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霖,你做得很好。朕之前敢把你架上火堆,就是相信真金不怕火炼。”景隆帝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夸奖他,“记住,你是大铭天子,更是我朱槿隚的儿子。我大铭开国一百一十七年,历经四代帝王,有创业之祖,有守成之君,今后就由你、由辅佐你的清河,一同去开创新的盛世。”
牢门外,褚渊与龙泉面色沉毅,耐心地等待圣驾出门。诏狱外,夜色中列队而立的锦衣卫与腾骧卫被冲天而起的火光吸引,纷纷转头望向东南方向——
“……走水了!”
“那一处烧起来了……又一处,快看!”
“这不是寻常走水,是有人在京城各坊放火!”
喧哗声逐渐传进褚渊与龙泉的耳中,两人脸色乍变,对视一眼,一人掠出甬道探看究竟,片刻后返回说道:“火势甚烈,快去禀报皇上!”
沈柒背靠檐牙,坐在屋脊的阴影处。
四月底夜风温暖,他的手却在颤抖,寒意从四肢凉进肺腑,旋又化作烈火在焚烧、虫豸在撕咬。他用颤抖的手指捏住一枚“心太硬”,试图放进嘴里,半途就失手掉落了。
于是他捧着纸包,直接压在了脸上,从纸张边缘露出一双困兽般绝望又狂厉的眼睛来。
奶的香、枣的甜、杏仁的苦,在他唇齿间爆发。他狠狠咀嚼,用力吞咽,抵抗着从骨缝里渗出的、越发强烈的渴望与痛苦,心底反复默念着一个名字:清河……清河!
同一道月色下,宁王正在靖北军的追击下仓皇奔逃。
与此同时,离京二十里的荆红追回望远处的亮光,心念一动,纵身跃上树梢,朝着京城所在的方向极力眺望。阿勒坦策马停住,问他:“你干什么?”
“……我要走了。”荆红追生硬地说道。
“不打算继续监视我了?不怕我杀个回马枪?”
“你继续前往太子城,准备两国会谈之事,我回京看看情况。”一丝懊恼之色从荆红追眼底闪过,“我不该答应大人送你一程。”
言罢他猝然施展轻功,像只林中夜枭掠过树梢,眨眼间消失了身影。
阿勒坦略一沉吟,用手指打了个响亮的唿哨。夜空中盘旋的海东青俯冲下来,落在他的肩头,闻声而来的还有王帐侍卫长斡丹。
“斡丹,你率军先走一步,我回头赶上。”
“怎么了阿勒坦,出了什么事?”
“目前还不清楚,但我有些在意,打算尾随荆红追去看个究竟。”
阿勒坦说着,扬鞭催马,如射出的箭矢一般飞驰而去。
斡丹望着一转眼就消失不见的圣汗的背影,莫名其妙地挠了挠额发:“行吧,反正离太子城之约还有十日,来得及。”
第446章 你敢用他敢做
诏狱牢房内,油灯昏黄的光晕映着方桌上的一盘残局,与洒落满地的黑白棋子。
朱贺霖用袖口擦拭干净鼻孔与唇边血迹,有些沮丧地道:“父皇就算不想再主政,也可以回宫啊,作甚连家与儿子都不要了。”
景隆帝从这句带些孩子气的牢骚中,依稀又找回了当初那个恃宠而骄的幼子,注视他的目光更柔和了几分,但决意并未动摇。他收回了按在朱贺霖肩头的手掌,说道:“死而复生,这般惊世骇俗之事,其中隐情未必能向天下人说明,只会徒增人心动荡、阴谋丛生。就让已‘驾崩’的景隆帝继续躺在皇陵里罢。至于无事一身轻的朱槿隚,雨后风荷居才是更适合的住处。”
朱贺霖还是一脸依依不舍:“那儿臣想念父皇时,就微服去风荷居探望尽孝,总可以罢?”
“若是又来炫耀,大可不必上门。”朱槿隚淡淡道,“今后离你的小妈远点,与他只谈国事再无私情,便是你最大的孝顺。”
朱贺霖仿佛整个人化石龟裂,冲口而出一声哀嚎:“父皇!!!”
就连苏晏也是一脸羞愤,咬牙道:“皇爷想卸任就卸任,如何把风度也一并卸了?竟当着……你儿子的面说出这种不上台盘的话!你们继续胡说八道,我走了!”
他气得拂袖而去。朱贺霖眼疾手快,擦肩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也觉得父皇这话太过分对吧!凭什么就容不下我?那要这么说,我还想叫他离他儿媳远一点呢!”
“你再说!还要不要脸了?”苏晏恶狠狠瞪向两代皇帝,“我离你们父子俩远点,我滚,行了吧!”
这下他的另一只手腕也被握住了。景隆帝的目光从他气鼓鼓的脸移到旁边的方桌,朝桌面的残棋抬了抬下颌:“朕来时,你正与沈柒对弈?”
“是啊!”苏晏没好声气地答。
“你执白?”
“不错。”
景隆帝松开他的手腕,点了点棋盘围地中的一粒白子:“这中盘一手自掘坟墓,不似你的水准。这局棋你若非因为下得心不在焉,早在三十六手前就大获全胜了,当时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还不是想你这老男人究竟会不会来!苏晏冷哼一声:“在想沈柒当年若不是受命于皇爷,何以今日会落到举国通缉、众叛亲离的地步。如今他功也立了,人也全胳膊全腿儿地回来了,也不知皇爷当初的承诺还作不作数。”
“——什么!”朱贺霖吃惊道,“沈柒……是在父皇授意下叛国投敌的?他是个间者?”
苏晏斜眼看他:“看来被蒙在鼓里的不止我一个。深入敌营的卧底,要吃多少苦、担多大险,时刻命悬一线的压力有多煎熬人,自不必我说。皇爷与小爷就给个准话,金口玉言的‘袁斌第二’,作数还是不作数吧。”
朱贺霖一时还不能接受这个出乎意料的真相,皱着眉不说话,望向他的父皇。
景隆帝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连提白棋数子。棋盘上白方局势果然急转直下,眼见回天乏术了。景隆帝微微一笑,道:“你若能重活白子而取胜,朕便让沈柒官复原职,加赏荣衔,同时向天下公告他的功劳。若赢不了,朕不在其位也做不了主,你向今上讨这个恩典去。”
朱贺霖龇牙一笑:“什么恩典?朕可没许诺过沈柒任何事。”
苏晏看着这对一唱一和的父子,气得牙根痒。他知道父子俩打心眼里不甘愿放过沈柒,没奈何只能低头沉思,良久后一脸苦涩地摇头:“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我之前那个恶手断了自己的生路,如今确无回天之术。皇爷与小爷换个条件吧,我能做的尽力去做便是了。”
朱贺霖心中暗喜,正要趁机提个非分要求,景隆帝却用一个眼神阻止了儿子,说道:“白子还有活路。”
“——啊?哪里?”苏晏睁大了眼仔细找,却始终找不到所谓的活路。
景隆帝见他乍喜之后又逐渐失落,将指尖一枚白子捏得快要碎掉,仍不甘心放弃。微叹口气,景隆帝伸手握住了苏晏的手背,引导着他的手指,将白子移至黑子阵地内,断然落下。
苏晏低呼一声:“不就地做活,或是逃棋,反而要弃子?这不是自杀?”
景隆帝道:“你那一子下入对方彀中,已是孤棋。与其想着如何救它,不如物尽其用,让它发挥更大的用处。今日,朕教你如何治孤——”
“治理孤棋,当利用己方孤棋打入敌营的机会,彻底破坏对手的围空地域,手段凶狠,风险极大,但相应的收益也极大,以期最后达到翻盘的目的。
“治孤的要领,是保留变化,并充分利用一切,包括己方的弃子。行棋应轻灵飘逸,可弃可取,瞄准对方的破绽后施展手段,方能化险为夷。
“可施展的手段不一而足,你说的做活与逃棋,亦是手段之一。但在这局里,还有更高明的治孤之法,那便是弃子而获利。
“打入的孤棋,并非一定要活,只要取得相应的利益就够了。强行求活,反而使己方处处受制于对手,越死越多。这时,不如弃子,你看——”
景隆帝接连交替下了十几手黑白子,苏晏看出门道来了,脱口而出:“弃子设伏?”
“不错。等对手发现设伏,已被拖入其中,黑子薄弱处被一击命中,白子反而夺得了主动权。”
最后一手白棋,苏晏鬼使神差地下在了右上角小目——却不曾发觉,景隆帝引导他落子的手,在半途已经收回。这一手,是他自己下出的定局之子,成功转身,反败为胜!
苏晏屏息望着盘上的黑白棋势,蓦然长长地吐了口气:“皇爷果然是……”他想说国手、圣手,但又觉得不足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最后叹息道,“天底下最会下棋之人。沈柒,就是你打入设伏的那枚弃子吧!
“皇爷可以做活弃子,也可以故意走死,以冒险求取更大利益。但沈柒最后还是活了下来……”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弈者最终还是中了伏。可沈柒却不是一枚合格的弃子,他别有心机、胆大包天。有时朕怀疑,他既是朕的间者,也是弈者的间者。”景隆帝将提起的黑子洒在棋盘上,“很多时候,朕觉得他在观望形势,在权衡利弊,不到真正做下抉择的那一刻,朕看不透这个人的心。说真的,朕敢用他做弃子,才是这盘棋最大的风险所在。”
苏晏凝神思索片刻,缓缓笑了:“皇爷敢用,沈柒敢做,而我——我敢信。我信他不会叛国,也信皇爷不会食言。”
景隆帝叹口气,转脸对朱贺霖说道:“朕言尽于此,如何处置沈柒,你自己看着办罢。”
又叫我自己看着办?当初选择放不放豫王,父皇你也是这么说的,这不是把难题全抛给我……朱贺霖听得头皮有些发麻,但还是点了点头。
苏晏拈起棋盘上那一枚弃子设伏的白棋,收入袖中,打算留作纪念,同时也作为自己的幸运棋子。
他想见沈柒。
然而此时牢门外传来龙泉的声音:“皇上,京城里有人纵火,已烧了好几处。今夜风大,火势汹汹,恐殃及城中万千百姓!”
苏晏吃了一惊,脱口道:“难道宁王又回来了?”旋即又摇头,“京城戒严,九门紧闭,宁王想要率部回攻,不可能不惊动守军,悄然潜入放火。”
“那又会是谁?”朱贺霖问。
苏晏道:“先出去看看情况。让五城兵马司指挥军民,尽快灭火。”
二人边说边往外走,景隆帝则拉起风帽重新罩回头上,说道:“此事交由你们处理,朕不露面。”
朱贺霖回头看他:“父皇真的不回朝了么?”
“那些大臣烦了朕十八年,还没烦够?让朕清净清净罢!”景隆帝说着,摆摆手指,示意他们赶紧走。
朱贺霖无奈地叹口气,拉着苏晏的手腕,推门走出了牢房。苏晏在出门的一刻忍不住回望,见景隆帝始终注视着他,迎着他的目光安抚似的微微一笑,又仿佛在说:去罢,朕等你。
苏晏乱哄哄的心顿时沉静下来,刚回了个拨云见月的笑意,就被朱贺霖拉出房门。
出了诏狱,见东南、西南方向火光冲天,把黑夜都晕出了一层金红。苏晏急忙道:“找一处制高点,我们上去看看,先判断火势,以及纵火者的身份与目的。”
朱贺霖想了想,说:“我们去大明门的城楼上看。”
大明门在京城中轴线的北端,是通往皇城的第一道入口,门上城楼足足有十丈高。天气晴好时,站在城楼往南看,中央的正阳门大街与两侧的各坊一览无余。
于是两人分别上了坐骑,在腾骧卫的护送下赶往大明门。苏晏下了马又被朱贺霖拉着,气喘吁吁地登上城楼,取了窥筩来眺望。
着火点有两处,分别在东南偏南与西南偏南。火光冲天,夹杂着军民奋力扑火的喧哗声,从夜风中隐隐传来。
苏晏把窥筩递给朱贺霖,皱眉道:“这火势烧得凶猛,应是浇了黑油之类的易燃物。还有起火位置也古怪,左右两处与正中大街之间的间隔几乎等距,像是精心计算好的。”
朱贺霖用窥筩边看边说:“……又有两处烧起来了,在东南偏东、西南偏西方向。”
苏晏觉得不对劲,琢磨片刻,忽然一拍城垛上的砖石:“是八瓣红莲!”
“什么?”
“着火点的选择啊!从中间往两侧烧开去,若是半空中望下来,可不就是一朵从中间一瓣瓣打开的巨型红莲?”
朱贺霖霍然反应过来:“纵火者是真空教……鹤先生!他这是狗急跳墙了!”
“他这是要把京城变成红莲遍地的‘真空家乡’!妈的,果然教宗们不是神棍,就是疯子!”苏晏转身蹬蹬地下了城楼。朱贺霖几步追上他,叫道:“你去哪里?”
苏晏边上马,边说:“正东与正西方向!下一瓣红莲就开在那两处。要赶在纵火者点火前,阻止他们!”
朱贺霖道:“别着急,朕让腾骧卫兵分两路,即刻赶过去。”
第447章 月下琴月下血
龙泉奉命另带一队,按照苏晏指点的位置去了正东坊。
其余腾骧卫护着圣驾赶往正西坊。腾骧卫的坐骑脚程快,苏晏的汗血宝马“八吉祥”更快,甚至还比大部队更早了近一刻钟抵达。朱贺霖不放心,将“赤霞飞”的马力驱使到十分,紧紧追在苏晏身后。
一路上都是急匆匆奔行救火的铺兵与惊慌张望的百姓,苏晏默默计算着着火点与中轴线之间的距离,转头对朱贺霖叫道:“前方右拐,在地藏寺街!”
赶到街口,果然见道路两侧民房后有浓烟升起,不远处的地藏寺更是烈焰升腾。朱贺霖下令:“包围整条街,封锁出入口,不得走脱了一个纵火贼子!”
数千腾骧卫缇骑与闻讯率队赶来的西城兵马司指挥,当即将狭长街巷的两头堵了个严实,连民居之间的小胡同与渡桥都拦满了兵丁,一面组织百姓取水扑火,一面严防死守,许进不许出。
苏晏依稀听见了一缕琴音。他侧耳聆听,驱马循声而去。朱贺霖示意侍卫们跟上,没走多远,一行人便看见地藏寺门外的古松琴亭里,坐着个白衣散发的男子。
苏晏一眼就认出鹤先生的身影。对方似乎并没有躲藏之意,在一片燃烧的哔剥声与救火的喧哗声中,依然自顾自地弹着他的《风雷引》,琴声苍郁险峻,气势雄浑,直如天地间起烈风、滚迅雷、阵雨如注,倒是与周围这片混乱有些应景。
“装腔作势!”朱贺霖不屑地摆摆手,示意腾骧卫上前围捕。苏晏却提醒他:“或许对方真有后手。”
“鹤先生此人,我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就算是穷途末路,他也要走出十二分的逼格。眼下摆出这个架势,我猜他是想与人谈条件,想必手里攥着几个筹码。”苏晏想了想,又道,“刚好我也有不少问题,想向他问个究竟。”
鹤先生与锦衣卫交过手,朱贺霖知道此人身手普通,但内力过人。不过就算是所谓“普通”身手,也能在一招之间轻易取走几十个苏晏的性命。故而一把抓住苏晏的手腕,下令道:“你不准过去!要讯问什么内容,你写下来,朕派人去对付。”
琴声停了下来,鹤先生语声平静地招呼道:“苏大人,久违了。难得月下重逢,不如过来坐坐,一叙别情。”又瞥了一眼朱贺霖,“若是心怀忌惮,让侍卫们将刀剑架在余脖颈上便是。”
“且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苏晏低声说着,扭动被钳制的手腕,反握住了朱贺霖的手,“我觉得鹤先生的建议不错。他用激将法诱我独自上前,我偏不遂他的意,来,上个五六七八柄刀刃,给他压压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