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晏清没有表示,手指又移到折子最后的那行字。
萧允:“……粮草银两不是吩咐大理寺去查了吗?”
杨晏清叹了口气:“陛下难道忘了,当年詹王一脉伏诛是因为什么罪名?”
“私铸铜钱、贪|污赈灾银两、囤积兵粮意图谋反。”萧允的回答十分流畅,他有些不解的反问,“可是当初在贪|污赈灾银两一事上并没有什么证据,朕以为……”
“以为是臣捏造罪名诬陷詹王?”杨晏清替萧允补齐了后半句话。
萧允没吭声。
“汪兴国是李阁老的如意门生,他出身寒门,先帝时期朝政被内阁把持,寒门子弟几乎无法在朝堂之上立足。汪兴国能一步步爬到云州刺史这个正四品官职上,靠的就是拜进了李阁老门下,搭上当年炙手可热的詹王。”
“李阁老当年支持詹王?”萧允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当然不是。”杨晏清耐着性子道,“他有很多门生,可以支持不同的皇子派系。聪明的狐狸不会指望某一个鸡蛋孵出小鸡,李贤是个狐狸中的老狐狸,从龙之功于他而言只是锦上添花,他所谋划的,是不论最终坐稳这个位置的皇子是谁,都能被内阁拿捏掌控。”
“一如当年的先帝。”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内阁,这可不是一句玩笑话。
萧允抬头看向站在案边的杨宴清:“那先生想用汪兴国的案子达成什么目的?”
或者说,杨宴清想要对付的人,究竟是李贤还是……萧景赫?
“我要汪兴国活着,这个人将来还有很大的用处。”杨宴清收回点在奏折之上的手指,唇角含笑,“刑部大理寺是李阁老的地盘,今日被锦衣卫指挥使带入京城却在朝堂之上抗下所有罪名的汪兴国,对李贤而言就像是有毒的鸡肋。救之无用,弃之忌惮,他不知道汪兴国有没有给镇抚司留下什么把柄,更不能让这个明摆着的昔日门生死在自己的地盘上。”
“这笔赈灾银两若我所料不错,应该只有六成到了詹王的手里,余下至少有一成被孝敬给了李贤。所以这个案子,李贤审不了。”
“他不会这么堂而皇之地撕开已经被封存多年的詹王案,因为当年和他一起暗中谋划扶持詹王的还有许多人,今日他为求明哲保身将这盆脏水盖到詹王头上,明日便会反口咬上其他人。李贤深谙此理,所以他只能确保这个案子在汪兴国这里截止,掐掉所有可能摸到其他人的证据……陛下,您觉得他会怎么做?”
萧允垂眸思索,眉头拧成一个小疙瘩。
把这个案子掐死在汪兴国身上?
那得……
“坐实是汪兴国贪|污了银两粮草!”萧允的眼睛一亮,“他必须将那部分消失的赈灾银两吐出来,才能坐实一切的贪|污只是汪兴国一人所为,绝无向上贿赂!”
“不错。”杨晏清终于点点头,“而且,他会保证这个嘴巴牢靠的学生一直活到秋后问斩。”
因为汪兴国一旦死了,死在刑部大理寺,这件案子就绝不会就此而止。
“可是,那笔赈灾银两回归国库之后,汪兴国活着又有什么用处?”
“汪兴国好歹是一方州官,堂堂刺史,作用难道就只有贪|污赈灾银两这么简单?”杨晏清拿了支笔蘸了湿润的砚台,拂开奏折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盐”字。
萧允瞠目,无声的张合着唇。
杨晏清笔下一重将那个字用浓墨划去,轻轻将笔搭回白玉笔搁之上。
萧允沉着脸不发一言,杨晏清也任由这位少年皇帝慢慢消化。
许久,萧允复又开口:“这么说来,先生此番谋划,目的在于内阁而非王叔了。”
“先生会动摇过当初的选择吗?”萧允问出这话的时候,眼神带着浅淡的迷惘,“如果是王叔,一定不会让先生这般费心教导。”
杨晏清不答反问:“陛下可知如今大庆朝最缺什么?”
萧允登基之初大庆朝可谓是风雨飘摇,天灾人祸内忧外患,而就在这短短五年间,朝局被整治肃清,一改先帝之时的内阁专政,买官鬻爵。
此外更是削减赋税,鼓励国民农耕行商,国库也日渐丰盈。
若要说真的缺什么……
“人才?”
杨晏清摇头,纠正道:“是将才。”
“文官尚可互相制肘平衡任用,武官将才却并非如此。”杨晏清对上萧允有些不服气的眼神,耐心解释,“我大庆朝纵然有几十万兵马,然而若真有外敌入侵,陛下又能数出几人有担任主帅出征才能的将领?”
萧允回忆朝堂之上武官的队列,脸色微变。
朝中有一方之长的将领,竟十之八丨九都归于靖北王麾下。
杨晏清叹道:“千金易得,一将难求。若非如此,靖北王一脉凭什么能历经五代屹立不倒?”
“萧景赫此人骁勇善战,恶名在外驭下却颇有手段。若不能为陛下所用,便只能彻彻底底的毁掉。做不到一击即中,彻底击碎靖北王一脉在武将中的声望地位,决不能轻易出手。”
“为我所用?”萧允听到这话好似想起了什么,忽然道,“父皇临终前曾嘱托我,如果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论禅位给哪位萧氏宗亲,也绝不能让皇位落在靖北王一脉。”
杨晏清扬眉,缓缓道:“先帝并非嫉贤妒能之人,如此忌惮定有缘由,反观詹王拉拢他却自信能拿捏住他,看来靖北王一脉的确有些有趣的东西。还有……如果是靖北王,臣的确不用教导他这些。”
萧允:“……?”
杨晏清哼道:“毕竟牛不爱听琴。”牛都懒得听他说话,每次说几句就不耐烦。
萧允有些呆滞地看着杨晏清的表情,惊讶道:“先生,你笑了?”
杨晏清拉平了嘴角的弧度。
萧允像是努力搜刮着脑子里的形容词,忍不住嘀咕:“这和先生平日里想宰人的笑还不太一样……”
杨晏清瞥了眼半月不见似乎长高了点的小皇帝,忽然十分和善的询问萧允最近起居情况。
萧允被杨晏清突如其来的嘘寒问暖吓得结巴了一下:“还、还好?”
“那便好。”杨晏清说道,“秋冬换季,陛下要注意休憩,切莫上火才是。”
小皇帝的后脊背忽然一凉。
***
出宫回府,杨晏清十分自然地吩咐马车驶向靖北王府。
刚迈入前厅,就看见两个换下朝服的武将眼神灼灼地盯着他,身边还立着一个表情无奈的文管家。
*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最怕老师突如其来的关爱
杨晏清(怜爱的眼神):臣要搞事了,陛下准备一下,这两天睡个好觉:)
……
今天是口是心非别扭杨大人
第14章 恩人
杨晏清脚下一顿,十分自然地绕过前厅拐进了长廊。
蒋青不敢置信地指着空荡荡的门口转头看向萧景赫。
萧景赫到底被杨晏清层出不穷又理所当然的操作锻炼过,淡定的端着茶抿了一口:“换衣服去了。”
蒋青:“哈?”
萧景赫冷笑:“还不懂?穿着那身皮出了王府的门,杨大人就不认得本王了。”
蒋青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随手抓了把瓜子一边磕一边道:“其实我刚是在想,王爷什么时候这么了解杨大人了?”
萧景赫十分嫌弃地看了眼蒋青,把手上的茶杯轻磕在桌上,哼道:“谁了解他了?满肚子弯弯绕全是心眼。怎么,你这会知道叫人敬称了?”
蒋青干笑。
他是神经大条但又不是没脑子的傻子,今日朝上这么大的阵仗,那锦衣卫指挥使的确是威风,但谁都看得出是谁给锦衣卫的底气,他这会儿要是还能对着那么一张笑面虎的脸叫嫂嫂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的胆子。
“王爷,冬日干燥,属下去准备些去火的果茶送来。”文奕朗觉得站在这听这两人拌嘴的时间他能多看两本账册,他还记得去年冬天的时候王爷和蒋青将军大冬天的上火,连着好几天什么东西都吃不下——还是先喝点东西预防着吧。
说着就往外走,还没走两步就迎面撞上了换了一身长衫罩着毛边外袍揣着手走进来的杨晏清。
杨晏清伸手拦住了行了礼准备离开的文奕朗,侧头道:“文管家应该听一听接下来谈论的内容。”
文奕朗心下一动,似有所觉般看向杨晏清。
是……
杨晏清眉目温和地颔首。
蒋青的视线划过杨晏清,又看了看文奕朗,最后落在萧景赫身上,迟疑道:“那我走……?”
萧景赫十分冷酷地点头:“嗯,走吧。”
蒋青二话不说当即抓了一把桌上果盘里的干果瓜子往袖子里一揣大步往外走。
威远侯在朝廷上是个彻头彻尾的保皇党。威远侯不知道牺牲了多少头发才勉强维持住了威远侯府这个一品军候各不相帮绝不站队的局面,他蒋青的确是忤逆老子气了老头这么多年,但到底是威远侯家的嫡子,大事上向来拎得清。
他懒得知道也不想掺和萧景赫那些除了打仗之外的事儿,听那些伤脑子损情分的东西还不如去遇柳轩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再见柳老板一回。
说起来,下次要是还跟嫂嫂一起去,是不是就能见到柳老板了?
……
杨晏清落座,从袖中抽出一沓记录册放在桌上:“这是延裕八年蔺大人案的卷宗,当年所有证人,证词,办案流程以及伤亡人数皆记录在册。”
萧景赫要伸手去拿,没抽动,用力然后发现这书生的手掌死死按在卷宗上。
继续用力是不能继续用力的,十几年前的旧案,卷宗就算保护的再完好也经不起折腾。
萧景赫拽下腰间的令牌扔进杨晏清怀里,臭着脸:“靖北王府随便你,满意了?案子要是没翻过来,我就把你的人全横着送出靖北王府。”
文奕朗看着那上面写着一个靖字的令牌,抽了抽嘴角。
杨晏清抬手,笑着将令牌收进袖中:“王爷果然一言九鼎,杨某自然也不会辜负王爷的期望。”
萧景赫翻看的速度很快,基本大致翻了一遍之后就要将卷宗交给身旁的文奕朗,文奕朗像是被烫到一般后退了一步,顶着萧景赫疑惑的眼神哑声道:“王爷,属下随后再……细看。”
暗自平复心情,文奕朗看向杨晏清:“杨大人可是有什么详询之处?”
“文管家果然聪敏过人。”杨晏清的眼底带着赞许,话音一转却说起另一件事,“今日我在朝堂之上发难云州刺史汪兴国,王爷可是生气了?”
“汪兴国与本王何干?!”萧景赫矢口否认,视线移开不去看杨晏清,仿佛突然对一旁的花瓶起了兴趣,“说什么事就是什么事,你能不能别扯东扯西弯弯绕绕的。”
杨晏清沉默了一下,索性也不再兜圈子:“敢问帮王爷出谋划策平定云州叛乱还给出了灾情安抚治理之策的,是将军麾下哪位门客?”
“什么云州?!本王驻扎青州,云州的灾情和本王有什么关系?”萧景赫说完端起茶盏低头嘬茶,一个眼神都没给杨晏清。
杨晏清静静看着萧景赫,直到看得萧景赫动作不自在的摩挲茶盏的杯沿才开口:“王爷真的以为,锦衣卫此去青、云两州,就只是查出了一个汪兴国,查出了一桩早在五年前就已经被杨某查出赃银去向的贪|污案?”
萧景赫面沉如水却仍旧一言不发。
文奕朗此时却站出来对着杨晏清躬身一礼:“此事便由奕朗为大人解惑吧。”
“当年父亲获罪入狱,蔺府上下惶然……”
先帝在位之时,刑部侍郎蔺皓之官拜正三品,在朝中地位虽不能媲美内阁元老王侯将军,却是个实打实的权臣,他与先帝相传相识于江湖,志趣相投,故而成为了先帝登基后的左膀右臂,在先帝登基之初以断案公正,执法严明为民间赞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