氛怪得很,老太太倒是高兴,但老爷和夫人……您行行好,提点提点我们,我们该怎么对这位大少爷啊。”火车站门口,一个小厮缩着脖子站在一个五十开外的男子身后,讨好地说道。
被称为徐叔的人看着火车站门口,神情也有些复杂,听闻身后小厮的话,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客客气气的就行,少爷和小姐毕竟姓叶。”
“那那位太太……”
“说什么混话,我叶家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位太太!”徐叔厉色道。
小厮闻言,连连点头,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那个太太,哦不,是这即将到来的少爷和小姐的母亲不成事,不用去理会她。
母亲不成事,儿子女儿能好到哪里去,冷风一吹,小厮搓了搓自己的手掌,他余光瞥向身后那辆停着的轿车,撇了撇嘴巴,正儿八经的少爷小姐回家哪有这样只有他们两个人来接的,上次叶芳小姐去上海,那可是出动了三辆车,几乎一家老小都来送了。
都是姓叶,但到底是不一样的,看来他也不用太上赶着。
“进站了,进站了,来了!”
就在小厮自己琢磨的时候,周围等候的人群开始向前涌去,争先恐后地想要迎接他们的亲人。
小厮往前走了一步,但见徐叔就站在那儿没动,又立刻把脚步收了回来。
“我们有车,这么显眼的地方,少爷他们看得到的。”徐叔开口解释了一句。
30年代能开得起车的人家并不多,确实,这来接人的人多,但车却屈指可数,十分显眼,但同样是车来接的人家,不少人加入到了向前挤的人群里,毕竟这旅客多,往外挤可不容易,来接亲人的他们想要早点见到亲人,来接主人家和领导的更是努力挤进去要去帮主人家和领导拎包。
“嘟嘟嘟”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汽笛声响起,五辆印着杭城警事局标识的车快速驶入火车站,后面两辆车停下,几个身穿警服拿着警棍的人快速上前,“让让,让让,让出一条道来。”
黑制服们的凶名在外,人群好似摩西分海,迅速空出一条道来。
领头的警员好似还有所不满,正要开口说话,这是第二辆车的车后座被打开了,一个严肃的三四十岁的男子从车里大步走出来。
“哎呦,苏局,您怎么下来了,等下道再大一点,车子就可以开过去了,您何必多走两步呢。”
苏正阳没有理会他,他看了看手上的表,面上露出一丝焦急的神色,快步向车站里面走去。
“徐叔,是警事局的人。”
徐叔点点头,“看来有大人物也坐这一班的车,我们再等等,等那些煞神走了再进去。”
小厮点头,脖子也不由伸长了些,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大人物,能有这样的排场。
然而在警事局的人进去没多久后,又有两辆车缓缓驶进火车站等候处,车门打开,华宁医院的唐院长和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子从车里下来。
徐叔作为地头蛇叶家的老人,自然是认识唐传芳和张老爷子的,特别是张老爷子,叶家老太爷在世的时候还能和张家老爷子说上两句话,等到老太爷去了,现在逢年过节连礼都送不进去,这位老爷子向来腿脚不好,今天竟出来来火车站接人了,哪路神仙有这么大的面子?
第220章
30年代,后世鼎鼎有名的“春运”已然有了雏形,并不算长的一列火车上装满了人,这人堆人的场景比之后世南亚某国也不遑多让,甚至有几个冻得浑身已然青紫的乘客颤颤巍巍地从火车外面爬下来,他们竟是一路在火车车厢外站到了杭城。
叶一柏看到此情此景,心中也不免有些唏嘘,以前的自己在网上看到其他国家这种图片的时候心底不免也会觉得可笑,然而此时却恍然,若富足而发达,国人何至于此。
“老郑!老郑!”人群中忽然发出一阵惊呼声。
叶一柏闻声望去,只见不远处黑压压一群人围在一起,不少人喊着,“哎呀,有人倒了,倒了!”
叶一柏皮箱往叶娴手里一塞,快速往人群聚集之处跑去,叶娴拿着手里的皮箱,看着站台上拥挤的人群,拉起张素娥跟着叶一柏的背影小跑过去。
“哎呀,我们又不是医生,你跑这么快干嘛呀。”张素娥刚刚还在踮脚找叶家来接的人呢,被叶娴这么一拽,差点直接跌倒,于是边跑着边有些不满地说道。
叶娴拽着张素娥穿过拥挤的人群,“人这么多,万一走散了怎么办,跟着柏儿吧。”
“让让,我是医生。”
“麻烦让让,我是医生。”
叶一柏挤得艰难,旁边有一个身材高壮的汉子见状立刻上前帮叶一柏把前面的人拨开,“你们弄不弄得灵清的啦,大夫来了,都让开。”
汉子的声音中气十足,立刻让很多往前挤的人回过神来,“让让,让让,都让让,别耽误了大夫救人。”
“别挡着,让大夫走。”
“你让让。”
一个声音,两个声音……随后在这个拥挤的站台上,人群硬生生让出了一条足以让一个人通过的小道,华国人是爱看热闹,但他们同样善良而可爱。
人群中有一个四五十岁模样的人仰面躺着,他旁边站着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中年男子,见叶一柏看过来,他连忙道:“我和他不熟的,他一个人坐车,我们在火车上认识的,我只知道他姓郑,我管他叫老郑。”
叶一柏看得清楚,这人口周已然发绀,他快走两步,在男子身边蹲下,这位叫老郑的男子穿着宽大的棉衣,头上戴着一顶能盖住耳朵的棉帽,手里还戴着手套,一副全副武装的模样。
叶一柏摘下自己的手套,用手指摸了摸老郑的颈动脉,脉搏细弱,而且脖子上竟有一股子潮意,他眉头微皱,随即迅速摸了摸老郑的衣服,果然,表面有明显的湿气。
是了,火车路过嘉兴地界的时候曾下过一阵小雨,老郑这种站在火车车厢外一路站过来的,自然会被雨淋到,只是雨小且时间短,加上他的衣服颜色深,一时没有发觉。
棉大衣还好,只湿了半截,因为料子厚,没有渗到最里面,但他的手套和帽子里面完全是湿的,迅速将他的帽子和手套摘下,“麻烦来个人帮我一下。”叶一柏抬头道。
刚刚开口和老郑撇清关系的男子闻言脸上露出纠结的神色,他正想开口,只见刚刚那个帮叶一柏开路的高壮男子已经蹲下身来,“大夫,我帮您。”说着他就要将人扶起来脱衣服。
“不用扶起来,等下你帮我将他挪动一下就行。”叶一柏说着将自己的棉大衣脱下,平铺在老郑旁边,同时将老郑潮湿的大衣解开,将他两个手臂从袖子里脱出来,“我搬头,你搬脚,我数一二三,我们把他挪到旁边棉大衣上。”
高壮汉子看了地上一看就昂贵非常,领子那里还有英文字母的衣服,看了叶一柏一眼,“大夫,不用这么麻烦,我来。”
说着,他半跪在地上,一手托住老郑的肩膀,一手托住臀部和腿部,毫不费力地平稳地将老郑挪到了叶一柏的棉大衣上。
叶医生:……
“冻伤引起的休克,只要脱离寒冷环境,恢复体温就行,问题不大。”叶一柏一边说着,一边将患者的手部和头部擦干,用棉大衣包裹。随即他用力搓动自己的手,搓到手心烫了,便将手心放在患者的颈部双侧。
如此往复,直到感受到患者颈部传来有足够的自体体温。
“大夫,我来吧。”
颈部完了便是手部,叶一柏白净而修长的手在老郑粗糙且嵌满黑泥的手的映衬下犹如艺术品,高壮男子看着这样的场景,总觉得浑身上下好似哪哪都不舒坦,不得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