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沉默,加之神色有异,周遭的窃窃私语声又响起了,可江离已听不清,在耳中彻底模糊成了嗡鸣。
他思绪不受控制地翻涌,无数碎片卷成的漩涡几乎将他淹没,是父亲背着自己在夏夜里慢慢走过的竹林,是洞穴里白发的独臂少年痛苦嘶吼的脸,是娘亲在灯下为他缝制靴子的侧脸,是那一巴掌后她高举着的颤抖的手,还有尸身旁断掉的佩剑……
无数探究的目光针一样地刺来,江离的手掌握紧又松开,只觉得指尖发麻。
所有人都在等,他不能不回答。
“我……”江离一开口,才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得清了清嗓子,先移开了视线,答道,“我不知道你在说谁。”
在江湖的认知中,老盟主江鹿鸣的长子江景明在二十四年前的遇袭中身亡,他未过门的妻子周静彤随后病逝,两人还没来得及留下什么成就,江湖上从未流传过他们的故事,如今形貌不过十八的江离,当然无从知晓。
江仲越又一点头,不再问了,环顾了在场众人,道:“诸位可听清了,种种传言皆是无稽之谈,我归云山庄与这位江少侠,清清白白,毫无瓜葛。只愿今后,江湖上不要再冒出什么无端揣度了。”
江湖众人附和应着,突地有人出声问道:“那这位江少侠究竟是什么人,什么来历啊?”
此言一出,其他人也被勾起了好奇心,纷纷道:“对啊,你干脆把这个也说开了,免得再起什么风言风语。”
“小小年纪这般武功,免不得让人想探究个清楚嘛!”
江仲越并不阻拦,只看向江离,等他再答。
江离站在堂中,站在众人视线之中,手指攥紧成拳,彻底陷入了沉默。
他无法回答。
在落霞谷中出生成长的是江云若,早已一并死在了山谷的烈火中,而江离在这个人世间并不存在,他凭空出现,没有身份,没有来历。
江兰泽实在看不下去了,急道:“叔父,你为什么要这样问,你明知道……明知道……”
再多的话,就不是大庭广众下能说得出的。
可这话不清不楚,江离又沉默了太久,顿时引得周遭众人的眼光添了几分异样。
江仲越不为所动。
我谁也不是。江离这样想着,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心底闷得厉害,仿佛要令人喘不过气。
僵持中,有人忍不住低声道:“他这到底是……”
“他是我的人!”
一道隐含怒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霎时撞破了凝滞的气氛。
这声音太过熟悉,江离心头震动,连忙回身望去,只见青山派弟子一行十几人大步穿庭走来,为首的那人正是戚朝夕,他身上还带着赶路奔波的风尘与寒气,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江离怔怔地望着他走进灵堂,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把揽住肩扯到了怀里,戚朝夕没控制住力气,江离的额头撞上他紧绷的下颌,有点发疼,这才迟缓地意识到不是幻觉,而是他真的赶来了。
戚朝夕一手紧揽着江离,视线扫过在场众人,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他是我戚朝夕的徒弟,当初满江湖谣传他手上有《长生诀》的时候都记得,怎么这会儿诸位的记性就不行了?”
离他最近的一人讪讪道:“大伙儿当然知道这是你徒弟,只是好奇他的出身来历罢了。”
“你们轻飘飘一句的好奇,他就要把私事供出来给你们做谈资吗?”
戚朝夕瞥了一眼,见那人面露尴尬地退后了,便将视线转到了堂中的江仲越身上,笑意里不带温度,道:“我刚刚赶到,礼数不周,实在抱歉。不过老远望见这场面还当是我这宝贝徒弟犯下了什么大错,非得在江盟主的丧礼上当堂审问,一问才知,原来是请他帮忙澄清传言,贵庄的待客之道,还真是让我长了见识了。”
话说到这份上,江仲越不得不做个回应,他朝江离拱了拱手,道:“多谢江少侠相助澄清,无意冒犯之处,还望两位多多见谅。”
然而江离完全无心去听那边说的什么,他抬手抱紧了戚朝夕,将脸埋在了对方肩上,感觉到对方的衣袍上染满了霜寒,贴在脸颊上一片凉冰冰的,可他悬着的心稳稳地落回了胸膛,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了。
戚朝夕低下眼,瞧见他攥着自己衣袍的指尖发白,心中酸软,顾不上这众目睽睽,抬手揉了把他的后脑勺,低声道:“没事了,怪我来晚了。”
江离埋在他的肩上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才松开了他,有些勉强地提了提嘴角,似乎想证明自己还能应对。
戚朝夕瞧着他,脸色再也绷不住,不禁笑了笑,再看向江仲越时,语气跟着和缓了两分。对方已经致歉,他不好在江行舟的灵堂上太过追究,于是直入正题,代表青山派为江行舟盟主送上了挽联哀辞,添上了几炷香。
在场的江湖人见到戚朝夕与青山派弟子一同前来时,心中便有了几分的猜测,待他开口道明,才确信下来。‘一剑破天门’的盛名如今加上了青山派做依靠,他那已丢弃的魔教左护法的身份便不值得再被拿出来计较了。
戚朝夕上过了香,拉着江离与青山派弟子退到了一旁,江湖人向他颔首致意,态度或多或少地都多了些敬重。
这一段插曲就算潦草揭过了,江行舟的丧礼按部就班地继续推进,抬棺出殡,长长的送葬队伍动了起来,呼啸寒风卷得洛阳满城雪白,天地素缟。
第83章 [第八十二章]
丧宴过后,江湖众人各自回了住处,无一人告辞离去,归云山庄妥帖安置着,自然明白他们是在等几日后推举下一任山河盟盟主的大比,甚至对于不少人而言,大比才是正事,为江行舟吊丧不过是顺便。
戚朝夕跟江离回到房里,关上了门,才终于获得一室安静,他不由得舒了口气,转头看向江离,发现对方也正看向他。
阔别多日,这一上午他们在人前都忍了无数的话想要说,眼下终于得以独处,千头万绪,反而不知从何开口了,一时间四目相对,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彼此这样傻愣愣的,禁不住笑了起来。
江离的笑并不十分明显,抿了唇角,笑意藏在微微弯了的眼眸里,戚朝夕瞧着,只觉得格外想念,索性也不去考虑该用哪句话来开头了,拉过他低头吻了上去。江离配合地闭上了眼,抬手环住他的脖颈,与他更加贴近,厮磨着分享刚在屋中暖和起来的温度。
一吻分开,戚朝夕忍不住又在他唇上亲了一口,低声笑道:“想我了?”
江离看着他,道:“是担心你。”
“我这边一切顺利。”戚朝夕道,“倒是没想到江行舟突然就病逝了,让你一个人在归云山庄受了许多委屈。”
“没什么。”江离顿了顿,拉着戚朝夕远离房门,走到桌旁坐下,压低声音将虚谷老人告知他的怀疑有人毒害江行舟一事给详细讲了。
戚朝夕听罢,沉吟了片刻,道:“若是连虚谷老人也只能停留在怀疑一步,找不出确凿证据,那从江行舟的病情入手是走不通了,这些天倒可以旁敲侧击打听些他与庄内众人平日里的关系亲疏好坏,毕竟日日把控着剂量下毒这事,除了毅力,还需要机会。等筛出大致范围就好办了,哪怕下毒的证据无可寻查,我就不信那个人会忍住不动其他手脚。”
江离若有所思地点头。
“还有一处可以入手。”戚朝夕瞧着江离,“凭着小时候和后来见面时你对季休明的了解,你觉得他会主动与般若教联系出卖你们吗?”
江离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道:“有人引诱他。”
“不会是般若教的人。想要成功打动季休明,那个人要有足以令他取信的身份,并且了解他在归云山庄内的真正处境和痛苦,因为外界只知季休明是归云年轻一代最为出类拔萃者,又陪同少庄主江湖历练,光鲜无比,所以那个人极有可能是庄内之人。”
“会是同一个人吗?”江离问。
“或许是,倘若不是,那事情就更麻烦了。”戚朝夕笑了声,“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们都见到不疑剑在季休明的手里,甚至落得丢失无踪了,意味着那个人没有将不疑剑据为己有,不是为了《长生诀》,那他究竟为了什么?”
江离神情微凝,陷入了沉思。
戚朝夕又是一笑,伸手过去握着他的手掌捏了捏,道:“没事,有我陪着你呢。”
“嗯。”江离反握住他的手,抬眼看他,“你呢,在青山派如何?”
提起这个,戚朝夕的笑容多了丝微妙的古怪,迟疑了下,才道:“沈掌门他待我……实在出乎意料。”
在抵达青山派时,戚朝夕早已做好了应对各种情形的准备,然而当他随着沈慎思一行人拾级上山,却瞧见了掌门沈应亲自携弟子等在门前,一见到他,沈应不由自主地紧走两步,看直了一双眼,嘴唇颤抖着吐出了两个字:“……秋白。”
戚朝夕不动声色,朝他行了晚辈礼。
沈应一把攥住了戚朝夕的手臂,用力地盯着他的面容,近乎是失态了,旁边的弟子和沈慎思忙上前劝他,沈应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松开了,喃喃点头:“是,你是秋白的儿子。当年你娘沉着身子,悲痛欲绝,又赶上一场大雪,可我除了匆忙送走她,连派人照顾也做不到,多年来全无消息,我还以为你们母子……”
他一副陷入往事的神情,也没在意这话被弟子们听了去,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戚朝夕微微一笑,顺着道:“沈掌门的恩情,我们母子自然没齿难忘。”
沈应没接这话,吩咐了沈慎思几句让他与弟子先回去歇息,然后将戚朝夕带回了自己院中,两人在正厅中坐定,弟子沏茶后关门离去,一室安静。
沈应靠在红木椅背上长久地出着神,戚朝夕坐在左侧,并不出声打扰,只静静地等着。
过了足足一盏茶,沈应颇为唏嘘地叹了口气,道:“你在江湖上‘一剑破天门’的名声,我是听过的,却没料到你就是秋白的儿子。以他的武功资质,倘若不死,名声一定不下于你。”
戚朝夕笑了一笑,抬手示意弟子放在他手边的剑匣,道:“还请沈掌门先验一验这把佩剑吧。”
沈应看出他无意多谈,无奈地叹了口气,捧过剑匣慢慢打开,湛青色的寒芒流泻而出,剑身映出了他不复年轻的眉目。沈应的手指落在剑上,轻轻摩挲而过,最终停在了剑柄之下的刮痕上,忍不住又道:“你可知你爹的这把佩剑名为什么?”
戚朝夕略一犹豫,如实道:“晚辈不知,还请您解答。”
“剑名问水。”沈应合上了眼,慢声道,“我和秋白先后拜入门派,是最为亲近的师兄弟,及冠赐剑时,我与他的剑同出一炉,师父令我们自行取名,以为毕生警醒,我和他商讨了半月有余,方最终定下,我的剑名为叩山。叩山问水,上下求索,吾生有涯,知也无涯。”
那是刚刚及冠的青年人,于武学虔诚的求知之欲,对剑道坚定的探索之心。
戚朝夕心中一动,滋味莫名,他娘柳如冰没有与他详细讲过戚秋白的生前之事,每每提起,开口总是一句温良,而后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他那时年纪不大,却也懂事地学会了避开这个话题。
因此戚秋白之于他,更像一个模糊的倒映水中的影子,直到此时,这个影子才多了点鲜活的痕迹。
戚朝夕不由得一笑,隐约带了点自嘲意味:“这么说来,我与他实在毫不相像。”
“不,像的!”沈应道,“你长得像他,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简直是一模一样!”
“……”
沈应看出戚朝夕的神情终于起了细微变化,满腔心绪如江海翻倒,愈发难以压制,仿佛再不开口就要被生生憋闷而死,他强撑着说了下去:“这些年我一直活在愧疚之中,不知你娘有没有同你讲过,是怎么同你讲的,但我不能不对你说实话。当年是我,是我追上了私奔的他们俩。”
戚朝夕看着他。
“秋白和你娘原本是可以离开的,避世隐居,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可我劝他们跟我回门派。你娘是个聪明人,说自己是魔教出身,去不得名门正派的地盘,秋白原本也下定了决心,可我一力担保,保证师父说过门派会接纳他们,秋白向来信我,他动摇了,和我一起劝了你娘几日,最终,我把他们两个带回了青山派。”
“那时的我太年轻,太愚蠢,太自大了!”沈应再度闭上了眼,他额头的皱纹深似刀刻,痛苦地抽动了起来,“我哪里来的本事去担保,我没救下我的师弟,甚至没能照顾好他的妻儿,拼尽全力,却是让他怀胎数月,动不了武更无法自保的妻子独自冒着风雪逃跑!”
沈应急促地呼吸了几下,才缓缓张开了眼,看向戚朝夕:“后来我被师父禁足一月,等我出来时,再也没有打探到你娘的消息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以为她死在了那个雪夜。”他摇了摇头,悲哀地低下了声音,“孩子,我对你们母子没有恩情,是我害惨了你们一家。”
“……”戚朝夕默默听沈应说完,始终观察着对方的表情,一时没作反应,他心中并非毫无动容,恰恰相反,因那点难以抑制的波澜,他愈发忍不住去防备这真情流露的剖白忏悔。
静了半晌,戚朝夕才淡淡道:“往事已矣,何况我娘并没有怨恨过您,您也不必再介怀了。”
沈应瞧见他神色镇静,听他的回答又那般得体,分辨不出究竟有几分真心,眼神彻底黯淡了。沈应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忽而又像燃起了什么希望,起身道:“来,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见秋白。”
戚朝夕一怔,坐在原位没动。
沈应已走到了门口,回身催他:“他的墓碑就在后山的霜林,你来,他一定也很想见你!”
戚秋白虽然与魔教妖女私通而被掌门处死,但对外宣称是为般若教所害,所以仍有资格葬入门派墓地。
戚朝夕慢慢站起身,跟在他身后走出了院落,一条长长的石径通往后山霜林,参天古木的荫蔽之下,是一片遵照辈分远近排列开的灰色石碑。
沈应给他指明了方位,道:“你过去和秋白好好说说话,我在这儿等着,就不打扰你们了。”
戚朝夕看了沈应一眼,客气地应了声,然后朝那墓碑走去,渐渐近了,能隐约望见上面刻着的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了,罕见地生出了点儿近乡情怯似的紧张。
也不过几步的距离,戚朝夕在墓碑前站定,想到自己素未谋面的生身父亲就静静地躺在脚下的这片泥土里,恍惚中总有种不真实感,他的脑海一时有些混沌,没做好下跪叩首的准备,‘爹’这个字眼又生涩得难以出口。
他对着戚秋白的名字,仿佛面对着一个天大的难题。
最终,戚朝夕摸出随身的酒壶晃了晃,将剩下的小半壶残酒尽倾于地,浓烈的酒香腾起,他才找到了一句话语:“我娘说,她这辈子虽然遗憾,但不后悔。”
酒液无声地渗入了泥土里,林中有寒风不住地吹,枯枝残叶瑟瑟发响。
过了半晌,他又低声道:“等下次,我带一个人一起来看你。”
这便无话了。
飘萍无定地活了这么些年,忽然要他拾起亲缘根脉,倒真是无所适从。
戚朝夕回过头,望见远远等待的沈应缩成了孤寒天地间的一道黑影,想不通对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抑或是故伎重施,要等他放松警惕再下手。
戚朝夕便按兵不动地等着,可这一等,只等到了归云山庄传出江行舟病逝的消息。他心道不妙,再也坐不住了,前去告辞,沈应安排他与吊丧的青山派弟子一并行路,临行前,沈应深深地望着他道:“往后可要记得多回来看看,我向你保证,只要我和我的儿子还在青山派一日,青山派便永远不会将你拒之门外。”
那时众弟子都在场听着,戚朝夕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含糊地笑了笑。
听完这段故事,江离道:“他希望你原谅他,他想给你一个归处。”
可天底下真会有这般简单的因果吗?戚朝夕难得无法确定了,想了想,仍只是道:“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