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咬牙:“不去皇宫,也不去豫王府。”
“是要出城,去雨后风荷居?那大人得赶紧了,趁城门尚未关闭。”
“不去!”
“那是要去北漠?路途遥远,且容属下回屋替大人收拾一些衣物与用具。”
苏晏使尽全力,把荆红追拽进了车厢里,贿赂给他一个浓情蜜意的吻,把贴身侍卫从冷脸吻成了红脸,软语求道:“阿追,好阿追,别吃醋啦。你知道七郎的性子,要说真有这么明显,往他面前去无异于挑衅,他一准又要疯。我好容易把两头摁住,再弹起来,累的都是我。”
荆红追没原则地认输了,不,应该是很有原则地认输了,毕竟他的原则就是自家大人的意愿。“那我把他赶走,让大人回家好好休息一晚。”
荆红追正欲下车,又被苏晏抓住了衣袖,“别赶他…… 这样,你交代小北告诉他,我今夜宿在文渊阁的廨舍,不回来了。然后你带我悄悄翻墙进去,我今夜睡前院客房。”
荆红追问:“那我呢?”
苏晏不假思索:“你当然睡你自己那间厢房啊,难道还跟沈柒一同挤主屋?”
荆红追眼底带了些凉意,顺从地道:“好。”
半夜三更,苏晏从一股莫名的压迫感中辗转醒来,睁眼便见床沿坐着个黑影,窗边还站着一个黑影,登时吓一跳:“——谁!”
一点火星划过半空,桌面烛焰幽幽燃起,昏黄光晕映出屋中两名男子的轮廓。
沈柒坐在床沿,皮笑肉不笑地道:“身为客人,怎好霸占主屋,害主人只能偷偷摸摸睡客房?我来同你换一间。”
苏晏干笑:“不必了,我睡得挺好,换来换去多麻烦,你回去继续睡吧…… 阿追!” 他咬牙叫,知道沈柒会发现他,跟荆红追脱不了干系,这下两个满肚子酸水的狗比凑在一块,怕不把他一人一口分吃了!
荆红追走上前,应道:“属下在,大人有什么吩咐?”
苏晏挤出个温和宽容的笑:“你替我送一下七郎…… 算了,你俩想待这间就待吧,我走。”
他花了后半夜加一整日的工夫,终于走下了这张床。
第460章 他的河清海晏(大结局)
翌日入夜,朱贺霖没出席豫王的送别宴,但派內侍送来了饯行之礼。
苏晏负气之下赶走了荆红追和沈柒,此刻径自坐在铺地的琉璃色凉簟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显得有些精神萎靡。
豫王拎着酒瓶坐在苏晏旁边,十分随性地搂住了他的肩膀,调侃道:“怎么,被妖精吸干了阳气,打不起精神应付本王?”
苏晏顺势把头往他肩上一枕,打了个大呵欠:“都是狗比…… 若非放不下朝政,我就随你去大同。”
豫王哂笑:“昨日朝会上的事本王可听说了,提前向首辅大人道声贺。想必今后更是日理万机,不可能来大同找本王喝酒了罢。”
苏晏喝出四五分醉意,拍着豫王的大腿道:“胡说!我一定会去看你的,每个月都去!妈的个个都是醋缸子,还是槿城好,老司机,玩得起,不黏人,懂放手。”
“可不是,本王知情识趣,不像那些个如狼似虎的愣头青,只会让你心累。” 豫王甜言蜜语地哄着,从他肩背往下摸去,“本王明日一早启程,清河来五里驿送行如何?”
“送行就送行,不要乱摸。” 苏晏借着酒意拍掉豫王的手,“老子腰酸,腿酸,屁股还痛。”
豫王用他那低沉华丽的声线,把苏晏熨烫成一片酥麻的波浪:“本王这里有上好的滇南秘药,治疗肌肉酸痛最是有效……”
苏晏打了个酒嗝:“药拿来,我自己上。”
“那不成,这药有专门的工具,须得先敷涂于其上,才能送到你够不着的地方。”
“…… 我还没醉,别想忽悠我!” 苏晏一个巴掌拍在豫王俊脸上,打蚊子似的发出脆响,“朕要禁欲一个月,哪宫都不宠幸!”
豫王笑着将他放倒在玉簟上:“陛下英明。这禁欲令就从明日本宫走后开始施行,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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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打定主意要禁欲。
他严防死守了十日,挡掉好几波禄山之爪,修生养息到精气都快溢出来了。
这日散了衙,苏晏坐在回府的马车上,琢磨着阿勒坦远在北漠、豫王应是已至大同,叫狗不咬的朱贺霖、咬狗不叫的荆红追与又会咬又会叫的沈柒都被他牢牢拦在篱门之外,唯独就是皇爷那边半点动静也无。
十日没见面了,皇爷难道就不想他?
我忙于政务,你一个优哉游哉的退休老干部忙个啥呀,居然连面都不露一个。
苏晏越想越委屈,吩咐车夫:“调头!不回府了,出城去。”
马车进入城郊野地,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行至一处隐蔽的别院。别院清幽雅致,院中溪泉林木、水榭楼阁错落有致,大门口挂的匾额上写着:“雨后风荷居”。
苏晏跳下马车去敲门,见门扉虚掩着,便举步而入,一路穿过花圃假山,果然在荷花池边的凉亭里,见到正在喂鱼的景隆帝。
景隆帝身着鸩羽色的夏日薄衫,背对着他微微俯身洒鱼食,薄绸子被荷风一吹贴在身上,勾勒出劲健的腰身与长而结实的大腿线条,从背后看浑然是个青年模样。
苏晏喉咙发紧,咽了一下口水。
他一时兴起,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背后蓦然抱住了对方的腰身。谁知对方就像脑后长眼了似的,岿然不动地喂着鱼,嘴里淡淡道:“今日有空了?”
苏晏把脸颊在景隆帝肩背上蹭了蹭,哼哼唧唧地道:“日日都有空,从早闲到晚,宁可在院子里莳花弄草、下棋喂鱼,都不来看你!”
这哪儿说的是自己呀,分明是在指责他。景隆帝嘴角扬起笑意,拍着指间的鱼食碎末,慢条斯理地道:“朕听说你最近又要忙着升官,又要忙着安抚后宅,一心多用辛苦得很,故而就不去叨扰了,心想你若得空,自会来见朕。你看,这不就来了么?”
苏晏听对方语气淡定自若,难免生出了一股酸溜溜的失落感,觉得相比其他爱人,景隆帝对他似乎并非十分上心,至少此时没流露出多少思念之意。
“来,舀勺清水,帮朕净手。”
对方一吩咐,他下意识地拿起木勺,去旁边的流泉口盛了一勺清水过来,心里委屈更甚,隐隐生出恼意。
景隆帝洗净双手,取桌面帕子擦了擦,方才转身正眼看他:“朕瞧瞧…… 唔,是有那么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样子了,只是气色还养得不够好,眼下青影尚未完全消尽。贺霖那里不是收了几瓶回春丹?拿来补一补。”
苏晏越听越觉得不对味,说这是揶揄吧又透着关怀,说是吃醋吧又感觉更像敲打,总之就是很 “景隆帝式”。
回头想想,虽说因为他误服了 “关山月”,濒死还生才换来这六个男人不再互相致对方于死地的不稳定和平局面,但景隆帝却是其中最心思难测的一个。
直至今日,苏晏也没把握说朱槿隚在这段多边关系中,是否真能容忍朱槿城与朱贺霖的存在,更别提另外三人了。而此刻见了对方这番情态,他甚至开始怀疑,他们两人之间是否又渐渐退回到君臣关系,顶多就是较为亲密的君臣关系?
景隆帝才是六人中独占欲最强的一个,所以在逼他做选择失败后,打算用这种看似温柔体贴、实则一点点疏远的方式,逐渐淡化他们之间的情感——想到这点,苏晏就心梗得想揪住对方狠抽一顿。
“怎么不说话,想陪朕手谈一局么?” 景隆帝和颜悦色地看着他。
苏晏陡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朝景隆帝猛扑过去,把猝不及防的对方撞得踉跄几步,后背抵在凉亭柱子上。强吻着这位尊贵的太上皇时,苏晏心头涌起 “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的快感,险些把对方舌头都咬破了。
景隆帝任由他把双手在自己身上乱摸,没阻止他撒野,但也不像从前那般热切回应,耐心地等他停下喘口气时,方才问道:“清河想要朕?”
苏晏咬着他的下颌轻轻磨牙:“难道皇爷不想要我?”
景隆帝犹豫片刻后,摇了摇头,正待开口。
苏晏骤然爆发了:“不想就不想吧,臣也不是什么死皮赖脸之人,皇爷尽可以放心。” 他怀着悲愤的伤心,潦草地行了个礼,转身方走了两步,脑中忽然闪过朱贺霖曾经说过的话,魔音灌耳般把他炸得一哆嗦——
“我就说嘛,我爹他都一把年纪了,力不从心也正常。”
细细一算,景隆帝也是四十岁的人了。无论年轻时多么生龙活虎,年岁渐长了难免会机能下降,莫非真被朱贺霖说中,如今的景隆帝,真的是力不从心了,又担心会让他失望,所以才拒绝他的求欢?
苏晏越想越觉得揭开了真相,他感到一阵难过:在皇爷看来,难道他苏晏是个重欲之人,没了鱼水之欢,感情就会随之消磨?这也未免太瞧不起他了!
他憋屈得要吐血,又转身回到景隆帝面前,一脸正色:“那不重要!”
“什么不重要?”
“做那种事,于我而言并非必要。” 苏晏肃然道,“就算真的力不从心,也丝毫不会影响我对槿隚的感情。你看我们这五年来也只有过一次,不是么。”
景隆帝神情僵硬,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有那么一瞬,苏晏仿佛看见他眉宇间腾腾地升起了黑气。
“朕方才忍着不动你,你以为原因是…… 朕不能人道?” 景隆帝几乎是咬牙切齿挤出了这句话。
苏晏安慰道:“皇爷言重了,肯定没到‘不能人道’的程度,顶多也就是力不从心。其实这很正常,大部分男人年纪稍长之后——唔!”
景隆帝一把将他扛在肩头,快步走过凉亭外的回廊,进入最近的一间轩房,连房门都来不及关紧,就将他扔进床榻,扑了上去。
苏晏刚叫了声 “皇爷轻点”,薄衫便在惊呼声中被扯裂。
“岂知荷待雨,终年唯一期…… 卿的怨念,朕收到了,卿的怀疑,朕现身说法。” 景隆帝朝他露出一个威慑力十足的浅笑,“这五年来积蓄的雨水,朕一口气全浇灌给你,你接好了!”
苏晏的马车一夜未归。翌日清晨,回城的马车在停在自家门外,许久不见人下来。苏小北揉着惺忪的睡眼去开门时看见,忙走下台阶,来到车门外唤道:“大人?大人何时回来的,可要下车回府?”
车厢内传出苏晏有气无力的声音:“阿追在吗,叫他来接我一下。”
苏小北愉快地说道:“追哥在家,沈大人也在,大人回来得正是时候,可以一起用早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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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二年六月初七,苏晏在他二十二岁生辰这日,迎来了仕途上最重要的一次晋升,被任命为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内阁首辅,官加少师与太子太傅,位列三孤。
——八年之后他又被加封太傅,成为大铭史上唯一的三公兼三孤,按照后世说法就是 “官当到这份上,也没谁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在苏晏升为首辅的第二日,沈柒的封赏诏书也下来了,正式任命其为锦衣卫掌印指挥使,兼五军都督府总都督的荣衔。
“锦衣卫指挥使”可以有很多人,包括荫袭的,恩赐的,挂名的…… 但只有加 “掌印” 或“掌本卫事”的那个,才是真正手握实权的主官。
五军都督府总都督虽是个荣衔,但极少授予在任者,要么是死后追封,要么是像前前任锦衣卫指挥使袁斌那样,退隐致仕后授予。
沈柒年纪轻轻把这一实一虚都拿到了,一跃成为本朝炙手可热的权臣,有人说他是 “袁斌第二”,也有人说他 “犹胜袁斌”。
更令人称奇的是,清和帝明显不喜欢他,时不时给他甩脸子、下绊子,有时气过头还拿他下诏狱,没过多久又给放出来。众臣看沈柒在朝堂风浪中颠簸,仿佛时刻踩着刀锋,一个摇晃就是粉身碎骨,多少恨他入骨的人等着看他倒台,可等了一辈子,他偏偏就是没倒过。
还有一个传奇,就是本朝唯一的镇边亲王——豫王。清和帝将他的本名 “槿城” 赐还之后,豫王数次上书要改封号,要么用回原本的 “代王”,要么再另封一个“靖王” 之类。但在某次回京,去了城郊的一处别院盘桓半日之后,豫王就再也没提过改封号之事了。
豫王常年地在京城与大同之间来回奔波,所乘坐的天工院橡胶轮胎马车,把两地之间的石板驿道从一丈多宽,轧成了三丈宽。每次他回京,清和帝都嫌弃得要死,后来连城门守军都懒得验核身份,看到插着靖北军黑色帅旗的天工院马车就直接放行了。还有几次,豫王离京时似乎带走了什么重要人物,惹得清和帝龙颜大怒,派锦衣卫去大同追讨,但到底也没拿这个手握兵权的皇叔怎么样。
而北漠那个打着进贡的旗号来京城骗吃骗喝的圣汗阿勒坦,鸿胪寺的官员更是不想提他,反正他们每年都要奉命吹奏两次送客曲,连吹几昼夜,嘴都吹麻了。
终其一生,清和帝都对御驾亲征有着难以磨灭的爱好,可惜机会难得,能不被文臣言官们反对与制止的亲征只有寥寥数次,一次是荡平王氏乱军,剩下的都落在兵发北漠,把休假远游的某人给接回来上了。
至于人称 “苏相” 的内阁首辅苏晏,一生成就非凡,功绩不可尽数。在位极人臣之后,他仍致力推广格物学,支持天工院的奇技研发,整顿吏治,提拔人才治理黄河水患。
他一力取消大铭皇室 “永不减轶” 的供养制度,恢复为“三世而斩”,将各地宗亲强占的占全国良田半数的官田、皇庄、王府私田全部归还百姓。
他力主放开海禁,变私贩为公贩,设立市舶司管理合法的海外贸易并征税,同时加强建设水师,把侵犯大铭藩属、挑衅广州海岸的西班牙与葡萄牙舰队打得抱头鼠窜。
他在奴儿干都司的双子城附近建立了一个新的海港,取名为海参崴,此港深水无波,天然不冻,成为大铭海航线东北端最重要的贸易与国防港。
……
他留给后世的一条最简短的介绍,是这样写的:
苏晏,铭朝著名政治家、改革家、外交家,因其放眼看世界的眼光与力主推动科技发展被一部分铭史研究者怀疑为 “穿越者”,活跃于铭圣宗、铭武宗两朝,辅佐两代帝王开创 “圣武盛世”,成就大铭第一首辅的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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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苏清河是何许人?
有人说他是一个时代的光曜,也有人说他只是历史长河的微尘。
他曾独自于黑暗中举火,向着远方光亮处坚定前行,却也情愿为身后的一声声呼唤停留。
他付出了许多,同时也得到了许多。而他最为重视的、相伴一生的那些人,从少年时期到垂垂老矣,哪怕眼睛变得再浑浊,看到他的第一眼都会亮起来。
他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倾其所爱,尽其所能。
所以才有了这样一个丰盛的时代,承续着人们最朴实也最宏大的愿望,以万里江山为卷,以浩浩人烟为笔,书写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