碍于大部分贵族都对这类新颖便利的工具情有独钟,旧教并没有过于严苛地拒绝使用所有新技术,不过从王室每月拨款的份额上来看,也能发现一点端倪。
就在这时,寂静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了激烈的马蹄声,经历过混乱战争的老巡夜人以不符合年龄的敏捷一溜烟窜到了房屋黑暗的拐角,看见三匹马如离弦之箭般飞驰向东,惊鸿之瞥中只能看见为首那匹马肥壮雪白,马上的人披着猩红的斗篷,还有一把浓密蓬松的胡子。
这里已经是贵族聚居的上东区,再往东,就是威斯敏斯特宫里,而在这个宵禁的时间能纵马飞驰向威斯敏斯特宫的,也就这么几个人选……
老巡夜人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看见了谁,肩膀哆嗦了一下,悄悄转身走进了更深的黑暗。
“爱德华在哪里?”
身型健壮的威严中年人身手灵敏地从马上下来,扯开肩上的斗篷随手甩给紧跟在他身后的骑士,眼神扫向急匆匆听闻消息前来迎接的王室总管。
“国王陛下已经就寝了,需要请他去书房或是会客室吗?”
王室总管一点也没觉得大半夜将熟睡的国王从被子里拉起来有什么不对的,用恭敬的语气询问不请自来的格罗斯特公爵。
“就寝了?哼……理查那小子也在?”
中年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短暂的嗤笑,称呼起国王亲弟弟的名字时也依旧冷淡。
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作为国王的亲叔叔、先王指定的唯一辅国公,直呼国王及其兄弟的名字只能算是他的特权之一。
“约克公爵的确也在……”
王室总管低下头,目送格罗斯特公爵的脚步越过他往前疾行,那两名骑士也随之紧跟在后,没有一个人上去要求他解下佩剑,威斯敏斯特宫无害地为格罗斯特公爵敞开,就像是在迎接自己的主人。
格罗斯特公爵大步走在走廊上,富丽堂皇的威斯敏斯特宫他来过无数次,在他的兄长爱德华四世成为国王后,他不知多少次在清晨、在午后、在深夜走入这座象征着权柄的王宫,参与商议甚至亲手拟定各种命令政策。
等他的哥哥死了,他还是会在清晨、在午后、在深夜走进这里,但是那种急促与紧张已经全然消失不见,他走在这里就如同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宫殿,他离那张王座只有一步之遥——
而这一步之遥里,有着他的两个侄子、他的哥哥亲手托付给他的两个儿子。
格罗斯特公爵停下了脚步,他面前就是国王卧室华丽宽敞的双开大门,天使与太阳、白玫瑰的雕塑爬满整个大门,象征着国王统治的交叉权杖和玫瑰冠冕随处可见。
卧室里已经有了细微的动静,门口左右站着两名守护国王的骑士,应当守在隔壁小卧室里的国王男仆不见踪影,看来是已经得到消息进去唤醒国王了。
按照礼仪,格罗斯特公爵应该在门口耐心等待,等国王出声接见他,但是如果真的按照礼仪,他此刻甚至根本不应该站在这里。
格罗斯特公爵这么想着,没有理会两个泥塑木雕一样的骑士,身手推开了卧室的大门,沾着灰土的铁靴子直接踩进了铺满羊毛毯子的房间。
国王的卧室内点着壁炉,清新芬芳的鲜花香气充盈着鼻端,侍女们会在清晨前去花园选择最新鲜的花朵,命令园丁剪下来,送入国王的卧室,一旦花瓣稍微卷曲枯萎就会换上新的花束,而现在放在桌上的花是一大捧香气四溢的白玫瑰。
四柱床的帷幔交错垂到地面,遮住了大床上的景象,国王的贴身男仆察觉到门口的动静,正错愕又防备地看着他:“公爵阁下!陛下还没有整理好——”
“没有关系,”格罗斯特公爵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不介意。”
这不是你介不介意的问题!而是国王陛下是否介意!
贴身男仆被格罗斯特公爵傲慢的话语气的张口结舌,正要斥责他,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从帷幔里伸出来,按住男仆的手腕,制止了他的话。
“没关系,公爵阁下只是有点心急,给我拿一件斗篷来吧。”床幔里响起属于孩童微弱低柔的声音,像是雏鸽细细的鸣唱,清澈无害。
对于一个国王而言,这样的声音显然缺乏足够的威慑力。
男仆无法抗拒主人的命令,低头应了一声,快速取来了一件宽大华丽的斗篷,将它披在小主人稚弱的肩头。
“嘘……理查,你睡吧,哥哥很快回来。”小国王给身旁被惊醒的弟弟拉了拉被角,摸摸他柔软的浅金色头发,抬手示意男仆遮好床幔,才走到叔叔面前。
“叔父,这么晚进宫是有什么事情吗?”
年幼的国王站在格罗斯特公爵面前,不卑不亢地问。
戎马一生的护国公审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侄子,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侄子继承了他母亲来自内维尔家族一贯的好相貌,就算是这样衣衫不整仓促地被叫起来,也优雅美丽得像一只高贵的白天鹅。
但是……太单薄了,太幼小了,太柔弱了。
镶嵌着宝石和金丝的猩红斗篷压在他肩头,像是沉重的枷锁扣住了白天鹅的脖颈,那种过度的奢侈华贵并没有为他增添国王的威严气场,反而让他的无害纤弱更为明显。
只要自己愿意,现在伸出手就能掐断他的脖子,更遑论外界那些狂风暴雨……叛党与妄图篡位的谋国者日复一日地诅咒年幼国王年少夭折,而这个稚嫩的君主不用说保护国家,他连他自己都保护不了。
也是,他毕竟才只有十二岁,连骨骼身体都没有张开。
格罗斯特公爵挑剔冷峻地打量了侄子一番,才慢吞吞地说:“北方,兰开斯特的乔治又开始上下串联试图复辟,他甚至把信递到了白金汉公爵手里——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吧?”
爱德华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他眉梢神经质地跳动起来,又被自己狠狠压下去,深吸一口气:“可是……叔父已经得知这个消息了……”
“是的,”格罗斯特公爵迅速打断了国王的话,“所以我来问你,打算怎么做?”
爱德华敏锐地察觉到了格罗斯特公爵话里的未尽之意,这问题既像是一个考校,又像是一个试探。
回答得太好会令格罗斯特公爵对他心生戒备,但回答得太坏又会给他一个废黜无能国王的理由。
而且如果是单纯的考校,有必要大晚上的闯入国王卧室吗?
爱德华的掌心慢慢出汗了,他抿着嘴唇,过了几秒,才僵硬地笑了笑:“叔父一路过来辛苦了,我听父王说,叔父早年在赛文河战役里落下了很严重的腿病,不能久站,不如先去喝一杯茶?”
格罗斯特公爵锐利的眼神扫向他,提了提嘴角,像是被他搬出来的先王触动了,到底没有再说什么,转头走了出去。
两大王室家族爆发战争后,出于紧急避险或是转移的需要,国王的卧室是具备会议功能的,爱德华也经常看见自己的父亲在卧室与大臣们商议国事,硬要说起来,格罗斯特拒绝出去也没什么问题。
不过这位冷酷坚硬的公爵难得退步了一次,爱德华不打算得寸进尺,默默地跟上了他。
男仆皱眉看了一眼四柱床,发现床上的小公爵还在无知无觉地沉睡,于是立即跟在了小主人背后——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放任那个狼子野心的护国公与国王陛下共处一室!
就在他们都离开后不久,仿若沉入睡梦的约克公爵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有一双和自己的哥哥一模一样的翠色瞳孔,这种绿色天然带有纯稚清亮的天真感,剔透如水晶,镶嵌在带有婴儿肥的脸上,像是两颗名贵的祖母绿宝石。
“出来吧,我看见你了。”他坐起来,身体陷在柔软丰厚的羽绒和丝绸之间,淡金色的头发散在肩膀上,雪白的丝绸睡衣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肩上,像天使般甜美。
但天使绝不会有这样冰冷警惕的语气和眼神。
他的话音落下,卧室内依旧悄无声息,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声,年幼的公爵攥紧了被子,紧张地思索着,慢慢问:“你是来杀我们的吗?”
依旧无声无息。
没有回答有时候也是一种回答,理查反而放松了一点,他垂下眼睛想了想,踌躇半晌,轻声道:“我……我看见你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这回帐幔外终于有了动静,一个高挑的男人缓缓从虚空中显出身形,他穿着样式古怪的长袍,手里提着一盏发着淡蓝色光的灯,黑发黑眼,五官有着特殊的美感。
他盯着自己看了许久,看得理查浑身紧绷,开始不自觉颤抖,才转移视线轻描淡写地问:“什么交易?”
掉入印度洋之后又不小心掉入了地中海,好不容易才找到正确方向潜入伦敦黑洞的乔昼,上岸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地方换衣服,这时代的平民压根没几件衣服能穿,所以他只能找贵族家庭“化缘”,而上东区最大的贵族宅邸正是威斯敏斯特宫。
乔昼三两下位移进了王宫,东转西转找更衣室,后来发觉用疯医生的位移技能找东西实在麻烦,索性换了兰因的走阴——在没有黄泉阴司的世界里,这项技能变成了单纯的隐匿身形,他就像是纯粹的无形的鬼魂,提着灯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可是他切换身份时明明注意过四周,怎么会被这个小兔崽子发现的?
第51章 玫瑰战争(二)
理查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 还是用那种带点紧张的眼神看他,看了一会儿之后才转移视线, 盯着被子上繁复华丽的花纹道:“你可以变成别人的样子,我……我想让你伪装国王陛下。”
他说到最后一个词时,声音变得又急促又低柔。
变成国王陛下?那个四面楚歌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等着被篡位的可怜小国王爱德华?
站在房间里看完了爱德华和格罗斯特对峙的全过程的乔昼挑起眉毛,他现在对于理查是怎么发现自己的一点都不感兴趣了,所有的好奇心都转移到了这个有些怪异的请求上来。
“你们的处境都很危险,你不选择自己作为被掩护者吗?”乔昼委婉地提醒了理查一句。
理查雪白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神采, 薄薄的脸颊泛着激动的红晕:“我不会——我不会丢下哥哥跑掉的!我是哥哥的捍卫者!父王一直就是这样告诉我的,我是捍卫者理查!”
“如果有人要谋夺国王的王座,我就向他丢掷铁手套!如果有人胆敢谋害国王的性命, 我就用长剑刺穿他的头颅、用毒药腐蚀他的喉咙, 让他后悔曾说出那些阴毒巧言!”
国王的捍卫者,这是个至高无上的称号, 代表着骑士将为了国王全身心奉上一切, 为了国王而生、为了国王而死。
上一位最有名的捍卫者是爱德华四世的亲弟弟格罗斯特公爵,他一人一骑保护着爱德华四世登上了威斯敏斯特的王座,在王座前扔下了自己的手套——任何反对国王继位的人都可以上来捡起手套挑战他, 此刻他就是国王的化身,在他死去之前没有人可以挑衅国王的合法性。
而那一天格罗斯特独自一人砍下了十六名上前的贵族的头颅, 两个古老的家族为此断绝了传承。
捍卫在国王王座之前的公爵冷酷地扫视着终于附下了身体的贵族们, 将他为国王争夺来的王冠亲手奉给主教, 目视着自己的兄长成为了庞大帝国的统治者。
可以说,爱德华四世的王座, 有一半是他这个忠心耿耿的弟弟为他打下来的, 于是他在登基后, 第一时间将国王捍卫者这个称号赠予了格罗斯特公爵, 连同伦敦南部最为丰腴的那片广袤领土一起。
但是显然,来自父亲的遗泽没能延续到他孱弱的孩子身上。
爱德华四世渴望在自己的两个儿子身上复制自己的奇迹,很多次与年幼懵懂的理查讲述格罗斯特的事迹,试图培养理查成为爱德华最坚固的左膀右臂,可惜他全然没想到,他死后对他儿子的最大威胁之一竟然就来源于自己的王座捍卫者。
乔昼对于理查稚嫩坚定的狂热不予置评,转而问道:“我帮了你,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你的哥哥可以逃离伦敦这个大漩涡,我却要留下来面对这些豺狼虎豹……啊,还有一点,我猜你应该会让我沿着剧情前进,避免被发现不对牵连到你的哥哥。你宁愿违背命运的走向也要让他脱离,怎么,你们的未来会很悲惨?”
理查的脸色越来越白,眼神飘忽不定,碧绿的眼睛快速眨动,半晌才定下心来,不敢再隐瞒:“两个月后,格罗斯特会宣布我们父母的婚姻不合法,以此证明爱德华为私生子,不具有继承王位的合法性,我们会被关入伦敦塔,然后被谋杀。”
这就可以理解了。
每个世界里都有这类会遭遇剧情杀的可怜人,他们就算走完了剧情也不可能在新世界重生,于是他们往往会在世界的不断轮回中做出许多尝试以让自己活得更久。
理查和爱德华的死是确凿无疑的命运,这对兄弟一定不是第一次尝试反抗,但看他们现在还在这里就能知道……他们的尝试没有一次是成功的。
“凭什么杀掉我们的人可以去外面继续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和爱德华却要成为他们自由的牺牲品?他们要王位,我和爱德华就得是私生子,他们要没有后顾之忧,我和爱德华就被闷死在床上,他们要出去快活,我和爱德华就要一遍一遍重复被赶出王宫被活活闷死……凭什么!”
理查白皙的脸扭曲了,翠绿瞳孔中放出狠毒暴怒的火光:“我偏不让他们成功!反正无论如何都是要死的,那就大家一起死好了!他们这么贪恋王位,那就永远待在威斯敏斯特宫,不要出去了!”
出身在王室,又身处动乱的年代,被搅入政治的漩涡中心,就算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也会早早成熟起来,有着不逊于成人的胆量和智慧。
乔昼对于理查突如其来的同归于尽暴言没什么反应,不管是复仇还是守护,他对理查的目的不太感兴趣,他只想知道……
“所以我的报酬呢?你雇佣我伪装你的哥哥,代替你哥哥去死,你打算给我什么报酬?”
理查的目的很简单,他打算雇佣乔昼伪装爱德华五世,代替他走完这段剧情,被替换掉主要角色的世界会缓慢地发生崩溃,但谁也无法发现这样隐秘的崩溃,直到最后——而到时候他们已经来不及拯救剧情,只能想办法重启世界。
不过等到了那时候,还会有时间给他们重启世界吗?
这个办法既为爱德华争取了最长的自由存活时间,也报复了其他人,最终就是整个世界做了兄弟俩的陪葬,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心狠手辣得不像是个十岁孩童能想出来的。
“你将拥有爱德华的王冠。”理查冷静地与乔昼商量雇佣费用。
“我知道你们这些外来者想要什么——特殊的‘道具’和‘能力’,我没有特殊能力可以给你,但是爱德华的那顶圣路易王冠算是‘道具’,它来自圣者死亡后遗留的骨殖,教会将它打进冠冕,蒙神庇佑,被圣路易加冕的人会拥有操纵生命的能力,一切机械、非生命体都会成为你手中的木偶。”
乔昼的睫毛一颤。
如果理查没有骗他,这顶圣路易王冠的确是了不得的东西,至少于乔昼而言是这样,王冠和木偶结合的话……他是不是能同时操纵多个身份?就像舞台上的操偶师一样?
“还有呢?”乔昼不动声色,继续问。
这可是完全的卖方市场,理查绝找不到第二个人帮他完成这个任务,他只能不停开价,开到乔昼满意为止。
本以为一个圣路易王冠足够了的理查被问得愣了一下,他显然没想到面前这个模样俊美的男人竟然是这样不知足的人,一时间张口结舌,喃喃辩解:“圣路易王冠已经很珍贵了,绝对足够……”
“是的,公爵阁下,我知道它很珍贵,但是我也很珍贵,独一无二的珍贵。”看在稀有道具的份儿上,乔昼对未来雇主和颜悦色了不止一点,连敬语都用上了。
听明白了乔昼话里的暗示,理查慌乱了一瞬,他并没有和人讨价还价的经验,只能临时生涩地硬学:“但是你承担的风险并不会特别大,甚至你可以在杀手进入伦敦塔前就跑掉……”
“讨价还价,是要在双方平等的情况下的。”乔昼看着面前这个努力装成熟的小孩,语气和蔼地教导他。
理查闭上了嘴,沉默半晌:“我死后,你可以取走我的裹尸布。”
乔昼的微笑僵硬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