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样,试一试总是没问题的。
在斯图亚特眼里,就是沉思了许久的小国王忽然抬起头看了过来,摘下了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红宝石戒指。
“这是我的曾祖父从他的母亲那里得到的馈赠,原本是镶嵌在圣约翰王冠上的饰品,后来被王后改成了宝石别针,又被我的曾祖父改成了戒指,他的母亲将这颗宝石命名为‘蔷薇之心’——当时兰开斯特家族和约克家族还没有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红玫瑰也是王室的象征之一。”
小国王举起这枚历史悠久的宝石戒指,转动指环,让阳光透过红宝石折射出深深浅浅令人迷醉的红色。
然后,他侧过头,相当自然地拿起斯图亚特的垂在身边的右手,比划了一下,将这枚名称特殊的戒指套上了斯图亚特的尾指。
“好啦,现在这朵蔷薇是您的了,我的公爵大人,希望您能珍惜它。”
小国王轻快地说。
斯图亚特凝视着新获得的这枚红宝石戒指,眼里闪过一丝冷冷的光,这样的讨好和让步他见得太多了,但是一个贪心的魔鬼永远不会屈服于蜜糖和甜言。
他正想要说什么,年少的国王就直直望了过来,与他对视:“如果您不喜欢蔷薇……当然这是可能的。而我总有办法让北高卢执政官的头衔换一个人戴,比如我的叔父应该会很乐意接受这样的馈赠。”
“到时候,您就该想一想,斯图亚特家族的后路到底在哪里了。”
还带有清脆少年音的话语温和极了,斯图亚特眼尾一跳,他与国王对视,却意外地发现国王翠色的眼睛里是比他还要坚硬冷厉的刀锋。
这可不是一只只会讨好、让步、祈求垂怜同情的羔羊,而是一个挥舞着鞭子与胡萝卜的猎手啊。
意识到自己竟然看走了眼的斯图亚特微微睁大眼睛,短暂的停顿后,面对着这样鱼死网破毫不留情的威胁,他竟然笑了起来。
这个笑容一点都不斯文儒雅,反而像是野兽在狩猎前露出了獠牙、暗夜里的怪物欢呼着同类的死亡、魔鬼在火焰与硫磺的岩浆里欢欣鼓舞,一切被人们恐惧的最原始的恶意都能在其中窥见剪影。
它扭曲得可怕,但是……足够真实。
斯图亚特的大家长将冷酷邪恶的灵魂向国王展露了刹那,仿佛在满怀恶意地询问:你敢于信任这样的魔鬼、和他做交易吗?
目睹了斯文贵族忽然变脸的小国王八风不动,合拢双手,简短地说:“只有背负罪行的人才能戴上国王的冠冕,纯洁的圣人只会死在十字架下。”
斯图亚特既像是要收敛笑容,又像是抑制不住地要笑得更加欢悦,以至于他的表情有些狰狞扭曲:“这可是在与魔鬼跳贴面舞。”
说着,他低下头,嘴唇贴上尾指冰冷的红宝石戒面,以此宣誓臣服:“要小心啊,我的国王陛下。”
对于他充满恶毒意味的告诫,小国王压根没往心里去,他还要再往前走,肩膀就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按住了:“请停下吧,我的陛下。”
斯图亚特笑吟吟地对爱德华眨了眨眼睛:“这里有些危险,不适合您再往前了。”
他好像在刚才这么短短的几秒中经历了什么大变化,整个人都变得亲昵和蔼起来。
爱德华将视线投向前面毫无异常的街道,皱起眉头:“……危险?我以为你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安排。”
斯图亚特拉长了声音“嗯”了一声,压抑不住笑声似的叹了口气:“万全的准备倒是没有,这只是一个巧合。”
疯子威廉最不喜欢被人利用,他邀请国王出门当然没安好心,给国王一点不伤性命的教训是很好的选择,只是他在踏进这条街道时就发觉了异常。
爱德华能看出这些行人商贩都是被安排好的,难道一个被刺杀经验丰富的执政官会看不出?
斯图亚特很快意识到这些训练有素的刺客是冲着谁来的,甚至他还大概猜到了他们的雇主是谁——格罗斯特不会用这样愚蠢的办法,而流亡在各个城镇快要弹尽粮绝的兰开斯特却会狗急跳墙。
……可是他看出来了,那又怎么样呢?
国王死了对他而言又不是什么坏事,趁着格罗斯特忙着攫取王权,他正好可以回北高卢去,为自己也征讨一顶冠冕。
不过他现在改变主意了。
他的国王陛下,可不能死在这些莫名其妙的垃圾玩意手里。
“这些人不是你安排的?”爱德华很快明白了斯图亚特的意思,浑身都紧绷起来,毫不犹豫地跟随威廉的力道后退,被护卫们环绕在中心。
他们的举动显然令刺客们察觉到了事情败露,本来打算等国王走入更深的街道再动手,但此刻也等不了这么久了。
商贩们从果蔬堆里抽出利剑、行人们从衣服下面拔出匕首和短刀,将近二十人从各个方向向国王扑过来。
护卫们很快和刺客打成一团,斯图亚特竟然还有闲心给他的国王陛下介绍这些突如其来的刺客:“嗯……擅长使用短剑和匕首,个人作战技术突出……这些应该是来自撒丁岛的刺客,比起偏爱毒药和暗杀的伦巴第人,他们行事要更狂放一些,不过被害人的逃脱率更低——毕竟不会有谁刻意去小心周围的路人。”
“按照去年的价格,雇佣一个撒丁刺客的价格已经到了九十镑,一口气要拿出将近两千镑的钱……搞不好现在兰开斯特已经在向随行商人出售王冠上的宝石了。”
斯图亚特在护卫的包围中开心地给国王科普这些阴私,侧面一道冷冷的锐光如闪电般蹿出来,直直割向国王柔嫩的喉咙,斯图亚特就像是背后张了眼睛一样,张开手臂将国王往自己怀里一拉,用宽大的斗篷罩住他,反手抽出自己的佩剑迎上了那个突破了护卫包围圈的刺客。
国王的脸贴在公爵腰上,余光瞥见了那个英武不凡的刺客,对方有一张不太适合做刺客的俊朗面容,五官如雕塑般立体锋利,琥珀色的眼睛和卷曲的黑发赋予了他海边青年独有的浪漫多情,就算是看着自己的刺杀对象,他也像是在看着与他共度一生的情人般旖旎。
两人的剑疯狂地碰撞又分开,斯图亚特脸上的笑容稍稍消退了一点,在又一次强行将对方的短剑格挡开后,公爵后退了一步,用惊疑不定的眼神打量这个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就算是裹着商贩丑陋如麻布袋子的亚麻长袍,也能看出他起伏流畅、能惹来贵夫人们尖叫的身体线条:“你是谁?”
不等刺客回答,斯图亚特迅速抓出了一个名字:“洛伦佐·帕奇?”
被叫出了名字的人舒展手臂,露出一个坦率的笑容:“问公爵阁下安。”
斯图亚特快速揽着爱德华的肩膀后退,方才的从容消失了一大半:“兰开斯特雇佣了你?!看来他们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财富……”
撒丁的刺客之首摇摇头,坦诚道:“我倒不认为是这样,毕竟付给我的佣金里还有很多零散的珍珠宝石呢,这给我增加了很多后续工作,只能说他们对你的国王实在是太痛恨啦。”
说着,他挽了个剑花,冲爱德华温柔多情地一眨右眼:“这回是来真的了哦,小陛下。”
第56章 玫瑰战争(七)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无论是斯图亚特还是爱德华,都感受到了来自本能的恐惧,脖颈后细小的绒毛因为直面死神的镰刀而根根直立, 来自撒丁岛的刺客之首明明还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但是那股杀意已经直直地逼近了小国王的咽喉。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爱德华抓紧时间问,“能否胜过一个国王可以赐予你的?”
洛伦佐转了转眼珠, 笑嘻嘻地回答:“财富, 陛下, 足够让我和我的兄弟们邀请到最好的‘名媛’开上一年舞会的巨大财富。”
斯图亚特嗤笑了一声:“就这样?”
洛伦佐翘着嘴唇, 他的唇色有着撒丁居民独特的艳丽暗红,像是揉碎了的玫瑰花瓣,或是将死之人干涸的心头血:“尊贵的大人,这已经很了不起啦。”
“我可以给你十倍的钱,带着你的人从这里离开。”
斯图亚特冷冷地说。
洛伦佐看看他, 又看看被他护在斗篷下的国王,古怪地撅起嘴,舌尖一弹,发出清脆的一声“哒”:“这是公爵大人的加码吗?恕我直言, 这些钱可买不断撒丁刺客的信誉。”
如果不是性命还捏在对方手里, 斯图亚特几乎要气笑了。
刺客还有什么见鬼的信誉?!在他们为了钱财谋夺别人性命的时候,就已经被看作是可供购买的牲畜货物了!有哪个买家会去询问一头牛它的信誉是否可靠吗?
不过很快, 北高卢的执政官就反应过来洛伦佐究竟在暗指什么了。
被雇佣了的刺客当然要拿钱办事, 假如他们在阵前被收买, 掉转剑锋去杀自己的雇主,那以后还会有谁敢信任他们、聘请他们?这的确不是钱的问题, 而是信誉的问题。
该死的, 我竟然要沦落到去和一个刺客探讨信誉问题?!斯图亚特阴沉着脸想到。
但是浸淫在阴谋诡计里长大的公爵立即想到了另一茬:既然洛伦佐没有一开始就动真格的, 反而还堪称浪费时间地与他们搭了这么久的话,就说明其中不是没有回旋余地,只不过问题并不在钱上……
电光石火间,他迅速抬头扫视了周围一圈,发现一向以行动雷厉风行、刺杀手法狠毒快速著称的撒丁刺客,竟然现在还在和那些国王侍卫纠缠。
他顿时明白了洛伦佐的意思,只是……
斯图亚特看了眼洛伦佐,对方的视线正落在他身边的国王身上,很显然,这个价码必须要由国王开出才行。
“……我的近卫队长,”出乎斯图亚特意料的是,被他揽在臂弯里的小国王比他想的更加聪慧果决,几乎是与他同一时间找到了问题症结所在,毫不犹豫地说,“假如您愿意的话,先生,您将成为我的近卫队长,而您和您的兄弟们,也可以获得——”
他缓了两秒,仿佛正在脑海里铺展一张无形的地图,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埃塞克斯郡,您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气候温和,有河流和平坦的山丘,适合种植谷物,水土丰饶。”
这的确是一个公爵无法给予的庇佑,只有国王才有权力分封爵位,虽然将爵位给予外国人会惹来非议,但是国王并没有承诺这个爵位可以世袭,只要等到洛伦佐死去——而要让一个人死掉总是很容易的——这块领土又会回到国王的手里。
刺客不能被钱财策反,却可以声称自己受到了国王的感召,甚至他们可以说自己本就是国王麾下的侍卫,接取兰开斯特刺杀国王的命令只是为了保护国王,这个理由合情合理且冠冕堂皇。
……很难说洛伦佐在接下这个任务时是不是就已经有了这个想法,否则刺客之首怎么会亲自来到这里,还刻意令同伴们对侍卫放了水。
果然,得到了想要的结果的洛伦佐扔下短剑,将左手放到唇边吹了个响亮的呼哨,尖利的哨音刮过混乱的场面,穿着各色衣衫的刺客们同时收手,往后急退离开了战斗圈,热血上涌的侍卫们正要追上去,就被身后来自国王的喝令止住了动作。
“先生们,这些是你们未来的同僚,感谢你们替我检阅了他们的能力,也证明了你们的勇武并不输于他们。”
小国王从斯图亚特的斗篷里走出来,缓慢地环顾四周,重点审视了这群桀骜不驯的刺客们,然后对侍卫长道:“在场的所有人,每人可以获得两镑的现金。”
刺客们嬉笑着欢呼起来,而后才是侍卫们恭敬的低头行礼。
新获封的埃塞克斯伯爵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他的新主君身边,他的脚步轻盈得就像是踩着月光落下的花瓣,或是漫步在细细枝头树梢的鸟儿,宫廷里最擅长舞蹈的贵女也不见得能拥有这样充满韵律的脚步,他矫健柔韧的身体仿佛没有任何一点重量。
爱德华任由这名危险的撒丁刺客走到自己身边,在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忽然说:“您知道,我现在可以命令我的侍卫立即拘捕您的吧?我在来的路上,看见广场上的绞索也在等待工作呢。”
洛伦佐停下了脚步,琥珀色温柔多情的眼眸泛着水一样浪漫的波光:“陛下,我率领的撒丁刺客们,还有很多没有出现在这里呢,您也应该不会想要后半生都笼罩在刺客的阴影下吧?”
他看着这个比他矮了两个头的小国王,充满好奇的视线在小国王的脸上打转,同时懒洋洋地一抬手——
丁零当啷地脆响顿时连成了一片,他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袖子里一下子掉出了三把磨得薄薄的刀刃、一把袖剑、十几枚细长的铁针、一小卷铁索,还有几个形状稀奇古怪不知用途但显然看上去不好惹的玩意儿。
洛伦佐抬起双手,手掌举在耳朵边,灵活的十指像是弹琴般舞动了几下,多情的琥珀色眼睛朝国王俏皮地眨了眨:“您猜一下,我身上还有没有东西?”
爱德华和斯图亚特同时露出了略带嫌弃的表情,模样俊朗的刺客做出这个表情实在有些不合时宜,虽然不至于丑陋,但多少透着一点故作天真稚气的恶心。
“永远不要相信一个刺客的‘手无寸铁’,”洛伦佐笑眯眯地竖起一根手指,“这是您新上任的近卫队长送您的保命秘籍之一,我的小陛下。”
于是回程的路上,那个可怜的车夫被新任近卫队长赶下了车,还套着那件粗布长袍的刺客之首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搞来的草茎,一只手熟练地挥舞着马鞭,却没有打在马屁股上,而是啪啪往地上甩,眯着眼睛对跟在车后面的刺客们笑。
没有马匹的刺客们一边翻着白眼,一边小跑着跟在马车后头,嘴里用撒丁土语大声骂着他们不做人的首领,同时偷偷扫视着边上骑马跟随的侍从们,被他们看着的侍卫脊背上寒毛直竖,纷纷夹了夹马肚子,催促马匹离这群不怀好意的人远点。
理查皱着眉头看这个陌生的“车夫”,欲言又止,他记忆里并没有这么个人存在,这样的变化让他有些心惊。
“这是我们的埃塞克斯伯爵,威斯敏斯特宫新的近卫队长。”看出了王弟的疑惑,爱德华轻描淡写地介绍了一句。
“近卫……”理查瞬间就反应了过来,现任的近卫队长是格罗斯特公爵麾下军队出身的,在爱德华四世在位时,他是王宫最坚实的屏障,等先王蒙主恩召,这个屏障就成为了新王的掣肘。
“可是……”理查想提及格罗斯特,又碍于一旁的斯图亚特,最终还是闭上了嘴没有说话,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见后续的洛伦佐收回注意力,驱使着两匹可爱的小马儿拐上了国王大道,道路的尽头就是壮丽威严的威斯敏斯特宫。
出乎理查的意料,那位守卫了王宫十多年的近卫队长听到新的任命通知时,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变故,爽快利落地带着自己的卫队退出了王宫,转头就进了格罗斯特公爵府。
他走了当然无所谓,问题是……
他带走的卫队包括了大半个王宫的守卫力量,一瞬间威斯敏斯特宫的防御力量变得极其薄弱,就连国王卧室外常备的两名仪仗骑士都走了一个,让王宫防卫捉襟见肘。
这显然是来自格罗斯特的一个威胁:没有了他,国王就连国王的威仪都无法保证,如果现在兰开斯特能再次雇佣到敢取国王性命的刺客,这个刺客甚至不用费尽心思等待国王出宫,而可以大摇大摆地翻过围墙,耐心地找到国王的卧室,然后把死神的绞索套上尊贵君王的脖子。
不过他的如意算盘很快就要落空了,洛伦佐接手了王宫防卫工作,刺客之首当然最清楚有哪些地方需要格外防备,而且他手下的人都是能以一当十的好手,但就算这样,支撑起国王仪仗的人数还是不够。
好在爱德华还有他的公爵大人。
斯图亚特调来了他麾下的骑士们,他们原本是驻守北高卢的护卫队,跟随着斯图亚特的大家长辗转南北,为国王戍守大门也不算什么困难的事。
不过这样一来……
“不过这样一来,我的公爵府就空门大开啦。”斯图亚特对他的国王微笑,“说不定哪天就会有来自北高卢的刺客取了我的性命。”
这话当然是掺了很大水分的,斯图亚特家族哪里会缺这么一些骑士,不过爱德华还是纵容地望着这个比自己年长的教导者:“那么,我亲爱的公爵大人,威斯敏斯特宫里永远有您的房间。”
为身份地位足够的贵族在王宫里留一个房间是历代国王都会做的事情,能否在王宫拥有一个房间也是证明这个家族是否有足够权力地位的象征。
威廉的父亲在爱德华四世时代就在王宫拥有一个房间,而到了威廉掌权的时候,这个房间理所当然应该归属于他。
不过“理所当然”与国王亲口许诺又是不一样的。
威廉·斯图亚特搬进王宫的当天,理查就气的失眠了,只是就爱德华的观察来看,他失眠应该也不仅仅是因为斯图亚特的到来。
“我本来觉得你没必要知道这些……”理查犹豫不决了很久,还是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我本来只想让你代替王兄度过这两个月……但是我发现你能做的比我想的要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