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担心,这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小国王用轻快的语气安慰自己的弟弟,“而且还有斯图亚特公爵在,如果有困难,他会帮助我的。”
说这话时,年幼的国王脸上出现了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理查纠结着抿了抿嘴,打定主意要趁无人的时候说服这个疯狂的外来者打消这个主意,宴会上将会出现很多贵族,一旦他漏了馅儿将面对极为糟糕的情况。
当然,这个外来者的死活理查并不在乎,他只担心这会牵扯到他的哥哥……而这个后果是必然的。
可是理查努力了一个下午,都没能找到和他独处的机会。
这并不难理解,首先国王身边总是要有人陪伴的,艾登算是常驻人员,而国王上课时候还会有老师,马术课上更是有一群骑士围绕,更别说理查自己也有课要上,国王一句“照顾好理查”,仆人们就轻轻松松地将满心抗拒的约克公爵端走了,让理查气歪了鼻子。
——我帮助你了解我的哥哥更好地扮演他,但是没让你把这一套用到我身上来!
时间就这样快速地过去,出身贵族家庭的侍女们将约克公爵送入国王的卧室,笑眯眯地坐在一旁做手工活闲聊,一边畅想着宴会上的盛景,一边注意着床上的约克公爵有没有好好睡觉。
而宴会厅里,小国王坐在首位,格罗斯特公爵自然而然地占据了右手边的位置,汽灯放出微带昏黄的光泽,映照着墙壁上宗教色彩浓厚、质地鲜艳的挂毯,单手背在身后的仆人们无声地穿梭在席位间,将一个个白瓷盘送到宾客们面前。
散发着油脂芳香的烤牛肉、烤鹿肉摆放在花纹精美的瓷盘中,翠绿的罗勒叶片和小茴香点缀在边角,还有淡红的装饰用花朵搭在刀具旁。
长桌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摆着一只矮胖的花瓶,花朵硕大饱满的玫瑰向各个方向垂下花瓣,保证宾客从每一个角度都能看见曼妙的花型。
而长桌前的空地上,一支小型乐队正轻快地演奏着林间小调。
第53章 玫瑰战争(四)
眼看宾客都来齐了, 盛装华服的格罗斯特公爵举起银勺,轻轻敲了敲水晶杯。
清脆的响声下,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微笑着等待在场身份最为高贵的人的开场词。
——没有人不识趣地询问为什么致辞的不是尊敬的国王陛下, 就好像格罗斯特的行为完全符合社交礼仪一般。
看着他们柔和矜持满含期待的笑容, 上首的小国王冷漠地垂下了眼睛, 嘴角挂着礼貌性的弧度,合格地扮演了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偶,或是——吉祥物。
威廉·斯图亚特作为国王的引导者以及现今炙手可热的北高卢执政官,理所当然地拥有不下于格罗斯特的地位, 他正与身旁的女士讲述北高卢的风土人情, 听见格罗斯特的声音才抬起头, 同时极快地扫了离他只有一臂距离的国王一眼。
看完这么一眼,他才有些疑惑地想着……自己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去看一下小国王?
“尊敬的各位先生们,女士们,很高兴能在国王陛下的庇佑下欢聚于此……”格罗斯特端着酒杯对桌边所有人微笑, 宴会厅的长桌足以容纳数十人, 贵妇们身上闪亮的珠宝与汽灯的光交相辉映,让人仿佛来到了璀璨的天国。
爱德华的视线一直落在面前荡漾的红酒上, 谁都能看出来他们的国王正在走神,这是很不礼貌的事情, 但是谁都不会愚蠢地指出这个事实。
而正在发呆的小国王则正在思考一个问题:剧情到底能容许他做出什么程度的改变呢?
从真正的爱德华被替换开始,崩溃和异变就已经发生了,但这种变化是细微的、持久的, 一直到原定爱德华将死去的时候也不一定会展现出来, 效果就是世界最后崩溃了, 他们还不知道错误出在哪里。
隐蔽性足够高, 但缺乏趣味性。
玩游戏不就是要找刺激、找踩钢丝的那种愉悦感吗?设下了陷阱看对方踩进去了却无法出来认领战果,那也太憋屈了!乔昼十分理解那些坏人干完坏事后为什么会兴奋地在主角团面前把阴谋抖落得干干净净,这和艺术家创造了完美的作品后希望与人分享是一个道理嘛!
也许,他可以尝试着试探下剧情的底线,给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和所有人一起玩一个足够有趣的游戏?
一个优秀的游戏制作人,要擅长发现游戏、享受游戏、分享游戏,乔昼看着杯子里的红酒液面泛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幅度很小地微笑了一下,这游戏的主题是什么呢……
啊,有了,就叫《谁是背叛者》吧!
餐会结束之后是舞会,按照惯例,开场舞应该由国王和王后来跳,不过他们的小国王还没有迎娶王后,现场也没有身份高贵的公主——约克家族两代没有公主出生了,血缘关系最近的、有公主封号的是爱德华五世曾祖父的私生女玛丽,她的封号是汉诺威女伯爵,直到出嫁才有了礼仪性的公主封号,而这位公主今年已经四十五岁,在这个年代是妥妥的高龄。
所以……礼服奢华,戴着王冠的爱德华五世目光环顾了一周,被他的目光扫到的绅士们都微微低下了头颅,贵妇们则打开各色手扇遮住半张脸朝他微笑,年轻未婚的淑女们提起沉重华丽的大裙摆,矜持地行屈膝礼,妆饰艳丽的脸上写满了鲜明的渴望。
谁都希望能得到国王的第一支舞的荣耀,这足够让年轻小姐们在社交场上占据有利地位,哪怕不能成为王后,说不定也可以成为国王情妇?
格罗斯特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他身后是公爵夫人和他的女儿玛丽,玛丽今年已经十八岁,比国王大了五岁,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纠结的问题,十八岁已经是可以生育的年龄。
格罗斯特在侄子将目光转到这边来的时候,往一旁挪了一下,让女儿显露出来,这个动作的含义很明显,对面的小国王显然接收到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稚弱挺拔的少年像是一株脆弱的白杨树,即将被风暴折断,连那双翠色的眼睛都显得令人怜惜。
贵妇们最喜爱这种长相美丽的少年,如水边的那希瑟斯或是永恒的爱神,传统的金发碧眼又为国王增添了神性的光辉,有人私下里称呼国王为“伦敦的光辉宝石”,这种称呼在他还是威尔士亲王的时候能传为美谈,但等他登上了王座,就显得不太合时宜,多了点奇怪的狎昵色彩。
而且……要知道,贵族们在与性有关的事情上一向荤素不忌,继承了古罗马时期那种疯狂的混乱,年幼被寄养在贵族臣子家里的王子和公主会遇到什么没人敢拿到台面上来说,这是掌控未来君主的有效手段之一,已经有相当长的历史。
爱德华和格罗斯特的眼神在半空交汇,片刻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国王朝这边走来,其他方向的淑女们瞥了一眼就明白了国王会选择谁,心照不宣地互相对视,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以掩盖心中的失落和不满。
“玛丽……公爵大人好像没有要给她找丈夫的意思……就是在等国王?可是她比国王大五岁。”
“不然还有谁?他想做国王的弟弟、国王的叔父、国王的外祖父……呵呵……他也想拥有一个‘造王者’称号吗?”
“年龄算什么,勃艮第的安妮嫁给鲁特一世的时候,两个人相差了十二岁,可是安妮最后成了高卢女王。”
有一句话被刻薄尖酸的夫人们含在嘴里:比起让女儿做王后,格罗斯特或许更想自己做国王。
爱德华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一个穿着天蓝色礼服的少女面前,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有人轻微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好事的贵妇们飞快地扇动扇子,将兴奋窥探的目光在玛丽和爱德华、格罗斯特中间转来转去。
“美丽的小姐,我能有这个荣幸邀请您与我共舞吗?”爱德华遵循礼节弯下腰,向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少女伸出手。
年轻的女孩子有一瞬间的无措,她缩了缩脚,第一反应竟然是想要后退,避让开众人八卦好奇的目光,还有面前这只手——这只手在此刻无异于烙铁、浓酸,或是任何麻烦危险的东西。
有一个视线从斜前方射来,如同锋利的铁箭,如果它有实体的话,少女相信自己此刻一定已经一箭穿心死在这里了。
她微微抬起头,发现这目光果然来自玛丽公爵小姐。
那位打扮得明艳张扬的淑女现在胸口剧烈起伏,一双大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星子,片刻之前还带有自信娇羞的红晕的脸,此时煞白发青,如果她手里有一把剑,她一定会把那个幸运儿劈成两半。
格罗斯特公爵脸上始终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就用那种深沉冷静的目光看着侄子大胆的违拗举动,眼睛里冷冰冰一片。
他比自己的女儿想得更多,几乎是在看见爱德华停在那个女孩子面前时就发现了不对,等想起来她是谁后,隐秘的暴怒几乎淹没了他。
格罗斯特抬起眼皮,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周围,找到那个修长挺拔的黑发男人,对方也恰好看了过来,他朝这边提起了嘴角,露出一个冷淡敷衍的笑容。
格罗斯特面皮抖动了一下,眼神更为阴郁了。
斯图亚特——
格罗斯特慢了两秒才想起来那个女孩子的名字……不,名字并不重要,无论是安妮还是伊丽莎白还是玛丽还是玛格丽特,这个女孩子的脸他并没有深刻印象,说明她并没有一对影响力足够大的父母,不能经常出入宫廷,但是她能够参与王室宴会,说明她有一个够好的姓氏。
想到这里,格罗斯特就想起来她姓什么了。
斯图亚特,她姓斯图亚特。
公爵夫人压低声音快速地将这个女孩子的身份告知自己的丈夫,她脸上也带有淡淡的不虞之色。
斯图亚特家族的旁系,威廉·斯图亚特叔叔的孙女凯瑟琳·斯图亚特,祖父是伯爵,母亲是子爵之女,除了顶着一个斯图亚特的姓氏,别的完全没有什么可称道的长处——而国王竟然选择了她,放弃了自己的女儿玛丽?
拒绝国王的邀请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因此尽管内心写满了不愿意,凯瑟琳还是在煌煌如滚烫探照灯的视线围绕下,硬着头皮扯出喜悦的微笑,屈膝行礼,而后将戴着蕾丝长手套的手放在国王手上。
看着国王和斯图亚特家的女孩子滑入舞池,所有人都开始互相使眼色,幸灾乐祸的人就去看玛丽·约克的表情,想得更多一些的贵族们则开始偷偷观察格罗斯特和斯图亚特的神情。
不过这两人的表情管理都做得很好,没让外人看出一点端倪来。
但大多数人都心思还是活跃了起来,不知道国王选择凯瑟琳是自作主张还是得到了威廉·斯图亚特的授意,如果是后者……难道斯图亚特也要掺合一脚?
他们同时想起,先王去世前提起过要让斯图亚特担任国王的引导者,今天好像就是威廉进宫授课的第一天?
这么想着,不少贵族试图倒向格罗斯特公爵的想法都淡了不少,站队是一件需要足够智慧和耐心的事情,没有看过两方的筹码前,匆匆站队是愚者才会做的事情。
凯瑟琳天蓝色的裙摆在舞池里绽放开一朵巨大的花儿,爱德华单手牵着她旋转,同时快速地借着换位的机会观察所有人的神情。
在转过一圈后,他与站在僻静处的斯图亚特对视了。
黑发的斯图亚特公爵没有像上午那样戴着眼镜,一双深蓝的瞳孔有着雪山般坚硬冰冷的东西,线条瘦削的脸正朝着这边,相比周围宝石珍珠彩绸满身的男性贵族们来说,他的服装算是简朴,而且不需要穿上高跟鞋,他的身高就已经足够突出。
还是像个学者,但这次是研究危险物品和学科的学者。
对于将自己拉出来当了一回挡箭牌的小国王,威廉表现得很淡定,好像他早就知道这件事,并没有被突兀利用一样,还对着爱德华温柔地笑了一下。
然而在看见这个没有任何异样的笑容时,爱德华脑子里的警报一下子拉响了。
一位上了年纪的夫人用羽毛扇遮住嘴,轻声问自己的丈夫:“这是国王和斯图亚特商议好的?斯图亚特愿意支持国王?”
她的丈夫撇了撇嘴,看了格罗斯特一眼,轻声回答:“或许,毕竟一个年富力强的护国公对北高卢的威胁实在太大了。而且……最好这是国王与他商议好的,不然国王之后的下场可能会不是那么好看。”
年长的夫人挑起眉毛:“这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斯图亚特是什么好东西?能随意被拉出来利用吗?”贵族四下看了看,发现没有人在注意这边,才轻声说,“北高卢那边,给他的绰号是‘偏执狂’‘疯子威廉’。”
在他们的目光中,舞池边的威廉·斯图亚特正毫无异样地用温柔的笑容面对小国王。
第54章 玫瑰战争(五)
“愚蠢!胆大妄为!”
理查气的头发直竖, 柔软的淡金色头发被他自己搓得像是一团凌乱的稻草,他直挺挺地从丝绸和羽绒被子中间坐起来,淡绿色的眼睛因为焦虑和怒火而瞪得大大的。
“你怎么敢这样……我警告过你斯图亚特不是什么好人!你怎么敢这样——这样明目张胆地利用他……你会带来大麻烦!”
理查的声音不可抑制地提高, 又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压低, 于是就呈现出了一种略显尖锐扭曲的效果。
被他愤怒地指责的人正弯着腰,用手里的蜡烛点燃床头的金枝烛台, 刻印着螺旋纹路的白色蜡烛亮起稳定的光, 照亮了小国王如同天使般柔美精致的面容和淡红的嘴唇。
“嘘……你应该不想把艾登引来吧?这个可怜人已经失眠好几天了。”国王肩上松松垮垮地披着白羊绒的斗篷, 里面是一件淡蓝色的丝绸睡袍, 领口缀满了层叠的蕾丝,宽松到可以灌进大风的袖口用绸带扎住手腕,但主人的手腕细到将绸带扎到最紧也依旧能让夜间的寒风吹进柔软的丝绸。
他低下头,用空闲的手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为那个被失眠困扰的可怜国王总管祈祷, 这套装模作样的动作更让约克公爵气愤了,他涨红了脸,一副想骂人又找不到合适词汇的表情。
国王卧室当然不会没有汽灯,只要拉下描金雕花的能源闸门开关就能得到满室光明, 不过国王还是坚持亲自点亮那些用作古典装饰的蜡烛——汽灯的闸门连接着国王总管的房间, 一被按下就会拉响房间的铃,宣告着国王需要服侍。
而且, 深夜密谈更需要蜡烛营造出来的昏黄氛围, 不是吗?
国王转头对床上的弟弟眨了一下右眼, 得到对方一个愤怒的瞪视。
晚宴上的动静和变故会随着无处不在的口舌传入各个角落,在国王卧室里陪伴约克公爵的侍女们以为公爵已经睡着了, 放心大胆地嘲笑起玛丽公爵小姐来, 在宫廷里, 这位国王的堂姐并不是一个很受侍女仆从们喜欢的贵女。
爱德华四世还没有去世的时候,格罗斯特公爵作为国王最信任的王弟,有着王座之下第一人的地位,连伊丽莎白王后都无法比拟他受到的信任,作为格罗斯特公爵的长女,玛丽于是在威斯敏斯特宫廷里拥有了不下于公主的待遇。
不过这位公爵小姐实在不是个惹人喜爱的女孩,她比真正的公主还要傲慢许多,且热衷于斥骂身边的侍女——要知道,能在宫廷里担任要职的侍女们大多也出身贵族家庭,她们进入宫廷的一大要素是代表自己的家族向王室效忠,此外才是提升身份寻找佳婿。
每一个侍女身后都有无数探寻宫廷秘闻的耳目,而年轻气盛的玛丽丝毫没有收敛自己的意思。
装睡的理查竖着耳朵听侍女们的窃窃私语,沉重遮光的钩花帷幔挡住了汽灯的光线,却挡不住约克公爵蹭蹭上涨的血压。
等大门传来动静,结束了宴会的国王回到寝宫,侍女们纷纷提着裙摆深深俯下身体向他行礼,而后无声地退出卧室,沉重帷幔后装睡的理查原地跳起,从床帐里探出一个面颊发红的脑袋,一双翠色瞳孔气的闪闪发亮。
“我警告过你的!”没有得到爱德华的回复,理查又气愤地重复了一遍。
点亮了烛台的国王直起身体,吹灭手里的蜡烛,在床边一把高背椅上坐下,用马鬃毛和椰树纤维填充得鼓鼓囊囊、钩花缎面蒙住的椅子瞬间包裹住了国王的腰背,他将手肘压在椅子扶手上,苍白修长如蜘蛛的手指自然地下垂。
“没有永远的敌人。”爱德华轻柔地回答他。
理查吸了一口气,圆润的脸颊因为烛光温柔的光晕而泛着一层珍珠一样的光泽:“他不一样。”
约克公爵神情阴郁,这种表情让他格外不像个孩子:“在那份宣布父王母后婚姻无效、王兄对于王位的继承权不具有法律支持的法令上,斯图亚特是第一个签字的。”
半个身子坐在烛光的阴翳里的小国王摩挲着扶手上的钩花缎面,轻声问:“那格罗斯特呢?”
约克公爵的脸扭曲了一下:“他是起草文书的那个人。”
爱德华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柔和地宣布:“那你很快就不用担心这件事了……至少斯图亚特不值得你浪费宝贵的睡眠时间与我争执。”
说着,年少的国王抬头与弟弟对视了片刻,他眼神里有种厚重且不容置疑的东西——唯独国王才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