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蜜,也不是粟、麦,是什么?
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室外传来脚步声,不紧不慢,十分规律,仿佛昭示着来人性格。
原桃将匕首放回原位,又饮下一口热汤,冲淡口中甜味,方才正身坐好。
房门打开,一身黑袍的郅玄走了进来。
西原国尚黑,氏族以黑服为美,但在装饰和花纹上有严格规定,唯有国君和世子能在袍服上绣神鸟纹。郅玄身为国君唯一嫡子,在没有被立为世子前,同样不能服神鸟,只能服山川纹。
相比郅玄,身为庶子的公子康和公子鸣连山川纹都不能用,顶多在袖摆和腰带上做一做文章,多添几道金纹,否则就是违制。
见到郅玄露面,原桃立即起身行礼,口称:“仲兄康安。”
“大妹无需如此,坐。”郅玄越过她,在正位落座,立即有婢女送上热汤糕饼。
大半天泡在书房,忙于此次出行计划,事无巨细,郅玄难免有些疲惫。索性未在原桃面前遮掩,只是歉意地笑了笑,道:“让大妹见笑。”
“仲兄何出此言?桃不敢。”原桃难掩诧异。
过府之前,她早已听人回报,言公子玄遭遇生死之劫,康愈之后性情有所改变。只是没能亲眼证实,她一直将信将疑。
如今当面,她不得不相信侍人所言,郅玄的确不同往日。对比记忆中的二公子,说一句今非昔比也不为过。哪怕是演戏,能伪装到如此地步也非寻常可以做到。
思及此,对于羊夫人的决断,原桃更为佩服,也更加坚定同郅玄交好之心。
同母胞弟尚年幼,她却已至嫁龄。西原侯没有嫡女,她势必要同他国联姻。一旦远嫁他国,不想被轻视,有强悍的支撑极为重要。以郅玄的出身和地位,今后不发生太大的变故,势必登上世子之位。
于她而言,交好郅玄绝对是利大于弊。
数息之间,原桃脑中已转了数个来回,对郅玄的态度更为热络。
看出她的心思,郅玄微微一笑,推测羊夫人所图,虽有利用之意,倒也无伤大雅。
公子鸣年幼,羊氏势力不及密氏。密夫人暂时失宠,却未被彻底厌弃,难保不会有复宠之日。且公子康为国君长子,有密氏兄弟全力扶持,羊夫人的日子未必真如表面看起来风光。
她会找上自己,算不上出人意料。
这根橄榄枝接是不接?
郅玄端起热汤,缓缓饮下一口。
公子鸣年幼,是劣势也是优势。
在公子鸣长成前,自己能坐上世子位,一切都好说。如果事情不成,今天的橄榄枝,势必会成为一把随时都将砍下的利刃。
利益面前,信誓旦旦的盟友转头就会成为敌人。
如何取舍?
郅玄不出声,只是一口接一口饮着热汤。
原桃看不出他的心思,原本的信心满满变得摇摆不定。伸手去端热汤,不慎扫落装有糕饼的盘子,磕碰声引来郅玄目光,当即脸颊泛红。
郅玄似没看到她的尴尬,挥退门前伺候的婢女,温和道:“羊夫人的好意,我已明了。”
“仲兄之意如何?”原桃重生希望。
“此事不急。”郅玄话锋一转,指腹擦过碗沿,道出一件让原桃震惊之事,“我昏迷之前,莺妹送来一碗羹,滋味甚好。大妹不妨回去问一问,此羹何来。”
原桃看着郅玄,脑子里嗡嗡作响。
郅玄昏迷的因由,羊夫人有所猜测,也曾告知于她。本以为是密氏手脚,万没想到竟然同妹妹扯上关系?
这事母亲知道吗?
不,一定不知!
否则母亲不会让她过府,且在事先没有任何提醒。
原桃心乱如麻,一时之间理不清头绪。羊夫人交代的事情,今日恐无法达成。如果不能将莺的事情查清楚,别说是同郅玄交好,双方恐会成为敌人!
“仲兄放心,我回去即同莺问清楚。”原桃终究年轻,慌乱之下未能猜出郅玄的另一层深意。如果是羊夫人当面则会截然不同。
郅玄没有强求,又寒暄两句,谢过羊夫人送来的礼物,命府令备好回礼,便送原桃离开。
离开郅玄府,坐在车上,原桃越想越是不安,连声催促仆人扬鞭,只想尽快返回国君府。
送走原桃,郅玄再次回到书房,将写好的绢誊抄。确定没有遗漏,命府令派人去往封地,尽快召集甲士,备好所需的物资。
“如有不足不可强求,速回府报我。”
府令领命下去,郅玄推开木窗,被冷风一吹,不由得又咳嗽两声。
桑医恰好送来汤药,见状不禁皱眉。
郅玄合拢窗扇,不打算多做解释,接过汤药一饮而尽,日渐习惯这份苦味。
原桃回到国君府,急匆匆穿过回廊,满怀心事去见羊夫人。
“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羊夫人靠坐在塌边,黑发半挽,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姿态尽显慵懒。手上是羊皓送来的书信,刚刚看到一半。
“母亲,我有话。”原桃开口,视线扫过左右。
羊夫人领会其意,当即挥退侍人,并令关闭房门。
“什么事,说吧,是二公子为难?”
原桃摇摇头,一字一句转述郅玄的话,担忧道:“母亲,二公子是恼怒莺吗?”
羊夫人抬手,示意她噤声,沉思片刻,突然低笑出声。
“母亲?”
“这可是份不小的人情,难怪人言灯下黑。是我小看了密氏,好,好得很!”
原桃被羊夫人的样子惊住,嗫嚅着不敢开口。
羊夫人止住笑声,命人去召原莺。
“言我要为她裁新衣,让她快些过来。伺候她的人,一同跟来的看好,留下的一个也不许漏,全都围起来。做得机灵些,不要被外人察觉。”
侍人领命,当即下去安排。
羊夫人重新拿起羊皓的书信,在榻边细读。
灯光映在她的颊上,神态温婉一如往日。偶尔抬眸,眼底浮现的冷意却令人无比心惊。
第六章
原莺不安地坐在原桃身边,广袖遮挡下,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甲边缘嵌入掌心,留下月牙状的红痕。
原桃揽住妹妹的肩,感受到轻微颤抖,想要安慰她,遇到羊夫人严厉的目光,到嘴边的话终究咽了回去。
羊夫人一声令下,服侍原莺的人全被拿下,殿门尽数关闭,将居处隔绝成为一方小世界,杜绝窥测的目光。
“行杖。”
毫无起伏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声调不高,仍如惊雷一般,令被拿住的婢仆脸色骤变,无不惊骇欲绝。
数名健壮的侍人早有准备,将五花大绑的婢仆拖到殿前。其中既有侍奉原莺多年的婢女侍人,也有自她降生就陪伴身侧的乳母。
所有人都被堵住嘴,想求饶都做不到。
殿前有备好的草席,铺在雪地上,隔绝不了彻骨的寒冷,只有阴气森森。
侍人两两就位,手持一人高的木杖,杖上包裹石皮,落下时能轻松击碎人的骨头。
婢仆双手被反绑,嘴被堵住,求生的欲望让他们拼命挣扎。原莺的乳母翻滚到一侧,蜷伏起身体不断磕头,额头和脸颊被草席割伤,流出鲜红的血。
原莺见状不忍,开口想要求情:“母亲,此事……”
不等她说完,原桃连忙拉住她,用力对她摇头。见她依旧执拗,恨不能捂住她的嘴,以免让她激怒母亲。
“让她说。”羊夫人没有让侍人立即动手,目光转向姐妹俩,掠过原桃担忧的面容,落在原莺既惊且怕,偏又带着一丝不服的脸上,“我倒是想听听,她能说出些什么。”
原莺俏脸涨红,视线在羊夫人和乳母之间来回,在后者恳求的目光下,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母亲,杖刑太重,他们罪不致此。”
“罪不致此?”羊夫人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没有发怒,反而笑出声音。
原莺不解,她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原桃担忧更甚,她十分清楚,妹妹彻底惹恼了母亲。
“好一个罪不致此!我自诩聪明,万没想到竟生下这样一个愚蠢之极的女儿!”羊夫人止住笑声,示意原莺靠近。
原桃试图求情:“母亲,妹妹还小。”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教她。”羊夫人见原莺迟迟不动,甚至还想躲到原桃身后,直接一把拽过她,两指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母……亲?”原莺艰难开口,下巴一阵剧痛,颤抖得更加厉害。
“是非不分,远近不明,没有担当,自以为是的仁慈,你怎么会这么蠢?我不记得这样教过你。”羊夫人不许原莺低头,强迫她对上自己的视线,“你亲口告诉我,对那碗羹毫不知情,就是这些奴婢背着你行事。你可知此事何等严重?”
羊夫人凝视原莺,不许她有任何闪躲。
“公子玄是君上唯一的嫡子,他的母亲是东梁侯长女!一旦他没了,还是这样不明不白没的,想堵住悠悠众口,你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不、不会的!”
“如何不会?”羊夫人冷笑,“公子玄没了,公子康就是长子,有密氏撑腰,他会是世子的不二人选。他的母亲就是未来的国夫人,你以为君上会把她交出去?到时不只是你,你的姐姐弟弟,你的母亲我,还有整个羊氏都将为你陪葬!”
公子玄活着,他就是公子康和密氏的眼中钉肉中刺,必除之而后快。公子玄死了,公子康的对手就变成其他庶公子。
羊夫人所出的公子鸣首当其冲。
一旦密氏事成,为洗清自身,毒羹之事必被查出。到时候国君未必会相护,密氏趁机打压,整个羊氏恐将不保!
“你真应该庆幸事情没成,公子玄还好好活着。”
说完这一切,羊夫人变得意兴阑珊。
“君上没有嫡女,你姐姐和你注定要远嫁。如此蠢笨,你如何同他国的氏族女争宠?如何能护住自己的孩子?”
原莺着实被吓到了,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无一丝血色。
“你是我亲生,我不会不管你。但你必须明白,事情可一可二不能再三再四。这次让密氏钻了空子,我同样有过。下一次,事情不会就这样轻易了结,你要亲自动手,明白吗?”
原莺仍是不说话,原桃拽了她一下,方才从惊恐中回神,颤抖着低下头,口中应是。
“收起没用的仁慈,你身边出了这样的事,这些人合起伙来欺瞒本就犯了大错。你今日可怜他们,是否想过继续纵容下去,他们就有胆量一次又一次出卖你,让你变成聋子瞎子,甚至成为他们的垫脚石!”羊夫人即是在训斥原莺,也是在教育原桃。
“我原本以为公子玄没有生母庇护又被国君不喜,养成那般性子,早晚不成大事。实是我看走了眼。国君府内有哪一个简单?若非他不得国君喜欢,无甚才干,名声也不好,未必能活到今日。”羊夫人自嘲一声。
她愈发看清国君的手段。
朝堂和府内需要制衡,再不喜欢也会护上一护。若是失去了价值,往日里千般好也会弃如敝履。
“行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