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抱歉。”
像素医生脸上红色的线条嘴唇弯了起来,露出一个“笑”的表情,对面前唯一的观众乔昼道了声歉,弯腰捡起了写字板,而随着他直起腰,乔昼眼里的世界又发生了改变。
仿佛滚烫的黄油融化,他眼中由像素方块拼接而成的房间水洗似的被冲刷,像素方块们被另一个方块覆盖扭曲,粉白方块变成驳杂的彩色又褪色成白,极低的分辨率迅速提高,原本的诊疗室在现实级的高清覆盖下,变成了乔昼从未见过的一个房间,和某种装饰房间小游戏有异曲同工之妙。
墙壁漆成刺眼的白,下半部分则是深绿色,还有油漆没漆好漏下的斑点,墙上造型别致的灯具成了一条古旧的日光灯管,细腻漂亮的办公桌被一张简陋木桌代替,桌子背后还有四方板正的红漆写的一行家具厂的名字。
只是一个弯腰的功夫,温馨的诊疗室就从像素版本退化成了上世纪初简陋寒酸的医院模板,和民国电视剧里看见的那种医院没有任何区别。
乔昼镇定地看着这场天翻地覆的变化,连自己屁股下面的沙发都变成了一张硬邦邦的木椅子,但他从头到尾都神情自若,平静的活像是佛陀在世,只是很恰当地随着沙发到椅子的高度调整了一下重心。
低头捡了个写字板的医生直起腰来,那种粗劣的像素风也消失了,正常的四肢和五官、衣着,如果不是他脸上那种与之前格格不入的表情,连乔昼都会怀疑这个医生是不是换了人——
啊,也说不定呢。
毕竟他刚才扶眼镜掏东西的动作,实在不像是像素医生本人,倒像是什么怪物钻进了这张皮努力表现出人的样子。
完全没有去记过自己主治医生名字的乔昼,自然地给赵品德取了个“像素医生”的名字,随后毫不留情地将他扔进了记忆的小角落,开始观察这个属于自己的新医生。
属于自己的,新医生。
他喜欢这种形容词。
新医生翻了翻手里的写字板——这时候他的动作又很娴熟自然了,乔昼在心里多加了一行注释:会熟练使用写字板,看来是个有理智的人。
加上之前新医生出口的那句道歉,乔昼再次补充:还是个挺礼貌的人,应该受过良好教育。
“乔……昼先生是吧,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施泰德,很高兴和你见面,以后就由我负责你的治疗了,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
他说着,活泼地对乔昼眨了一下右眼,语气轻松愉悦。
说这话时,他和乔昼不约而同地忽略了还挂在白大褂胸口处明晃晃地标着“赵品德”三个字的胸牌。
一个是没注意到,而另一个则是完全不在意。
施泰德……是个德国姓氏,怪不得听他说华夏语总有种微妙的违和感,动作也有些不必要的夸张。
配上华夏人黑发黑眼的外貌,总觉得不适感很强。
乔昼耐心地听完了新医生的话,配合地点点头:“施泰德医生,你好。”
他现在其实挺开心的,之前总能看到那些穿模场景,让他不得不来修复自己身上的问题,这回可不是他的问题了,明明就是这个世界出问题了嘛。
——错的不是我,是世界哒!
“施泰德”高兴地说:“啊,我刚来华夏不久,您知道的,这里的人很排斥我这样的洋人,还有几位患者要求换华夏医生去负责他们……不过要我说,你们华夏对于精神疾病的研究真的……太落后了。”
他吐槽了两句,乔昼注意到他话里用了“洋人”这个有些古老的用词,在华夏新政体成立之后,除了极其闭塞的乡下,已经没有地方会用“洋人”这种称呼了。
“施泰德医生,我想起我有些事情还没有和家里交代,这里有可以用的电话吗?”
乔昼自然地问。
“施泰德”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了乔昼看来几秒,乌黑的瞳孔里有某种瘆人的东西在缓缓流淌。
片刻之后,他轻声说:“很遗憾,亲爱的乔,医院里的对外通讯不对患者开放,不过每月会有家属探视时间,或者你可以拜托我去帮你打个电话?”
他的视线还是那样幽幽的,乔昼于是平静地调转了口风:“……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下次再说也行。”
听了这话,“施泰德”又恢复了那种不自然的热情,好像瞬间忘记了这段对话,朝乔昼招招手:“来吧,让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护士小姐们每天都会帮你们整理床铺,我保证你会在这里有不错的生活体验。”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甜蜜油腻,像是潮湿的水草在幽冷深黑的水域里缓缓游动,等着缠绕上濒死之人的脚踝。
只可惜乔昼脑子里压根就没有“恐惧”这根弦,在他的认知里,地球online是一款大型的真人交互综合型游戏,或许有种田基建角色扮演等种种不同小插件,但基于统一的物理法则,绝对不可能有恐怖灵异元素,如果硬要加入这种元素……
那只能说明这款游戏又穿模了。
穿模压根就不是什么正常程序,后期debug时也会修正,穿模造成的影响都会重置回原点,既然如此,那有什么好怕的?反正死了也会被重置。
笃信规则和程序的乔昼一点也不觉得“施泰德”有什么可怕的,在他看来,这个新医院顶多算做是地球online的一个小副本,于是乔昼从善如流地进入了新玩家的身份,按照自己病患的人设配合地道谢。
“施泰德”推开门:“不必这么客气,我们以后相处的时间还很长。”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唇古怪地卷起,乔昼越过他的肩膀从反光的玻璃窗口上看见这个怪异的笑容,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门外的走廊也不是之前那条半开放玻璃天穹的漂亮走道,两侧的灌木花盆消失无影,玻璃天顶被低矮压抑的白漆天花板代替,圆形灯泡圈在铁丝网里,放出半死不活的冷光,两人并行的走道旁架着深绿色塑料椅,铁皮垃圾桶里露出一块类似白大褂的雪白布料,上面都是暗红干涸的痕迹。
乔昼懒得去想那是血迹还是颜料,医院题材的游戏如果不是温馨向的急诊室小故事,那就八九不离十是恐怖主题。
恐怖游戏向来不会在这种地方吝啬血浆,反正就是几行代码的事情。
走廊里充斥着浓郁的消毒水味,还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如附骨之疽缠绕在鼻端,乔昼跟在施泰德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大大方方地抬头打量四周环境,客观又不客气地评价:“你们这里条件有点差。”
施泰德没有生气,反而苦笑了一下:“乔先生,这里本来是一座军区医院,用了二十多年,院长搬过来的时候本来想重新装修,只是病患源源不断进来,医疗压力很大,我们人手也不够,只能把这些事情一拖再拖……”
“不过乔先生,我可以保证,在1885年的华夏,你绝对找不出一所比这里更加专业、更加优秀的精神救济院,我们的护士都有相关从业资格证,我们的医生每个都经验丰富,我们的院长在欧洲也是年少成名的医学天才,相信我,你来这里绝对没错。”
施泰德的语气里是绝对的骄傲和自信,看得出来,他对这座救济院相当得意。
1885年。
乔昼没有在意他感情丰沛的介绍,只抓住了其中一个关键词。
在施泰德眼里,现在是1885年?
这座医院的设备和装修的确很符合十九世纪末的风格,施泰德的某些用词也带有时代特有的痕迹。
所以这个副本的时间被定在了1885年?乔昼在心中给这个时间画了个圈,两人的皮鞋踩在用油漆漆过的地板上,打出沉闷的声音。
在经过一个玻璃罩着的布告栏时,乔昼转头看了一眼,上面原本贴着的大幅报纸都被某种暗沉的液体打湿成了深褐色,大部分文字都分辨不出来了,但是角落一行金属篆刻的文字还清晰可辨,刻在这里的一般都是医院的名字。
乔昼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视线很快移开,眉头却浅浅蹙了起来。
德-华友谊精神救济院,1879年。
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乔昼不是一个喜欢关心时事新闻的人,对于医疗建筑的基本认知就是每个城市会有一座人民医院,他连家附近的社区医院在哪里都不知道,其余关于医院的认知都来自恐怖游戏中的医院模板——
恐怖游戏,医院模板?
乔昼霍然抬头,他想起来他在哪里见过这个医院的名字了。
一年前圈内一款小众恐怖游戏大爆,玩家扮演一个开场就失去记忆在废弃医院苏醒的女生,女生在追寻医院的故事背景时候曾经翻过院史,一百多年前尚未废弃的医院,名字就叫德-华友谊精神救济院。
救济院开办二十多年后因故废弃,被私人买下扩建重修了一座疗养院,只是疗养院建成后怪事频发,不得不再次废弃,女主角所在地是疗养院的三号大楼,也正是昔日德-华友谊精神救济院的住院部兼办公楼。
名为《三号大楼》的恐怖游戏一炮而红,乔昼对恐怖游戏不感兴趣,但由于职业关系,他也玩过几次,因此他知道这个游戏又名“头铁少女的一百种死法”。
一百种死法啊……
乔昼回忆了一番自己的游戏记录,点点头,很中肯的评价。
第3章 德-华友谊精神救济院
《三号大楼》是个解谜逃生类的rpg恐怖游戏,女主角开场就失忆,为了找到离开的方法,不得不在大楼内寻找各种线索追溯救济院的往事,同时还要注意规避在楼内游荡的幽魂厉鬼,最终安全逃出救济院。
乔昼一向擅长解谜推理,也有点游戏人特有的收集癖,非要把true ending打出来才满意,不过他好像命中和《三号大楼》犯冲,怎么也打不出它的真结局,游戏记录里清一色十一个bad ending,还得了个BE全收集成就,看得乔昼满头问号。
虽然他打rpg游戏自带一个“首通必BE”的奇怪buff,但这种情况也是第一次见。
可惜不等他燃烧起英勇斗志,眼前就飘过了一只从克苏鲁副本世界里穿模而来的章鱼怪,长满眼睛的触手令乔昼恶心了好一会儿,也懒得再继续玩下去了。
早知道有今天,他应该打通那个真结局看看的。
女主角的时间线在一百多年后,当时德-华友谊精神救济院已经废弃许多年了,而他现在正处于“一百多年”前,威胁女主角生命的幽魂厉鬼们现在正双脚着地像个正常人一样走在他身边。
施泰德带着他走上楼梯,绕过拐角一张堆满了废弃医疗用品的旧病床,迎面而来一个身材娇小的短发护士。
护士有一双很好看的大眼睛,胸口佩带着的名牌上写着“胡欣欣”三个字,不过无论是施泰德还是乔昼,都没有费心去记这个名字。
“您是?”
大眼睛护士推着一辆手推车,看见他们就停下了脚步。
“施泰德,护士小姐。”
待在像素医生皮囊里的怪物自然地回答。
“啊,是施泰德医生,我是琼安,您负责的病房我已经打扫过了,这位是新病人吗?”
护士果然报出了一个与“胡欣欣”八竿子打不着的名字,两只怪物像是确认了对方的身份,笑容和语气都瞬间熟稔起来。
——他们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熟人见面要先互通姓名是什么奇怪的行为,乔昼想着,难道披上了别人的皮囊后,就连这个医院里的怪物们互相也认不出对方吗?
居然是靠视觉分辨敌我的,也太逊了吧……
乔昼毫不客气地点评着。
——不过,这倒是给他这个知晓部分设定的人提供了通关便利。
他在这里开小差,那头的琼安已经和施泰德有来有往聊了好几句了。
“安排病房啊……最近病床都很紧张,玛丽安护士长已经要求在走廊加床了,只是院长还没有批准,不过医生运气不错,刚好有一个病人早上出院了,就在护士长负责的三楼,现在去的话应该可以抢到。”
琼安看上去是个挺活泼的年轻护士,说起话来语调轻快,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乔昼颇感新奇地看了她几眼,脑子里就冒出了《三号大楼》里提着一部园艺电锯追杀女主角的幽灵护士琼安。
徘徊在二楼阴魂不散的电锯护士,热衷于肢解活人的躯干,当女主角快要逃离追杀范围的时候会出其不意地使用投掷技能,被她这一招飞来电锯坑过的玩家不知有多少,死掉之后能获得一个极具讽刺性的“科技改变命运”称号。
想想那个提着电锯身高近一米八的女壮士,又看看这个笑容甜美的活泼女孩儿,乔昼暗暗称奇。
啧啧啧,看不出来啊,人死掉之后性格反差就会这么大吗?
施泰德和琼安打过招呼后继续往前走,琼安站在原地笑眯眯地目送他们,在乔昼与她擦肩而过时,那双镶嵌在眼眶里黑白分明的眼珠忽然咕噜转动了半圈,以一种吊诡的非人形式紧紧盯住了乔昼。
像是经验不足的扮演者露出了马脚。
这是游戏设计的小彩蛋,还是npc不够专业呢?
游戏设计不是一门简单的学问,设计师从头到尾都在绞尽脑汁与玩家做心理博弈,在什么时候要设计什么剧情,在哪里要适当放点水令玩家轻松通关,哪里要提高难度把玩家卡的死去活来,既不能让他们游刃有余觉得游戏没有挑战性,又不能把他们难的想弃游,还要在最恰当的时间推出氪金系统……
从玩家口袋里掏钱不是什么轻松活,能做出吞金游戏的设计师哪个不是把握人心的高手?
游戏的每一个细节都有其特殊意义,乔昼对此深有感触。
——毕竟为了让玩家心甘情愿地掏钱,游戏设计师可是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的哦。
三楼的走廊和楼下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阴沉狭窄,两侧病房都紧紧关着门,还有此起彼伏的怪异呓语与哭笑回荡交织——相当符合人们对于精神病院的想象。
施泰德带着他穿过半个走廊,推开312的病房门,这间病房狭小逼仄,里面并排摆放了三张单人病床,床与床之间只有勉强够一个人转身的空隙,饶是如此,也已经挤满了整个病房的空间。
里外两张病床上都躺了人,只有中间一张床还空着,乔昼盯了那张脏兮兮的病床几秒,视线凝固在床单和被套可疑的黄色污渍上,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要不还是不走解谜路线,直接触发鬼怪暴动开始大逃杀吧?
这个恐怖的想法在他脑海里停留了一瞬,旋即被他用稀薄的好奇心压了下去。
算了,还是再观察一下这个新游戏运行方式吧,他还从来没有玩过真实性这么高的游戏呢,玩家就要遵循游戏规则,不然游戏还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