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山的弟子趋前询问:“请问阁下何人,前来何事?”
戚朝夕下了马来,道:“戚朝夕,我来寻人。”
他这名字在天门派委实如雷贯耳,领头的弟子顿时色变,忙示意旁边人回去通禀,而后有礼道:“我们这就去请示长老,还请戚大侠稍等片刻。”
“不必麻烦了,我赶时间,自己上去找。”
戚朝夕径直走上前,领头弟子忙拔剑去拦,人影却从眼前凭空消失了,弟子惊诧回头,戚朝夕已然从数个弟子身旁掠过,踏上了上山的小径。
“拦住他——!”
众弟子们这才回神,纷纷拔出兵器阻挡,戚朝夕甚至没拔出剑来,仅以剑鞘左右挑转,行如流水般拨开了攻势,脚下一步未缓,眨眼间已行至了山腰处。
此时,天门派的秦长老正好带着一众弟子迎面赶来了,立在峰峦之上,一见他便怒道:“戚朝夕,你太过放肆了!”
戚朝夕一挥剑鞘敲晕了扑上来的一名弟子,问道:“江离在哪儿?”
“什么江离,莫名其妙!张口就是丢了人来寻找,你当我派是什么地方?”秦长老勃然大怒,“戚朝夕,你还以为这是十年前,能任你来去自如吗!”
“是吗,那试试看。”戚朝夕抽出问水剑,一声清鸣。
一声令下,数名弟子疾奔而下,结成剑阵,分别攻向他周身各处要害,戚朝夕凌空腾起,踩住来势最猛的那一剑借力,再跃身飞起,攀上了山石上踏脚的铁钉。
峰峦上那一小片平地上尽是天门派严阵以待的弟子,秦长老更不容他攀爬而上,一手挽住了穿在石栏上供人借力的铁索,一手持剑直朝他的颅顶刺下!
戚朝夕闪身一错躲开,便也错失了脚下支撑的铁钉,全身仅靠着左臂悬吊在了山石之上。秦长老当即斩向他的左手,峰峦下的弟子也从后方夹击而来,险之又险的一瞬,戚朝夕抬脚在山石上猛力一踹,左臂施力,竟将整个人翻身甩了上去,身轻如许,仿若仙人腾空,扶摇直上。
秦长老横剑再拦,戚朝夕也挥剑相迎,锋刃一触,却不以劲力相撞,他手腕一转,秦长老未及看清,只觉对方仿佛是换了一把软剑,倏然间以刁钻诡异的角度绞住了自己的手臂,如蛇吐芯。
秦长老一惊,戚朝夕却不打算斩他手臂,只是反手一带,扯得他向前扑去,自己再度借力往前,终于落在了平地之上。
众弟子惊呼慌张,眼看着秦长老就要摔下峰峦,却见他半边身子都已悬空,尚留一只左臂缠着石栏上的铁索,这才将人险险挂住了。
近旁弟子赶忙将秦长老拉扶回来,却听后方一声惊恐尖叫,回身看去,原是戚朝夕落地后旋身一转,扯过了一名女弟子立在崖边,周遭弟子一时不敢再轻举妄动,为他退开了一小片空地。
山崖之下是刀劈斧砍般的悬崖,云雾霭霭,不见其底,那女弟子面朝崖外,腿早就软了,只靠着戚朝夕抓住她后领的手在支撑,吓得哭喊不止:“爹,救我!您快救救我!”
秦长老刚站稳回来,一见此景,肝胆俱裂:“戚朝夕,枉你堂堂七尺男儿,挟持一弱女子算什么!”
“我徒弟身负重伤,虚弱至极,你们将他挟持回教,又算什么?”戚朝夕反问道。
“混账,谁挟持你那宝贝徒弟了!在场这么多人,你问问看谁见过那个江离!”秦长老气得浑身乱颤。
戚朝夕稍偏了头,对那女弟子温和道:“姑娘别怕,我的手很稳,只要你爹顾及你的性命,如实答话,你便不会有任何差池。”
女弟子崩溃叫道:“爹,你告诉他,你快告诉他!”
秦长老深吸了一口气:“戚大侠,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孟思凡是不是带了什么人回来?”戚朝夕问道。
秦长老微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便见戚朝夕抓着那女弟子的手松开一指,数道:“十——”
女弟子汗泪齐下,秦长老下意识想冲上,又硬生生克制住了:“这我不清楚……”
戚朝夕改了口:“三——”
“等等,有,有!”秦长老不等他再动作,急着抢道,“有这回事,孟思凡回门派后神神秘秘的,好像是带了什么,但我不知道是个人!也许是你说的江离,但他们现下已经不在门派了!”
“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秦长老心力交瘁,“我真的不知道,孟思凡带着他的小师弟,昨天连夜驾车往东去了。”
“东方?”戚朝夕暗自思忖,“莫非是落霞谷?”
秦长老见他这样,试探道:“戚大侠,我所知道的都已说了,你能否放开我女儿了?”
戚朝夕道:“有留下其他线索吗?”
秦长老咬紧了牙,只得吩咐弟子速回门派察看。那弟子岂敢耽误,飞也似的赶回门派,再奔回时,手上举了一把长剑,气喘吁吁道:“房中留下了这个!”
戚朝夕目光一凝,认出了正是青霜剑,他扯回那女弟子推到了秦长老怀中,劈手截过了青霜剑,再不耽搁,纵身又跃下了峰峦。
其他弟子面面相觑,询问是否要追,秦长老看着怀中虚脱的女儿,筋疲力尽地摇了摇头,再望山下,雪上空留马蹄迹,已不见了戚朝夕的身影。
第94章 [第九十三章]
落霞谷临近东海,物候湿润,尚未下雪,林间的黄叶也还没落尽。
戚朝夕对这谷口的景象并不陌生,从前他为老教主寻求《长生诀》,两次停留在此琢磨入谷的阵法,派出了许多教众,结果不是无功而返,就是消失无踪,而真要亲身闯入这山谷,确实是头一遭。
他忽地摇头笑了一声,叹道:“早知道,就该问问你破阵的方法。”
话虽如此,戚朝夕还是毫无犹豫地走入了林中。
万籁俱寂,除了他的脚步声,只有黄叶萧萧。戚朝夕走得很慢,五指扣于掌中默默掐算着方位,每一步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一路上确也平静无事。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周遭景物随之移换,他并没有看到自己做过标记的树木出现,心底却隐约不安了起来。
戚朝夕沉住了气,抬头望了一眼渐暗的天色,继续前行。夜幕转眼间就罩了下来,月亮被遮掩在了云后,无法再借以推算时辰,林木丛立,像一条条暗中窥视他的鬼影。
戚朝夕忽然停住了,他抬手似乎要扶上旁边的树干歇息,微微一顿,却一拳狠狠地砸了上去,他一直竭力维持着的冷静终于撑不下去了,只得用力地深深呼吸着。
他所走过的距离,已经足以穿过整个落霞谷了,然而现如今他还在这林中打转。这片树林仿佛无穷无尽,却又如此的平静,没有任何异象,而这才是真正棘手的地方,因为意味着他没有任何能够入手的线索和头绪,除了走下去,根本别无选择。
戚朝夕慢慢地呼出了口气,闭了闭眼,低声道:“再等等,再等等我。”
他抬手抽了发带,蒙住了自己的双眼,试图排除障眼法的干扰,在黑夜下的深林里舍弃目力无疑是冒险,但此刻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戚朝夕凭借着感觉,一步步试探地走着,听着风中的树叶轻响,只觉得时间煎熬漫长,倏然,他闻见了阴冷的空气中夹杂了一缕似有若无的熟悉味道,心头一跳,这正是他为江离所准备的驱虫药囊的苦香。
戚朝夕赶忙定了定神,并指点上要穴,强行将嗅觉刺激得愈加敏锐,然后循着药香快步走去。
没过多久,戚朝夕忽地感受到了一股扑面袭来的寒风,他一把扯下发带,睁眼看去,乌云被风吹散了,皎洁的月光洒下,山谷中银光粼粼,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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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谷的一处竹林下,石墙隆隆升起,现出了一间深阔的石室。
“你确定《长生诀》就藏在这里面?”孟思凡探头瞧着里面昏暗难辨,还有数条走廊连通向其他地方,十分谨慎。
“这里是太华派的地库,顾肆的棺椁也在里面。”江离道,他说话的声音轻飘飘的,不仅是遭受反噬的身体还没恢复过来,更是因为没有力气。
孟思凡需要控制住他,又说为表诚意不会伤害他的肢体,于是一路上只给了他水喝,没吃过任何东西,眼下江离站在这里,只觉得浑身虚软,双腕上的铁链更是沉甸甸的往下坠着。
一听顾肆的名字,孟思凡立时不再犹豫,当先走了进去,他举着火折子扫视了一周,然后看向跟进来的江离和魏柯,追问道:“到底藏在哪里?”
江离道:“你把不疑剑给我。”
孟思凡抽出背负着的剑,却只亮给他看,并不递出:“需要怎么做,你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江离没再说什么,只往一旁退了几步,靠在石壁上,魏柯有样学样,忙跟着退开了。孟思凡见状,深吸了一口气,伸直了手中长剑,紧张期待着。
地面轰然一下震动,石墙应声砸下,石室霎时陷入了黑暗。
孟思凡一怔,尚未反应过来,江离已蓄足了力气,猛然冲上,抬脚正踢在他腕上,不疑剑脱手飞起,江离当即扯住了双腕之间的铁链迎上,不疑剑毫无滞涩地切开铁链,插落于地。
江离双手得以自由,便去拔剑,谁料身上乏力,一时竟没能将不疑剑提起。
孟思凡明白了过来,顿时怒骂出声,狠扑上来夺剑,江离又一脚将不疑剑远远踢开了,闪身躲开孟思凡挥来的拳头,朝不疑剑的位置奔去。
他腕上两截铁链还在当啷作响,孟思凡循声追了上去。
此时站在一旁的魏柯也逐渐适应了黑暗,连忙从另一边抄近,抢先捡起了不疑剑。江离恰好奔至,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然而孟思凡紧随而至,江离仓促之下又要应对,又正乏力,没能从魏柯手中夺下剑来,只是扭住他的手腕甩了开去。
魏柯身不由己地扑前,手上却将不疑剑攥得更紧了,耳听得背后铁链声乱响,不知孟思凡赤手空拳是否占得了便宜,情急之下,猛地将长剑往后一递,哧的一声锋刃破肉的闷响,他感觉到了剑上的重量。
魏柯头皮一炸,僵硬地转头去看。
浓稠的黑暗中,江离也不能置信地低头看去,他的胸膛中透出了一线银光,胸前漫开一片暖意,他颤着手摸索,是温热粘稠的血液。
魏柯慌张地倒退了几步,不疑剑抽出,江离失了支撑,虚软地仰倒在地。
“大师兄……我……我杀人了……”魏柯呆呆道。
“杀得好。”孟思凡冷笑出声,“已经到了这地方,我就不信没了他,我们两个就找不出《长生诀》了!”
魏柯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没有答话。
“别害怕,没人会知道的。”孟思凡道,“你看看他是不是真死了,可别又被他给骗过去了。”
魏柯咽了口口水,大着胆子凑近上去,探了探江离的鼻息:“是,断气了。”
“那别管了,走吧,我们慢慢找找看。”孟思凡转身往石室深处走去。
魏柯点了点头,正要退开,忽觉得昏暗中有什么泛着隐隐的亮光,他顿住了脚步,眯眼细看,瞬间惊呆了。
江离的长发散开着,正迅速地化作雪白,如同寒霜凝至了发梢,铺了满地霜雪。
“怎么不走了?”孟思凡催促道。
魏柯张口结舌,想要回答,可他清楚地看到江离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下一瞬,那双眼眸睁开,伸手按住了他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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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着江离提及往事时的粗略描述,戚朝夕在竹林中寻觅许久,终于找到了被掩藏在枯黄灌木丛中的狭窄石阶,走至阶底,面对的便是一堵厚重石墙。
戚朝夕侧耳细听,却不闻石墙后传出什么打斗声响,他试探着在石墙上叩击,也不见有任何反应。
他心底有股说不明的焦躁,无心再去探寻机关,直接拔出了问水剑来。当初在聚义庄的火海里与江离携手破墙的一幕幕清晰浮现,戚朝夕定气凝神,将内力注于剑中,听到剑鸣嗡响,他挥剑斩上,石墙隆隆震动起来,戚朝夕一刻不停,旋即变招,仿照着江离当日作为,旋身奋力横斩而出,湛青色的剑锋破入墙身,裂缝挣扎似的在墙体延伸开去。
戚朝夕急退两步,在山崩一般的巨响中,石墙陡然坍塌。
月光斜照了进去,地面上歪歪扭扭地躺了两具被折断脖子的尸体,一个少年抱膝坐在地上,闻声迟缓地回过头来,月亮落进了他的眼瞳里,他看清了来人。
江离猛地站了起来,身子微微晃了晃,还有些不稳,长长的白发垂在他身后摇晃,他局促不安地攥住了衣袖,苍白的脸上还沾染着嫣红的血迹,分外鲜明。
戚朝夕一时没有动作,只觉心跳都停滞了。
江离看了看他,又低下眼去,千言万语涌上喉头,最后出口的仍是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这一句话他实在是对戚朝夕说过太多次了,可除此之外,事到如今,还能再说什么呢?
戚朝夕没有作声。
江离愈发无措:“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对不起,我答应了你,却没有做到……”
他正说着,戚朝夕忽然跨进了石室中,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不疑剑,抬起头时,一把抓住了江离的手腕,转身将他拉到背上,一下背了起来。
“你……”江离一怔,想要挣动,但戚朝夕压在他膝弯的力量不容抗拒,何况他眼下没有力气。江离只得伏在他背上,低声道:“放我下来吧。我知道你下不了手杀我,就把我留在这里吧。”
戚朝夕背着他跨过了满地碎石块,慢慢地走上了石阶。
“你生气了吗?”江离问道,“……我还挺怕你生气的。
“……”
“能最后见你一面,我已经满足了。落霞谷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娘和许多族人也是死在谷里,我会和他们在一起,所以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