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相信义父,于是闭上眼睛,安心睡去了。
.
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没的最后一瞬,江离忽而浑身一轻,他神智尚未归位,求生的本能已让身体游动了起来,卷在他身上的绳钩水草脱离开来,他破出水面,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才终于清醒了些。
江离用力晃了晃头,往水底看去,可除了漂浮不定的水草阴影,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转而看向岸上,宁钰的身影渐已缩成了一个小点,但拖在雪地上的血迹是鲜明夺目的。江离咬紧不断打颤的牙关,竭力游到了岸上,水淋淋地站起身,摸了摸最后时刻被他插在腰间的青霜剑,沿着长长的血迹踉跄赶上。
宁钰面如金纸,走得越来越艰辛,显然失血过多,也撑不了几时了。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追近,惊愕回头,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江离居然从湖中逃生了,还想再躲,不料脚步一急,反而被伤腿给绊得重重摔了。他慌忙撑起身子,可剑锋已从胸口透了出来,宁钰死死地瞪着剑刃上映出的倒影,没能吐出一个字,便扑倒在了雪地上。
宁钰的尸身后,江离撑着膝盖,艰难地喘息着,他的丹田凝结,浑身僵冷,眉眼上结出了一层薄霜,湿透的长发衣袍更是被冻得发硬,他甚至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似乎已然失去了知觉。
江离想要直起身子,可实则仅仅一晃,就跟着倒在了雪地上。
江离用尽浑身力气想要爬起,然而手指也不听使唤,连动一动都做不到了,他的意识向无尽的深渊滑落,眼皮也跟着沉沉下坠,在最后的一线视野里,他只看到了一双走近的靴子。
第93章 [第九十二章]
右护法尹怀殊已死,唯一的堂主宁钰又不见踪影,般若教群龙无首,抵抗力量顿时溃不成军,守卫小卒纷纷四散逃命,哀叫着自己清白无辜,即使仍有些颇具地位的高手还能与正道缠斗一二,但终究大势已去。
戚朝夕站在前殿外,遥望着一群激愤难平的江湖人砍伐着三重朱门,闭上眼,他似乎还能闻到那华美木柱上新鲜的血腥气味,吱嘎几声嘶鸣后,是拱门倾倒的轰然巨响,震颤远远地传到了他的脚下,戚朝夕睁开眼来,只望见天地上下一白,山林疏朗,雪尘飞扬。
曾经不可一世的般若教就此落幕,无人怀念。
戚朝夕转过身,不再去想,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要去找江离。
赶到后山蛊室之时,熊熊烈火正撕咬着这间石室,映得周遭一片彤红,归云弟子们皆蒙着口鼻守在外围。见戚朝夕到来,江怀阳高声道:“戚大侠,这蛊室我看也没什么厉害的,我们一下子就给那堆瓶瓶罐罐砸碎了烧个干净,哪有你说得那么凶险!”
戚朝夕却不关心这个,眼光打人群中一扫,直接问道:“江离呢?怎么连江兰泽也不在?”
“江离在应付那个什么宁堂主,少庄主在和一个戴面具的怪人周旋。”江怀阳奇道,“你来的路上没看见他们吗?”
他来的路上根本没见到任何人影,戚朝夕皱起眉来,折身返往来路。归云弟子面面相觑,连忙也跟了上去。
那片碎冰浮沉的湖泊无声地诉说着此处发生的一场恶战,戚朝夕极目眺望,终于在湖对岸的雪地上捕捉到了点点血斑,他疾步绕到了湖泊对岸,沿着血迹一路深入树林,总算看到了江兰泽的身影。
江兰泽正在林中左顾右盼着,瞧见他们一行人,赶忙迎了上来,抢先问道:“你们见到江离了吗?”
戚朝夕心头一沉:“你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应该是知道的,但现在不知道了。”江兰泽急得挠了挠下颔,将戚朝夕拉到了一旁,低声将自己认出季休明,又瞧见江离落入湖中的事讲了:“……我最后看到江离,就是他游上了岸,顺着血迹往深林中来了,可等我追过来的时候,只剩下这个了。”
他指向宁钰早已僵硬结冰的尸身,雪仍在下,落上了一层浅白,雪地上的足印剑痕也被覆盖了些许。
戚朝夕蹲下身,细看那些纵横交错的剑痕。
江兰泽也凑头过来,问道:“是林中还藏了高手,江离和他打去了别的地方了?”
“剑痕单一,深浅僵硬,不是打斗所留下的痕迹,有人蓄意破坏了足迹。”戚朝夕面色微凝,站起身来,“按你所描述的情形,江离上岸追杀宁钰时就已经气力不支,遭受《长生诀》的反噬了,即便真与人交手,也不会远离此处。”
“那他难道是被人带走了?”江兰泽呆了一下,“可你们也没有仇家啊?”
戚朝夕看了他一眼,江兰泽立时反应过来,大惊道:“因为《长生诀》?可是你不早就骗过江湖人了吗,现在除了你、我,还有已经回谷的虚谷老人,还有谁会知道江离身怀《长生诀》?”
戚朝夕道:“没人有这个嫌疑,那就是所有人都有嫌疑。”
江兰泽心惊肉跳,连声追问:“那怎么办?”
戚朝夕倒还能冷静,道:“你带归云的人继续在九渊山上找,我速回城中看看。”
“好!”江兰泽赶忙去吩咐归云弟子一起散开寻找。
戚朝夕深吸了一口气,运起轻功,飞也似的掠下了山,转眼间就已返回到了落脚的城中。他先奔回了客栈房间,推门看到并无人回来过的痕迹,眸光不禁黯淡了两分,扶着门框平复了片刻的情绪,戚朝夕才转身下楼,拦了店中伙计以及几个江湖人试探询问,可惜仍旧一无所获。
天色渐昏,客栈内点起了灯,伙计们攀在外面张挂着火红的灯笼,江湖各门派也陆陆续续地回城了,抖落了一身雪,挤在大堂里吆喝着要痛饮庆功酒。
戚朝夕一一审视过各人的神色,打算再去其他地方察看,刚一走出客栈,却正撞上回来的薛乐,笑着朝他招呼:“你也这就回去吗,不多留几日看看?”
戚朝夕脚步一顿:“什么也回去?”
“天门派说参与围剿的江湖众人皆有损伤,先各自休养生息,十日后再聚首商议如何处置般若教的遗存。”薛乐道,“这商议之事终究是那几个名门大派说了算的,像我这样的闲散江湖人,自然凑完了热闹就要走了。”
戚朝夕道:“天门派的人已经离开了?”
“是啊。听说孟思凡为我们开路上山时受了重伤,撑到攻破般若教时已是强弩之末,妖邪一除,这便立即被他的师弟们送往门派疗伤去了。天门派订下十日之约主要也是为此,毕竟届时的商议大会还须由山河盟盟主来主持。”
闻言,戚朝夕转身就朝马厩走去,薛乐见他神色不对,忙追上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戚朝夕道:“江离不见了。”
“那你这是要去哪里?”
“天门山。”
薛乐忙拉住了他,惊道:“你怀疑是天门派掳走了江离,可有证据?”
“江湖人明明都在,此处又不是不能疗伤,偏要搞什么十日之约躲回了门派,还不够可疑吗?”戚朝夕道。
“你别冲动,无凭无据的你怎好去要人,如今大弟子孟思凡位居盟主,天门派隐有天下第一的声势,你不便再与他们交恶了。”薛乐劝道。
戚朝夕轻声一笑,拿开他阻拦的手,道:“十年前我闯天门山时,天门派还在举办试剑大会,风头也不逊于如今。”
薛乐一怔,随即将剑束紧了,自嘲道:“你说得对,是我流俗了。且稍等一等,我和你一同去。”
“不用,我另有要事拜托给你。”戚朝夕已牵马出来,道,“你替我留在此地,若有江离的消息,立刻传信给我。”
“好。”薛乐郑重颔首。
“谢了,回来请你喝酒。”戚朝夕翻身上马,话音尚未消散在寒风里,人已策马闯入了风雪夜中。
.
七杀门也在下雪,但不同于九渊山的鹅毛大雪,落的乃是轻如柳絮般缠绵的雪屑,并不使人寒冷,恰适合赏玩消遣。
门主萧灵玉正坐在小院的秋千上,横吹着一支玉笛,笛声清润哀婉。
前来回报的门人立于一旁,静静听着她将一曲吹完,方躬身道:“回禀门主,您真是料事如神,红奴姐姐已趁乱拿到了《般若秘法》,此时正在赶回的路上。”
“是吗,那边已经结束了?”萧灵玉小指纠缠着玉笛的穗子把玩,漫不经心地问,“尹怀殊是葬身火场了吗?”
“这倒没有,传信的人说青山派的沈二公子闯了进去,将尹怀殊和他妹妹带了出来,不过尹怀殊已经失血而死。”
萧灵玉静了一会儿,忽地笑了出声,自语似的道:“你说,究竟是沈知言那个见到最后一面的伤心,还是我这个再也不见的更伤心?”
门人一愣,半晌才回过味儿来,试探问道:“门主,那您为何不将尹怀殊捉回门中呢?”
“傻话。”萧灵玉倒也不恼,只是嗔怪,“他身上罪孽深重,倘若救了回来,岂不是引火烧身?”
门人连连应是,不敢再多嘴。
萧灵玉轻轻地叹了口气,再将玉笛横起,今夜过后,世间再无般若教,待七杀门掌握了《般若秘法》,又何愁不能崛起,重现辉煌?
于是,这笛音中倒也没有多少悲意。
.
江离醒来时,身上仍是冷的,但能感觉到自己躺在厚实的毯子上,四周静悄悄的,他慢慢张开眼睛,视野里仍是黑暗的,不远处点着一豆灯火,只映出了坐在桌旁的一个人影。
江离虚弱地伏在地上,微微侧头打量,勉强看出这原本是间卧房,撤出床椅家具后显得分外空荡,确实有几分囚室的意味了。
“你睡得可真久,我还以为你要醒不过来了。”人影开口道。
声音并不陌生,江离心想,孟思凡。
“你看起来好像一点儿都不惊讶?”
江离仍没作声。
孟思凡坐直了身子,挥手道:“给他倒杯茶。”
房中第三人的呼吸声明显了起来,接着便是倒水声,走近的脚步声。
江离的目光落在来人的靴子上,正是他昏迷前所见到的那双,视线上移,魏柯的面容即从黑暗中浮现了。
江离略一回想,顿时明白了。当初筹划攻袭般若教之时,孟思凡道是小师弟缺乏对敌经验,不便直面般若教,让魏柯跟着归云山庄一同负责捣毁蛊室,对此自然没有回绝的理由,而交战之际各自警惕对敌,没人会分神去注意他的动向,魏柯便一直悄悄地跟踪着江离,趁其重伤晕厥,将人劫走了。
江离面上并无波动,撑身坐起,感觉腕上沉重,牵动起了一阵叮当乱响,才发现自己双腕被扣着铁链,他皱了皱眉,然后捧过了茶杯,慢慢喝着。
倒是孟思凡耐不住了:“江离,你就没什么想要问的?”
江离咽了几口温水,总算将喉咙里那股锈铁似的血腥味压了下去,只道:“你会说的。”
“你——!”孟思凡气郁,先输了阵势,索性也不再装腔作势,直接走到了他前面蹲下,问道,“《长生诀》在哪里?”
江离眉目一动,声音仍是平静的:“解释过了,我没有《长生诀》。”
“戚朝夕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孟思凡道,“归云山庄的江仲越他们是你杀的,江兰泽也在,那天晚上我处理了那个刀客后听到了动静,我什么都看见了!江兰泽对全江湖说了谎话,却还非要将你认作兄弟,你和归云山庄一定有关系!”
魏柯也道:“大师兄,在般若教那个宁钰堂主见到他时,也提到是为了《长生诀》。”
“……”江离干脆不答了。
孟思凡双目灼灼地盯着他:“只要你告诉我,我会为你和归云山庄保守秘密,也一定放你离开。”
江离继续喝着茶水,毫无反应。
孟思凡突然暴怒了起来,一把夺过茶杯狠狠掷在了一旁,瓷片迸碎,茶水湿开了一团。
江离顿了顿,收回空荡荡的手掌,抹了抹衣襟上被溅到的水珠。
孟思凡猛地站了起身,呼吸急促地静了片刻,然后走入黑暗里不知在翻找什么,再回来时将一把剑拍在了江离的面前:“认得这个吗?”
剑身如水,寒光登时映得房中亮堂了几分,江离看到那两个篆字,终于有了反应:“你从哪里得到的?”
看到他的神色,孟思凡终于满意地笑了一声:“不偷不抢,这是上天赐给我的。”
江离蹙眉看向他,无法理解。
“平川镇外我摔下悬崖,却在山崖上捡到了不疑剑。”孟思凡道,“你们明争暗斗苦苦追寻,上天却把它送到了我的手里,这就叫天意注定,我理应得到《长生诀》。”
江离道:“这只是巧合。”
“你住口,这是我付出了一切所得到的回报!”孟思凡暴跳如雷,“你懂什么,你体会过被人指点嘲弄的滋味吗,曾经我是天门派引以为傲的大弟子,现在我在取胜的擂台上被人嘲笑是个独眼的瞎子!我的师弟,我最亲近的杜师弟,自入门后一直跟在我左右,他就死在我的面前叫我救他,可我根本杀不死严瀚,只能扑上去和他同归于尽,也正是在那个山崖上我得到了不疑剑!”
孟思凡胸膛剧烈起伏着,双目赤红:“你告诉我,如果不是获得《长生诀》的代价,那我所承受的这些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
“……”江离一时无言。
魏柯忍着眼底的泪意,低下了头。
孟思凡扑回到江离的面前,半跪下来,殷切得几乎哀求了:“不疑剑上的线索究竟是什么,《长生诀》到底在哪里?你告诉我,我可以把不疑剑也还给归云山庄!”
他等待着回答,房中昏暗安静,除了呼吸声,还隐约能听到外面有人走动交谈的声响。此处应当是在天门派内,江离还没从反噬中恢复过来,最是虚弱之时,即便没有受缚于铁索,也难闯出去。
江离想了想,道:“落霞谷。”
.
疾驰了两天两夜后,戚朝夕终于赶到了天门山下,天门派隐没于群峰之中,自山下眺望,仅能望见危峰兀立,怪石嶙峋,宛如一幅笔法奇崛的山水古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