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变?”木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像是你们进入疗养院那样吗?”
“是啊,你想去吗?”乔昼问它。
木偶古怪地将脑袋拧过一百八十度看着乔昼:“比如说应该是你敢不敢去吧?在那里面的东西,就算生前是个好人,也会被扭曲成怪物哦,会做出各种各样可怕的事情,把你们吃掉,然后披在身上。”
乔昼微笑起来:“这就是疗养院里的医生和病人想做的事情?把进入其中的活人吃掉,占据那具身体,就可以到这个世界来?你们都不满意自己的世界吗?”
没有吓唬到乔昼还被套了话,木偶闷不吭声地手动把头拧回去,伸手爱惜地捋了捋身上的衣服,才慢吞吞地说:“告诉你也不是不行……在自己的世界里是很荒凉恐怖的,一切都在重复重复,死也要死无数遍,明明都是老怪物了偏偏才刚刚诞生……”
它讲话很含糊,说完这几句话就不肯再说了,自己抬腿爬回木盒,坐在里面若有所思:“不过我还没有去过别的世界,应该会很有意思吧?”
注视着它的人类翘起嘴唇,轻声回答:“一定会,很有意思的。”
第22章 幽都夜行(一)
深沉夜色中, 拄着手杖的年轻贵族无声无息地推开了窗户,晚风撩起他银灰色的长发,那双冰凌雪山般透彻的蓝色瞳眸凝视无尽的深夜,下一秒, 站在窗前的人便凭空消失, 好似从未出现过一样。
而同一时间, 盘踞在魔都遮天蔽日的那个巨大黑洞前,一抹极淡的银灰色一闪,快如虚影飘渺,没入无边无际的黑色中消失无踪。
从东省的第三医院到魔都, 两地隔着几百公里,幸好文森特自带技能就是操控空间,要不是这样,乔昼还真的要苦恼一下该怎么悄无声息地跑到魔都去。
整个人都没入黑洞中的感觉有点奇怪,就像是戳破了一层有点厚的水膜, 短暂的窒闷后,清新空气携带着飘舞的人声欢笑扑面而来,视网膜上属于现实世界的死寂魔都被灯红酒绿晕染,绽开万花筒般绚丽的光华。
身着绚丽旗袍的年轻女性笑靥如花,老式彩灯牌闪着五颜六色的光, 小小的彩色灯泡镶嵌在牌匾上, 做了一圈时髦的灯花, 黄包车夫来来往往,点头哈腰地将车上的少爷绅士们扶下来,从他们手里接过一两个铜板。
墙壁上贴着等人高的大幅彩画, 画上女子细眉红唇, 卷发至肩, 着一袭高开叉的胭脂红旗袍,肩头围着一件短貂皮披肩,宋体大字刻意写成夸张效果,一行大字圈在下方:百乐门新晋花国总统,柳如玉。
民国,旧魔都,昔日被称为十里洋场的东亚第一大都市。
乔昼看着面前这副景象,很快判断出当下的处境,稍稍松了口气。
这段时期新旧思想碰撞,土洋并存,长袍马褂和西服领带混杂,他这一身衬衫长靴也不显得突兀了,文森特这样的西方样貌也能正常地融入其中。
搞清楚处境后,他往后退了一步,隐没在街巷昏暗的角落中,眼神飞快四下游离,仿佛在寻找什么。
从第三医院的经历来看,这些毫无异样地活动着的人们必然是被附身了的魔都市民,仅从外貌上就能看出这一点。
生长在新时代的人们不说个个养尊处优膘肥体壮,大多还是有健康的形体和平滑的皮肤的,而就他所见,刚才拉着车从他身边经过的黄包车夫气色红润,一头理得很讲究的短发,手上一点儿茧子都没有,看外表分明就是大城市里最常见的办公室社畜。
而那些花枝招展的舞女歌女们,妆容倒是画的绮丽美艳,可明显是新烫的卷发显示着与此地的格格不入。
二十一世纪的女孩子,哪里还有人去烫这种螺旋卷的?
从魔都陷落到乔昼进来,其中大概有六个小时的时间,如果两边时间流速相同,那么这里的怪物大概是一占据了市民们的身体就急切地去做造型了。
……想想还挺敬业。
只是他们再敬业也不关乔昼的事,这些被附身的倒霉蛋还在演绎怪物的人生,此外必然还有一部分幸运儿没有被附身,这么几个小时下来,能活着的聪明人应该都已经弄明白了基本的生存知识躲起来苟命了,乔昼不关心他们的想法,也没有要做救世主的爱好,他更想知道——这次的黑洞降临,到底出演了个什么故事?
第三医院的陷落展示了《三号大楼》的背景故事,魔都的陷落会不会也是什么游戏的实体化?
乔昼对于这种系统bug非常感兴趣,恨不得把黑洞的制造者挖出来面谈一下,不说别的,它既然能把两个系统合并,能不能把他老看见别的图层的错误修复一下啊?
与救济院不同,魔都是个大都市,想要快速找出它的核心故事肯定不容易,乔昼设身处地地猜想了一下,如果是他手里有这么个城市做场景,那可以做恐怖游戏,可以做冒险游戏,可以做经营类游戏,甚至还能做恋爱游戏……
一言以蔽之,他手里缺乏信息,没有任何信息做推导,他就完全不能把握这个世界的变化。
不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不知道关键人物是谁……这对一个控制欲强烈到扭曲的人来说实在是太难受了。
那么,在这十里洋场,哪里的消息最为灵通?
矢车菊色的蓝眼睛里映出面前的灯红酒绿,和画报上巧笑倩兮的女人。
哎呀……这就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嘛。
“常四少!哎哟贵客贵客,许久不见光临了,老爷子还好?老位置给您留着,芳桃小姐等着您呢!里边请里边请!”
迎门的侍者说一口利落的京片子,和周围的靡靡之音略显脱节,却也别有一股轻快利落,被称为“常四少”的青年大方地往他手里扔了个银元,大步走了进去。
“哟这位少爷是头回来?面生得很,喜欢听歌还是看舞?空闲的舞姑娘也有不少,您喜好什么样的都有!陈冬子!来带这位少爷去座儿里!”
“哎呀白大爷!我们老板昨儿还念叨您呢!……”
侍者迎来送往滴水不漏,嘴上功夫简直令人啧啧称奇,好容易有了点短暂的空闲,他长出一口气,看看门口的歇脚等客的车夫们,有些无奈:“你们这不是占道儿吗?后头有人来了怎么办?都挪挪、挪挪!”
车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嘻嘻笑着去拉自己的车,侍者叉着腰看了一会儿,耳边再度传来车轮压地的咕噜咕噜声,由远而近,显然又有客人来了。
他条件反射地挂起热情的笑容,抬脚上去伸手扶人:“这位——”
“这位……”
他吭哧了一下,伶俐口齿打了个磕绊,一瞬间都没反应过来。
不是他目光短浅,在百乐门当班的侍者,哪个不是见多识广阅美无数的?每年的花国大选都在百乐门举办,澜春江两岸所有当红头牌都在这里争奇斗艳,来去的各色美人如云如海,早就没什么美人能让他们动容了。
但是这位不一样。
怎么说呢,虽然是个洋人,还是个男的,但是这位和那些五大三粗的洋人一点也不一样,骨子里有种霞姿月韵的美感,看着他就像是看见了开到尽头的绮丽玫瑰、将生欲死的胭脂桃花,暗红的嘴唇比蔷薇花瓣还鲜艳,雪白皮肤银灰长发,蓝色的眼瞳剔透如珍贵宝石。
尽管不懂得欣赏洋人的脸,侍者也本能地知道,这个人长得很好看、非常好看。
极致的美是共通的,它最为蛮横,霸道地打通了一切隔阂与沟壑。
“这位……先生,”侍者的声音不知不觉小了几分,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就是不由自主地在这个人面前更彬彬有礼,“您是第一次来我们百乐门吗?”
“久仰盛名。”新客人的声音很平和,华夏语标准到连侍者都要惊叹。
“您是想听歌还是看舞?新评选的花国总统就是我们百乐门的小姐,今晚她要登台献唱,您感兴趣的话可以多留一会儿听一听,柳小姐的成名曲可是被英吉利的大使赞美过的。”
侍者殷勤地介绍着,恨不得把百乐门所有有意思的事情都说出来,而那位新客人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右手的手杖拄着地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往里走。
“这位先生……”
“我叫文森特。”他轻声打断了侍者的话。
“啊……”侍者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文森特先生,所以您是想……”
自称文森特的青年站在门廊上停了一会儿,目光极轻极快地扫过整个衣香鬓影喧闹燥热的大厅,侧过脸问:“我想请一位活泼的小姐陪我聊聊天,要安静一点的地方。”
两枚闪着莹润光泽的银元按在了侍者的手心。
聊天?安静点的地方?在歌舞厅?
侍者短暂地沉默了几秒,神色没有任何异样地继续笑起来:“这容易,桂宁小姐今天正好来上班了,让她陪您,她是唱歌的,那一把嗓子脆生利落,人性格也娇俏。”
来歌舞厅聊天又怎么了,他见过的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海了去了,还有人专来这里睡觉的呢,说家里太静了睡不着!非要歌舞厅这样吵吵闹闹的才行。
反正他们就是开门做生意的,怎么做生意不是做?有钱拿,那他们就给办事。
侍者将文森特引到舞池侧面最远的一处卡座里,高高的沙发背挡住了别人的视线,舞池里的喧闹被恰到好处地隔开,高台上歌女的歌声传到这里时只有轻柔妙曼的余韵了,竟然真的不吵不闹,是个可以安静聊天的好地方。
乔昼坐在沙发上,手杖靠着腿放在一旁,伸手提起桌上的茶壶,不等他倾斜茶壶,一只套着杏色丝绸手套的手就轻轻柔柔地伸了过来,按住了他的手。
“怎么好让客人干这活,桂宁可是特意练过斟茶功夫的,先生想看吗?”
这声音果然珠圆玉润,似雨打芭蕉,一听就是天生的歌唱家苗子,乔昼抬头,一个穿着杏色长旗袍的年轻女人正朝他微笑,笑容没有刻意的讨好,舒缓柔和,看得人很舒服。
乔昼松开手,任她将茶壶拎过去,开始泡茶。
桌上的茶水都是定期更换的,确保每时每刻都滚热新鲜,清透茶水冲开碧绿叶片,在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先生是第一次来百乐门吧?”手上泡着茶,桂宁也没有让气氛继续冷下去,慢慢地与这位显而易见出身不凡的洋人搭话。
她陪过很多洋人,知道他们喜欢什么话题,总归能把人哄开心就是了。
“是第一次来这个国家,人文风景都非常美,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想。”乔昼配合地回答。
“要是第一次来华夏,那可逛的地方就多了,先生住在哪里?或许我能介绍一些附近的好去处。”桂宁将一杯茶放到乔昼面前,轻声提醒了一句小心烫,却见对面的洋人很娴熟地端起茶杯,那姿势和品茶多年的老茶友不相上下。
“先生会品茶?”她有些惊异,当然,这惊异里也有几分是刻意装出来的。
“我上过鉴赏课,华夏的茶叶闻名四海,喝茶当然要用你们的喝法。”乔昼吹开漂浮的雾气,对桂宁浅浅地笑,“我要在这里待很久,所有有趣的地方都要走一遍,你跟我讲讲这座城市最有名的人和事吧,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不用拘束。”
第23章 幽都夜行(二)
桂宁想了想, 顺从地说道:“有名的人么,魔都有很多,最有钱的当属城西万家,万家祖上是做皇商的, 给皇家办事, 据说家里金山银山垒成海, 吃饭的筷子都是银子打的,去年万家大小姐出嫁,嫁妆足足一百零八担,都是压箱子的好东西, 连市长结亲都没有这么阔绰……
“……有势的就是青帮了,青帮管着本地三教九流的任务,是街面上最不好惹的,所有和人有关的事情都能求到青帮头上,只是这抬手费也不能少, 各街商铺想要做下去都得请青帮作保……
“生老病死的事情呢,就要往城南走了,那里手艺人多,先生要是对华夏民俗感兴趣,倒是可以去逛一逛, 但是不要往街巷里走深了, 那里住的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小民, 怕是会冲撞到先生……”
桂宁的声音很好听,放柔了娓娓道来的时候如同清泉潺潺,乔昼半睁半闭着眼听, 抓取着里面的所有信息, 时不时问上一两句。
“万家孩子多吗?”
“万家一直守着老规矩没有分家, 老太爷有三子三女,底下的小辈已经有十六人,最年长的万大小姐去年出嫁,听说长孙今年也要娶妻了——”
说到这里,桂宁的语气有些犹豫,显然是在想该不该说下去,对面的俊美洋人朝她看过来,眼神是询问的意思,她想想也觉得说也无妨,万家的事情闹得这么大,街面上谁不知道?
“万家那位大少爷,听说为了个平民出身的姑娘闹得要死要活,咬定了非她不娶,把老太爷气的不得了,爷孙俩打对台打了两个多月,整个魔都都在看万家的热闹呢。”
乔昼还是提不起兴致,有些懒洋洋地随口问:“那位女士出身贫苦人家,万老太爷想要大户人家的媳妇?”
桂宁轻轻地笑:“毕竟是长孙媳,以后要是承祧的宗妇,总要拿得出手才行,而且……那位姑娘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平民出身。”
乔昼终于睁开了眼睛。
“什么叫不是平常的平民出身?难道她还有皇室血统吗?我听说你们的皇室成员有很多,但是为什么她没有爵位?”
他故意胡乱猜测,表现出了恰当的好奇和一窍不通。
面对什么都不知道的洋人,桂宁显得很放松,耐心地解释:“不是这样的,您知道的那些皇族……其实大部分居住在首都,那个姑娘也没有这种血统,只是她的职业有点不太好讲而已。
“她是做死人活的,不说万家那种家世了,就是普通人也很忌讳的。”
乔昼想,他或许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
“什么叫死人活?”
桂宁:“就是吃死人饭的,迎来送往的都是死人,给死人穿衣整容,收敛尸骨,安魂引魄,入殓师本来就活人避忌,更不用说做这活儿的还是个姑娘。”
“入殓师……”乔昼咀嚼着这个词,转而问,“所有和死者有关的事情都可以拜托入殓师吗?最有名的入殓师是谁?”
桂宁的脸色有点变了,她开始坐立不安起来,而她这样的表现无疑给自己戳上了“有猫腻”的章。
“是的,老人家都是这么说的,‘问阴入殓,活人避忌’……最有名的、最有名的都在城南那片地儿,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这话题渗人的很,先生想听听最近的新闻么?”
她转移话题的想法很迫切,乔昼任由她说起了别的事,搭在腿上的手指互相磕了一下。
入殓师……看来这个职业里面的名堂还挺多,桂宁嘴上说不知道,显而易见是说了谎,像她这样在歌舞厅工作的小姐,就是要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才行,看她刚才说万家的八卦说的一套一套的,偏偏在入殓师这里打住了嘴,里面肯定有门道。
就看这门道是不是他需要的门道了。
听了半晚上的八卦,灌了一肚子茶水点心,乔昼从百乐门出来,身上不可避免地沾满了酒色香气,早起的农民都已经在街道两旁放下担子开始卖自家种的蔬菜,大部分都是青菜萝卜,卖相不一定好,大清早从城外挑进来,菜叶子都有些蔫巴了。
乔昼目不斜视地走过,捏了捏口袋里一只瘪瘪的钱包,这是他昨天晚上当街打劫的成果,那个被按晕了的倒霉蛋现在大概还沉睡在某条小巷子里,疯医生的手劲是真的很大,就算是怪物也被捏的翻了白眼。
而且他还发现,和疗养院里怪物人均铜皮铁骨不同,这里的怪物似乎真的只有普通人的身体素质,要不是他千钧一发之际收了劲,那个倒霉蛋可绝不是晕一晚上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