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国很快定下盟约,各自退兵。
需要一提的是,在两国战争期间,共有十多个小诸侯国被卷入其中。战争结束后,有超过三分之一消失。
其中就包括郊地之主。
通俗点讲,也就是那谁和那谁干仗,那小谁凑热闹围观了一下,倒霉地被波及,直接被干没了。
郊地过于荒芜,没有耕种的价值,恰好两国之间也需要缓冲,索性将其划出作为会猎地点。
年复一年,这片无主之地迎来一波又一波诸侯军队,号角声和喊杀声从未曾断绝。
三十年时间,堆积在这里的狄戎酋首不知凡几。会猎台每增高一阶,就象征一批部落绝灭。
西原侯率众抵达时,北安侯已先到一步。
两国早有盟约,轮流修葺会猎台。今岁轮到北安侯,北安国的队伍必然要早到数日。
郅玄的车驾行在队伍前方,落后西原侯半个车身。
在他身后是密武、羊皓和范绪,再之后是随行的国内氏族。
当世以左为尊,氏族之间的排位也极有讲究。郅玄得国君钦点随驾在右,密武三人不可能行在国君左侧,也不能位在郅玄右侧,唯有落后一个车位。
队伍行进间,甲士自行调整步伐,由两列增为四列,继而是六列、八列。
蜿蜒的长龙产生变化,由竖行变为平推。
黑甲步卒形成数个方正的队列,战车兵居中,拱卫国君和氏族车驾。骑兵策马奔向外围,在队伍两侧来回跑动,确保队形整齐,跟在后方的役夫和奴隶不会掉队。
两国国君会面要遵循固定礼仪。
郅玄提前命人移掉战车左右的挡板,撤掉铺在车厢内的兽皮。换上一身带山字纹的黑袍,腰间束玉带佩长剑,发以玉冠束起,佩一玉簪,并在颈上垂挂玉饰。
一整套装束下来,郅玄觉得自己像个玉器展览架。侧眼看一看国君身上的装饰,再看身后的三卿和诸位大夫,又觉得自己这身不算什么。
这些大佬无不是满身玉饰彩宝,密武还在两耳垂挂玉环,羊皓和范绪也是一般无二。
三人全身珠光宝气,腰间宝剑的剑鞘都熠熠生辉。
郅玄捏了捏自己的耳垂,没有发现耳洞。不是他特立独行,而是地位没到,没资格佩戴。
队伍前行一段距离,速度逐渐减慢,车轮声合一,步卒的脚步声也愈发整齐。
行进间,号角声起,长戟林立,旗帜猎猎。
万人的队伍横推过茫茫雪原,除了苍凉的号角和整齐的步伐,听不到任何杂音。
前方出现一道红痕,在冷风中伫立。
随距离拉近,红色延伸扩展充斥视野,如烈焰张狂,刺痛观者双眼。
郅玄单手握住剑柄,眨了眨眼,缓解眼眸的刺痛,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
西原国尚黑,北安国尚红。
西原侯以下,卿大夫均着黑袍;北安侯身后,诸氏族俱为红裳。前者喜佩玉和彩宝,后者饰物则以玉为主,珍珠为铺。
一方甲士身披玄色,如岩山魁伟;另一方则覆满赤色,如在飞雪中燃烧的烈焰。
到达预定的位置,西原侯和北安侯同时下令,双方队伍停住,唯有苍凉的号角声持续不断。
号角声中,两国队伍中各行出数十名巫。
冰天雪地中,这些巫脱掉斗篷,披散着头发,额头、脸颊、脖颈和胸前绘满古老的图腾。
他们赤脚踩在雪地上,身上只有一件颜色鲜艳的袍裤,却似感受不到寒冷,在队伍之间的空地上俯身跪拜天地,继而拔出匕首,划开自己的额头和手臂,用鲜血涂抹在脸上,做出各种夸张的姿态,发出尖锐的声音。
号角声渐渐停了,苍茫大地上,只有古老的祝祷声回响。
郅玄听不懂祝祷的词句,但能感受到其中独特的韵律。在他苏醒那一天,耳边有同样的声音回响,似远还近,如清风,似潮水,时而和煦,时而狂暴。
巫不断重复相同的词句,郅玄的神思随之飘远,仿佛伴着祝祷声升上天空,自高处俯瞰大地上的一切。
巫的祝祷持续了大半个时辰。
结束时,风骤然增强,吹得人睁不开双眼。片刻后停歇,所有巫俯身在地,胸膛剧烈起伏,额头和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停止流血,只在脸颊和手腕凝固一片刺目的红。
两国巫退下,西原侯和北安侯的战车驶出队伍。
驾车者一样的魁状,双手抓牢缰绳,控制战车的速度和方向。
两名戎右各自持盾,护卫在国君身侧。
距离二十步,西原侯和北安侯同时拔剑,两把王赐剑一样的锋利,在战车奔驰中嗡鸣,浮动森冷的剑光。
战车交错而过,西原侯和北安侯同时挥剑,一人下劈,一人上抵。
剑刃摩擦,发出一阵刺耳的交鸣之声。
一切发生在瞬间,战车继续向前奔驰,两国国君高举佩剑,双方军队各以长戟顿地,以刀背击打盾牌和护臂,口中高喝:“彩!”
待战车调转方向各自归阵,北安侯利落收剑还鞘,朗声大笑,颇有些未尽兴。
西原侯表面泰然自若,实则长袖遮挡下,握剑的手已经微微颤抖。旧伤一直困扰着他,让他无法领兵出征,连这种礼仪式的对抗都要强撑。
国君之后,公子和卿大夫也要致礼。
郅玄表情空白,头皮有些发麻,这里面还有他的事情?
出发之前没有一个人告诉他!
归根结底,此事绝非有人想要坑害,实在是多年来西原侯未曾带一名公子会猎,临时点他随驾,他却宅在家里不出来,别人以为他身为嫡公子,应知晓相关礼仪,误会之下才出现这种疏忽。
“我儿不需担忧,交给戎右即可。”西原侯开口道。
郅玄尽量控制自己,才压下抽动的嘴角。
多谢,半点没有被安慰到。
无论密武羊皓多想让郅玄消失,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动手。相反,他们更想让郅玄不落下风,至少保存体面。
为此,两人各自请示国君,愿意从带来的护卫中挑选勇武之人,暂时充当郅玄车上戎右。
郅玄奇怪地看着他们,确认他们是真心实意想帮自己,一时间不知该作何感想、
无论郅玄如何想,仪式必须进行下去,容不得他拒绝。
北安国的队列中,一部战车正缓缓驶出。
驾车者和戎右均身着红甲,健壮魁梧。
车左之人身着长袍,头戴玉冠,腰带以珍珠和玉石装饰,袖摆和领口是象征嫡公子的山川纹,而非代表世子的图腾。
北安国提前得到消息,知晓此次随西原侯前来的是公子玄。出于礼仪,北安国世子没有随驾,就由世子的同母兄弟公子颢出战。
公子颢受封赵地,年刚弱冠已是战功赫赫。由他迎战公子玄,既是出于尊重,也是想趁机探一探对方的底。毕竟在外人看来,公子玄是西原侯唯一的嫡子,不出意外将被立为世子,注定是下一代西原侯。
见出战的是公子颢,北安国众人士气大振,甲士齐声喝彩。
反观西原国,国君和三卿都有些脸色难看,甚至面现愁色。在他们看来,无论郅玄体弱与否,都不是赵颢的对手。
号角声响起,对方已经在场内等候。
没有更多时间迟疑,国君择一雄壮甲士充为郅玄戎右。
此人出自密氏,腰大十围,力量惊人。他的作用不是帮郅玄取胜,而是确保他被击败时及时把人捞住,别滚到地上。
“我儿放心去吧。”西原侯沉声道,似乎已经预见郅玄扛不住对方的力道,被一下掀翻的场景。
目睹西原侯的表情,郅玄突然间想到,西原侯多年不带儿子会猎,最重要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对面那位的儿子都很能打,自己这边不是对手,怕带出来太丢面子?
第十二章
车轮转动,战车缓缓驶出军列。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荒原,两国甲士齐声高喝,为致礼的两位公子呐喊助威。
郅玄站在车上,单手握牢剑柄,掌心开始出汗。
他的佩剑不及王赐剑,但也是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刃。
此剑出自东梁国,由梁夫人带入西原国。剑身长三尺,是由天落陨石锻造,迥异于当世惯用的青铜武器,是一把不折不扣的铁剑。
西原侯见到此剑也颇为心动,但梁夫人诞下公子玄,立即将此剑给了自己的儿子,西原侯也只能打消心思。
郅玄赴郊地会猎,府令特地将此剑呈上,佩其嫡公子身份。
战车持续向前,始终维持匀速。
驾车者十分有经验,熟练地控制战马,使战车维持直线前行,并在两车之间留出间隔,确保不会发生意外碰撞。
距离从百步拉近到五十步、二十步、十步!
郅玄的心近乎跳到嗓子眼,双手握牢长剑,耳畔嗡嗡做响。
他上辈子从未学过剑术,所幸公子玄身为西原侯嫡子,再是不学无术,该掌握的本领不能少,其中就包括剑技。
发现这一点,郅玄索性将一切交给身体的记忆。
记忆中,他也曾手持长剑,一次又一次劈砍,累得手腕发酸依旧坚持。
当时,梁夫人带来的媵妾尚在,她们拖着病体,尽一切可能保护他,让他避开窥伺的视线,学习一国公子需要掌握的知识和本领。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
梁国媵妾一个接一个病逝,于公子玄而言,如一颗树苗尚未长成就被砍去周围的防护,国君府内再无人能够放心地亲近。
吃过数次亏,他开始学会伪装,放下曾学习的知识,让自己变得不学无术,变得让国君不喜,变得不具备任何威胁,足以让公子康日渐骄狂,甚至在私底下笑他是废物。
数年时间过去,公子玄已经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还在伪装。
记忆突然涌上,复杂的情感堆积在胸口,郅玄没有刻意压制这份情感,他任由自己被这一切吞噬,双手握剑横在身侧,无惧迎向对面加速的战车,目光凝视车上的身影,牢牢锁定对方手中的长剑。
多年的憋闷,愤怒,委屈,憎恶,都在这一刻爆发。
他明明是嫡公子!
他明明可以光明正大拥有这一切!
凭什么?
这一切都是凭什么?!
复杂的情感如潮水汹涌,刹那之间,郅玄同原身彻底合二为一,神魂融合,再无一丝缝隙。
战车近在咫尺,刀锋擦过,声音无比刺耳,如同尖锥凿击耳鼓。
郅玄咬紧牙关,强抵住剑上惊人的力量。被压得双臂颤抖仍死死握住剑柄,未使长剑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