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野兽向着猎物伸出了嗜血的利爪,它得手了,但猎物的反应却令它惊疑不定起来。
没有奇怪吵闹的大喊大叫,没有四肢并用逃跑,没有试图扑上来打他……
它遇见他,就像是遇见了同类一样。
最终,那双碧绿的大眼睛率先移开了视线,怯怯地垂下头看着地面,浅金色发丝软软地贴着皮肤,露出一小截雪白的后颈皮肤。
幼崽向成年的猛兽露出后颈,是自然界最为简洁明了的臣服动作。
“你是来找文森特医生的吗?”
空旷的房间里,小孩的声音清脆稚嫩。
乔昼没有放松禁锢着小孩手腕的力道,语气轻松:“你又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儿童病房在楼下,擅自跑出病房是要接受惩罚的哦。”
他没有用恐吓的语气说话,但是面前这个小怪物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他好像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神情慌乱不定,眼神豁然一闪:“… 只要、只要你不说……”
乔昼感觉握在手中的那截细瘦手腕有脱离他控制的趋势,面色不动:“你猜猜看,我能不能在你杀了我之前叫来文森特?”
在听见那个名字的瞬间,他手中那截蠢蠢欲动的手腕僵住了。
有着天使般容貌的小怪物睁大碧绿的眼睛,瞳孔深处的惊惧如海潮翻滚,一张小脸煞白。
乔昼稍稍凑近它,死死攫着它的眼睛,不肯放过它脸上每一丝细微表情:“你害怕文森特,非常害怕,为什么?医院里的医生都很崇拜他,他是很好很厉害的医生,还常常去乡村义诊,做了很多好事——”
乔昼咬字清晰,把能想到的《三号大楼》里关于文森特的情报都说得差不多了,好在没等他弹尽粮绝,小怪物先崩溃了。
在无法表述的恐惧之下,它像是变回了一个幼弱的人类孩童,忘记了自己能空手捅穿血肉,努力想抽回手离这个恐怖的年长同类远远的,又被用力抓住,连后退都不行,乔昼抓它一点没有留力,痛得它小声抽噎起来,泪珠子簌簌滚了满脸。
“我没有……我知道错了,文森特医生,我知道错了……”
稚弱的孩童压着声音哭起来,他似乎将面前的人认错了,将之与另一个给了他巨大阴影的身影无限重合起来。
乔昼审视着他的表情,直到他哭的脸都因缺氧而发青,他才慢吞吞地伸出手,施舍给他一点可怜的好心:“别哭了,文森特不在,只要你乖乖的,我保证文森特不会发现你。”
他很严谨地避开了保护的承诺,但就是这句躲猫猫大王似的发言,竟然令小怪物停下了哭声。
带有婴儿肥的小脸蛋上还挂着水珠,清透碧绿的眼睛有短暂的片刻变得黝黑阴深,眼珠从下往上翻,看着乔昼的模样和劣质B级片里的鬼娃娃如出一辙:“这是你说的。”
乔昼对他眨眼间就变了张脸的表现不以为意,瞎了似的冷静点头:“我说的。”
小怪物破涕而笑,脸上再次放出纯洁稚嫩的笑容:“我很听话的。”
乔昼对他的自我评价不置可否,单刀直入开始收集情报:“你怎么认识文森特的?他在这个医院里干了什么?这层楼除了你和他还有谁?……”
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小孩儿乖巧地听完,正要张嘴回答,就听面前的同类忽然压低声音,贴着它的耳朵悄声道:“最后两个问题——你是怎么死的?你打算怎么杀掉文森特?”
最后一句话出口,暗黑中如有鬼影伸长脖子将目光落在这个角落,二人之间的空气都凝滞了。
被看破的恐惧令小孩本能地要辩解:“我没有要杀、杀……”
他怕得连那个名字都说不出口,急促地四下张望,好像在提防没有光的暗处会忽然窜出来一个什么东西。
年幼的孩童怕成这样,对于不具备正常同理心的乔昼而言却是一点感染力都没有,他甚至还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警惕这个小怪物是为了骗他放松趁机偷袭他。
“儿童病房明明在楼下,你自己也知道出现在五楼不对,可见你上来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偷溜上来的。冒险?你根本不敢选文森特在的地方玩耍。你明明怕文森特怕的要死,甚至都不敢被他看见,却还是要到五楼来——
“除了要杀他,我想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解释你行为的理由。”
乔昼的语气又轻又快,不带任何情绪,最后快速地追问:“没有足够的把握你绝对不敢上来,所以你到底要怎么杀他?”
小怪物全身都在哆嗦,乔昼的追问彻底打碎了孩童薄弱的心理屏障,它再次屈从了:“我死于1879年冬天,这家医院开办的第一年,文森特收养我们的… 第三年。”
十九世纪末,一场席卷半个世界的战争拉开了序幕,战争延续了近五年,战后人丁凋零,各行各业都遭受了巨大打击,与城市遥隔千里的乡村也因为这场战争而被摧毁了不少,很多青壮年被征召入伍,大部分都没能回来。
艾伦居住的村庄人口不多,因为路口种了三棵大树而被取名为三棵树村,整个村庄只有两百多人,邻里之间都连着亲,极度闭塞落后,还笃信家中养猫的女性是邪恶女巫,应当被送上火刑架。
一场战争过去,活着回村的青壮年都缺胳膊少腿,在带回外界新鲜文化的同时,也带回了致死率极高的疫病。
感染了疫病的人们皮肤上生出脓包,浑身疼痛,咳出带血的痰唾,四肢无力,短短三四天后就只能瘫在床上动弹不得,面部溃烂,脓包破出腥臭的液体,手脚发黑,溃烂处甚至能看见森森白骨,一碰就掉下一大块腐肉。
这病来势汹汹,不少村民都被感染了,小小的村庄人人自危,不得不紧闭门户,不得已要出门打水时也用衣服紧紧包裹住头脸。
小教堂的牧师在疫病出现的前几天还出来分发过驱疫的圣水,等疫病爆发,他见势不妙悄没声地就溜了,村民们索性将小教堂当成停尸房,把染病去世的人们都放进了小教堂里,等待疫病过后统一下葬。
可随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活着的人们也害怕起来,他们先是将重病未死的人们送进教堂,后来干脆把所有感染的人都搬了进去。
直到连小教堂也塞不下这些越来越多的病人。
文森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村庄的。
有人染病,自然也有没染病的人,艾伦就是这些稀少的幸运儿之一,他的母亲和两个姐姐一个兄长都感染了疫病,就在前天,唯一一个弟弟也被强行送进了小教堂,全家就剩下他和父亲躲在屋子里,靠着一点干面包和土豆艰难度日,祈祷疫病赶快过去。
艾伦凑在窗户边,就这那点暗红的晚霞光芒喝干碗里最后一点水,珍惜地舔掉湿润的水珠,呆呆地看着粗糙的碗底发呆,一个好听温柔的男声响起:“你还要水吗?”
艾伦木愣愣地抬起头,太阳落下去了大半,日光也变得温热,不详的血红色泽披在来人身上,比故事书里大祭司的红色祭披还要威严华贵,像流动的血、将死的红花,簇拥着这个陌生人。
艾伦自小生在村庄里,却也本能地知道什么是大人物,在他看来,这个风尘仆仆、衣服上还有褶皱的青年,就是大人们挂在嘴边羡慕又害怕的贵族大老爷。
无论是那种不知道哪里好看反正就是特别好看的站立姿势,还是笑起来的模样,又可能是他面料光滑的衣服、袖口镶嵌的颜色低调的宝石、薄斗篷上精致密实的绣花、脚上的皮靴子、提箱上黄金的纽扣……
艾伦睁大眼睛看着远来的旅人,不知不觉张大了嘴。
那个人对他微笑,轻声细语地问:“我叫文森特,是一名医生,听说这里发生了疫病,特地赶来救人的。小先生,你家有大人吗?我想了解一下情况。”
他语调温文谦逊,话语里却有一种天然的自信,这种自信并不让艾伦讨厌,反而会令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
“是的……先生,我的……爸爸在家……”艾伦有些结结巴巴,他下意识地挺胸抬头,想用更文雅一点的方式说话,笨拙地模仿着文森特的语调。
俊美的青年发现了他拙劣的模仿,没有拆穿他,而是弯起了眼睛,隔着一层亚麻的窗布,两人透过破布上的一个缺口对视,他轻轻一点嘴唇,对艾伦亲昵地笑起来:“嘘……小先生,请去将你的爸爸找来,假如他大发慈悲愿意让我留宿,或许我可以给你讲讲外面的故事?——我已经走了两天啦,马车夫都不愿意到这里来。”
他的最后一句话像是在撒娇,但是怎么可能——一个绅士,向刚刚认识的九岁孩童撒娇?
可是这种来自成年人的撒娇并不让人讨厌,他仿佛是家里被娇养长大的孩子,就算年纪再大,也会习惯性地朝着疼爱他的兄姐父母撒娇,用这样的小小手段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而被撒娇的对象则得以从中获得疼爱家中幼子的成就感。
而且这个陌生人的声音轻快,笑容干净,举手投足都带有艾伦无法领会的优雅活泼,瞬间就俘虏了九岁孩童的心。
“好的,先生,”艾伦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果你能留下来……我很高兴。”
小孩子怯怯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情,看着风尘仆仆的旅人朝他活泼快乐地一眨右眼,像是个天真未脱的大男孩。
———————————
【疾病与死亡席卷了小镇,年轻的天才医生满怀信心带着治愈的诺言来到这里】
【日子一天天过,死去的人们仍在死去,乱葬岗的乌鸦等候在门口】
【医生,医生,我们等不下去啦,我们要死啦,请无论如何救救我们吧!】
——《真实之书·疯医生》
第7章 德-华友谊精神救济院
“简略一点,我没有时间听你讲故事。”
乔昼冷酷地打断了自称艾伦的小男孩的讲述。
艾伦的手还插在他肚子里,这个场景既恐怖又搞笑,乔昼冷静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情况,体温似乎正在下降,这是失血引起的体温降低,如果没有能堵住伤口的东西……
乔昼看看自己身上,对于那件脏兮兮的白大褂嗤之以鼻,视线落在艾伦身上。
不知为何,艾伦并没有和其他怪物一样占据人类的身体,而是依旧保留了自己作为人类的样貌乃至衣着,宽松的亚麻长袍,锁了边的柔软织物质感不错,垂坠到小腿上,干净洁白。
重点是干净洁白。
乔昼朝他抬了抬下巴,丝毫没有对待人类幼崽的怜悯心:“你的衣服能脱下来吗?”
艾伦身上明显只穿了这一件衣服,于是乔昼还严谨地考虑到了npc自带装备无法卸下的情况,就像是你永远无法在游戏中把角色脱到赤裸一样——此处只考虑全年龄向的正经游戏。
这话题的跨度有点大,艾伦还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冷不丁就被问了这么个问题,下意识地回答:“可、可以的……”
这一点是乔昼没有想到的。
他微微蹙眉看了艾伦几秒,《三号大楼》竟然还有这种隐藏玩法?为什么他玩的时候没有发现?尤其是……它是怎么过审的?艾伦还没有成年吧?
艾伦哪里知道乔昼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行业规范上,脑子还在转文森特的事情,便听见乔昼不带情绪的命令:“把衣服脱下来给我。”
艾伦猛地瞪大眼睛,嘴唇微白的年长者朝他掀起嘴唇,露出一个略带深意的笑容,声音加重:“听话。”
“只要你乖乖的,我保证文森特不会发现你。”
这句话从艾伦脑中豁然闪过,同时,他感觉自己被死死箍住的手一松,那股压制着他的力道往反方向用力一送,瞬间就从温热的人体内部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
生生将手从体内拔出的痛苦绝不亚于再被捅一下,伤口撕裂,先前被堵住的血汩汩涌出,乔昼单手捂住伤口,努力压制住喉咙里属于身体本能的颤抖哭腔,极其简短不耐地命令:“衣服。”
艾伦看着他额头上渗出的虚汗,苍白发青的唇色,还有靠坐在墙脚动弹不得的姿态,握着衣角的手迟疑了片刻,抱紧了那只破旧的小木偶,碧绿眼珠转动了半圈,竟然没有动弹。
察觉到面前这个小怪物在打什么愚蠢的主意,乔昼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你要不干脆试试看把我杀了?”
这句话戳中了小怪物的心思,他犹疑了片刻,想到刚才乔昼游刃有余的样子,趋利避害的本能还是占了上风。
柔软的长袍被递到乔昼手里,艾伦身上就只有一条及膝的宽松短裤了,他看着青年用鲜血淋漓的手利索摊平衣服,叠成厚实的三层,简单的动作,从他腹部涌出来的血已经浸透了他身上的衬衫和白大褂。
亚麻长袍一圈圈绕在腹部,紧紧地缠好,压迫着伤口不再流血,直到没有一点血渍露在外面,再拢好白大褂,如果不看白大褂上斑驳暗红和乔昼过于苍白的脸色,他就像没受过伤一样。
“好了,现在,我问你答。”
乔昼对于艾伦长篇大论的叙事很不满意,决定单刀直入。
见识过乔昼体犀利提问方式的艾伦往后缩了一下,没敢拒绝。
“他救了所有村民?”
第一个问题就让艾伦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在乔昼充满压迫感的视线里,他终于慢慢点了点头:“……是的。”
从这段微妙停顿里,乔昼抓住了更多的东西:“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艾伦抖了一下,喃喃否认:“没有……我们没有做什么,大家……都很感激他。”
乔昼对他的否认嗤之以鼻,也懒得再浪费时间去追问细节,八成就是忘恩负义的一群白眼狼自觉委屈的故事,他对于白眼狼是如何忘恩负义的细节并没有多少好奇心,时间紧迫,他得尽快挖出npc的推boss方式。
“你说他收养了你——们,除了你,其他人呢?”
艾伦这次回答的很快:“文森特杀了他们。”
乔昼挑起眉头:“那你为什么还活着?”
这里的死活和正常意义不一样,艾伦明确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且没有变成披人皮的怪物,和其他死掉的人明显不一样,他的言行可以说与活人没有什么分别。
从乔昼口中问出的问题不掺任何感情,听起来刺耳极了,尤其是用来质问一个孩子,简直像是在疑惑这个稚龄幼童为什么不跟同伴们一起死掉。
——虽然乔昼的确是这个意思。
艾伦抿着嘴唇,眼神游移起来,低声道:“我……我运气好,他用来研究的人已经够了,所以我没有……”
运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