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慎些,莫要引起注意。”郅玄道。
“喏!”
侍人正色应诺,和其他几人分派任务,各自盯着一辆车,确保不错过目标的一举一动。
事情安排妥当,郅玄放下车帘,打着哈欠躺下,翻过身,枕着叠起来的兽皮,很快就睡了过去。
大军一路前行,穿过茫茫旷野,中途经过几块氏族的田地,有奴隶在田中翻土,挖深田边的沟渠,正为春耕忙碌。
临近傍晚,郅玄终于睡醒,掀开车帘望去,发现大军正过一片林地。林地后就是大片属于国君的公田。
公田由人王赏赐给诸侯和氏族,国君也可再赐卿大夫。依其性质,无论产出多少,每年都要向中都缴纳定额的税,也就是“贡”。
早些年,贡必须是粮,五谷均可。
随着时间过去,因各个诸侯国的情况,贡的要求逐渐发生改变,粮食出产不足,可以替换为绢、金和牲畜。
西原国地处西北,境内地貌复杂,平原有,山林亦有。北接草原,河流纵横,国人耕种为主,畜牧为辅。因出产的限制,每年都要用一部分牛羊替代粮食,充做送往中度的赋税。
第一代西原侯时,因国家新立,一切都在草创阶段,即使有大量的公田,财政也是捉襟见肘。经过数代人的努力,国家方有如今气象。
公田之外,国君和氏族还有大量的私田。
私田主要围绕公田开垦,属于国君和氏族私有,不需要给中都交贡。
然而中都的贡可免,国内的税却不行。
依惯例,氏族和国人的私田独立成册,每三年核实一次数量,无论是否新开垦,都要按照亩数交税。如有隐匿,则会加收双倍的税进行惩罚。
各诸侯国的税律大同小异,中心主旨相同,无论土地出产多少,交纳的粮食数量固定,替换的牛羊数量也是定额。
这种规定十分严苛,土地减产也不会松动。可若能提高粮食产量,则是另一种局面。例如之前一亩出产两百斤,交二十斤粮;提高生产力后,变成一亩出产四百斤,同样交二十斤粮,收入增加一倍还多。
郅玄决定就封时,仔细了解过封地情况,也掌握了封地内的粮食产量。
郅地属民超过三百户,加上壮年奴隶,公田之外,开垦出大量私田。只是田地虽多,亩产量却不高,大都在一百五十到一百六十斤左右,极少能超过一百八十斤,两百斤更是想都不要想。
以目前的生产条件,横向对比,这个亩产量称不上少。但和后世动辄五六百、七八百乃至上千斤的粮食产量相比,简直能用贫瘠来形容。
第一次看到相关记录,郅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么少的出产完全不能忍!
若是不想想办法,别说吸引氏族投奔,领地中的国人都会吃不饱!
民以食为本,无论如何必须提高粮食产量。吃不饱肚子还有什么条件谈其他,不是开玩笑吗?
雨一直下到深夜。
天色漆黑,火把燃起又熄灭,大军无法摸黑前进,只能就地扎营。
营地的位置不太好,附近都是茂密的林地,前方还有林立的土丘,野兽能轻松藏匿。
队伍中的牲畜像是诱饵,吸引着饥饿的捕食者接踵而至,即使被刀光威胁,也迟迟不肯离去。
黑暗中响起狼嚎声,还有骇人的虎啸。
郅玄白天养足了精神,夜里有些睡不着,索性靠坐在车里,一边听着野兽咆哮,一遍思索该如何经营封地。
第一步必然是提高粮食产量,这就涉及到农具改造,优选粮种,灌溉引水等方面,条件成熟地话,还可以继续大力开荒。
如今的时代,野兽比人多。
就算郅玄的领地不算太大,也有大片的荒地可以开垦,唯一的局限就是人力和工具。
按照郅玄了解的情况,氏族们大多用奴隶耕田,别说牛耕,马耕都很少见。犁没有出现,耕田用的还是耒耜。
这样的耕种条件,效率如何可想而知。
没有奴隶的国人会雇佣庶人耕种。一旦获得奴隶,他们中的部分会停止雇佣,转而使用这种免费的劳动力。
庶人不能拥有公田,私田不在此列。对庶人开垦荒地,各诸侯国还十分鼓励。
然而,在生产力如此之低的情况下,新田稀薄的出产未必能喂饱全家。相比之下,他们还是更乐于受雇佣去种植熟田。
种种情况总结下来,发展粮食生产绝对是当务之急。
郅玄靠在车壁上,半合双眼,手指一下接一下敲着膝盖,关于如何发展领地,脑子里逐渐有了雏形。
只是大展手脚有个前提,他必须顺利离开西都城。
继续装病显然行不通,这次会猎的战功给了他启迪。低调成为泡影,索性反其道而行,利用一下国君的猜忌和密氏的忌惮未尝不可。
计划能否顺利,需要一个关键人物推动。
想到这里,郅玄睁开双眼。
上次他送给羊夫人一个人情,这次请对方帮个小忙,于情于理,对方应该不会拒绝。
第二十一章
西原侯会猎归来,率大军返回西都城。
甲士飞驰传递消息,宣告国人,此次会猎,两国大军联合讨胡,灭狄戎部落十余支,得牛羊马数万,俘虏上千。
“公子玄同公子颢致礼不落下风,初战即斩戎大部酋首!”
中原军队伐北,获胜不算稀奇,战败才是少有。
国人闻听大军战果,欣喜之余并无多少触动,大多习以为常。反倒是公子玄的传闻让众人吃惊。
同公子颢致礼未被扫落战车,反而旗鼓相当?
第一次上战场就能斩杀一名大部落头领?
据说回来的路上还发生异相,有巨鱼主动送上门,显为吉兆?
随着报信的甲士飞驰入城,相关消息迅速在城内传开。国人们议论纷纷,不敢相信传言中当真是公子玄。
这位嫡公子不是不学无术,文不成武不就,身体还十分虚弱吗?
竟然这般勇武?
传言果真属实?
无论如何,甲士也不会在这件事上说谎吧?
随着消息进一步扩散,城内仿佛炸开了锅。国人心中满是疑惑,又不免兴奋。
多数人都希望传言是真。
公子颢的威名传遍诸国,若公子玄真能同他比肩,身为西原国人将会何等自豪?
在这种心情下,几乎全城的人都在期盼大军尽快归来,从而确认传言真假,再一睹公子玄的风采。
粟虎得甲士禀报,对事情知晓得更加消息。郅玄立下大功,地位稳固,他如何能不畅怀?
心情大好之下,见到垮着一张脸的密纪,他都没有找麻烦,反而破天荒地满面笑容,让对方更为憋闷。
粟虎能得到消息,密纪自然也能。
不过是一场会猎,郅玄在国人心中的形象就发生翻天覆地般地变化。对公子康和密氏来说,这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无奈事情已经在城内传开,想压都压不住。
预期到结果将对密氏不利,却没有任何解决办法,他怎能不愤懑。
不同于粟虎的满面春风,也不类密纪的面沉似水,栾会依旧是四平八稳。
他对郅玄的态度颇类之前的范绪,既不亲近也不反感。
国君府内有栾氏女,可惜和范氏女一样不得宠。唯一比范氏女好的是诞下两位女公子。只是尚不到十岁,在诸女公子中不显。
栾会和羊皓相交,同密氏不睦,主要出于朝堂和家族利益考虑。不支持公子康,不代表支持公子玄。和羊皓莫逆,也不意味着他会携栾氏扶持公子鸣。
正如范绪之前考量,无论公子康还是公子鸣,一旦掌握权柄,最先扶持的定然是母族。栾氏即便出力也会排在后边。甚者,为了在朝堂独大,盟友未必不会撕破脸。
类似的例子不是没有,因此吃亏的氏族不是个例。
在这样的权利斗争中落败,不仅是家族实力衰退,更可能是被连根拔起,彻底从氏族之中抹去。
对于公子玄,栾会了解不深,和众人有类似的想法,认为其不学无术难堪重任。私底下,栾会曾期望国君再多几名子嗣,或许其中会有值得扶持之人。
这样的想法栾会始终隐藏得很好,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此次会猎,国君破例带上公子玄,栾会在短暂惊讶之后,就没有继续放在心上。以他的想法,郅玄只是走个过场。甚者,有北安国公子对比,不出丑已是万幸。
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预料,郅玄非但没有泯于众人,更没有出丑,反而在会猎中大放光彩。
“真还是假?”
栾会认真思索,始终没能得出答案。只能暂时放下,一切等大军归来再说。
国君府内,众夫人同样听到传闻。
公子康恰好来见密夫人。听到传言,母子俩都是脸色难看,活像是吃了满嘴黄连。
羊夫人短暂惊讶之后,命侍人联络羊氏,关注几位卿大夫反应。其后叫来两个女儿,郑重叮嘱,今后对郅玄一定要尊重,做不到亲近也不能得罪。
“若是我没料错,待君上归来,会有一段日子不太平。你们要谨言慎行,看好身边的人,明白我的意思吗?”
原桃和原莺齐声应喏。
当日,公子康返回家中,越想越是恼怒,控制不住脾气,竟提鞭抽死一名侍人。
密纪过府时,侍人已被抬下去,廊下的血迹早被清理干净。除了目睹一切的婢仆,没人会知晓,此刻表现有礼的公子康,挥舞鞭子时是何等暴虐。
“舅父,那竖子果真立功?一个亲母早逝的病秧子,他凭什么?父亲本不喜欢他!”公子康始终不肯相信,郅玄竟能在会猎中立下大功。
密纪看到公子康的样子,听到他脱口而出的话,猛然间想起密武对他的提醒,当即锁紧眉心。
有些话平时不以为意,万一在不合适的场合出口,必会招惹来祸事。
“公子,公子玄终为嫡出,在外人面前当慎言,更不可在君上面前失言。”密纪严肃道。
公子康瞠目结舌。
他本以为密纪会同仇敌忾,一起唾骂郅玄谄媚无耻。万没想到他竟开口教训自己,出口的话和密武没有任何区别。
气怒交加之下,他后槽牙咬得咯吱做响,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公子,我是为你好。”
密纪自认是在掐灭隐患,殊不知是火上浇油。
公子康今日没有发作,并非顾念亲情,而是他实力尚弱,没有登上高位。若他被册封世子,来日成为国君,舅甥之间的感情就会岌岌可危。
之前有郅玄顶在前面,他可以完美隐藏。如今郅玄声名鹊起,尚未归来,声望已不断拔高,嫉恨交加,他逐渐掩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