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头关外的一场败仗,兵溃百里,如同一盆冷水猛地泼在朝堂诸公头上,不少人先是难以置信,认为迎敌的三万人马是守关的边军,而非靖北军。但后续军报传来,证实了的确是靖北军,由黑云突骑长华翎率领,不知为何更换上边军的战甲。
朝中议论鼎沸,人人都在问同样的问题:豫王殿下呢?那个号称战神的靖北将军,去哪儿了?十万靖北军,还有七万人马又去哪儿了?
御座上的皇帝脸色也不太好看,直至从大同传来消息,说豫王带着七万精骑奔赴大同府,结果也没去军镇边堡,就驻扎在封地怀仁附近,不走了。
什么意思?阿勒坦大兵压境,豫王临到关头,撂挑子回老家了……这是嫌朝廷给他的权力不够大、待遇不够好,所以趁火打劫,坐地起价呢?
朝臣们又惊又怒,一些官员碍于他皇叔身份不好直接开喷,另一些头铁牙痒、眼里不揉沙子的已经架好嘴炮,开始抨击靖北军骄兵致败,豫王养寇自重、祸心暗藏了。
世间事大抵如此。拿了九十九次胜绩,只需一次失利,便会被看客们倍加愤怒地诋毁,仿佛前九十九次他们献上的欢呼与赞誉都喂了狗,一颗追捧之心遭到了无情的辜负,于是蜂拥而上破口大骂,甚至比杀父仇敌骂得更狠。你若问那些看客:你们也取得过胜绩吗?你们实际上损失了什么?看客们还会振振有词地说:我吃个鸡蛋品评好劣,还需要自己会下蛋么?
站在最安全的地方指点江山、毁誉他人,于高潮时群起而捧,于低潮时群起而詈,这大概是世界上最轻松、最不用负责任的快意之事了吧。
皇帝被吵得脑仁疼,态度粗暴地叫这些官员闭嘴,接着往大同怀仁的豫王府发去敕令金牌,措辞颇为严厉地批评靖北军不经朝廷许可擅自离开守地,要求豫王立即回边关退敌,总算是暂时平息了朝堂上的炮火。
下朝后,皇帝把神态自若的苏阁老叫进了御书房,问道:“你怎么一点羞愧之意都没有?”
苏阁老反问:“我羞愧个啥?”
皇帝说:“你极力举荐的大将有避战纵敌之嫌,这次怎么着也该问他作战不力之罪吧?回头朝臣们再告他一个通敌叛国,看你还怎么保他!”
苏阁老把手一摊:“某人得了风寒,我推荐一种风寒药,当下药到病除,我这推荐人就算尽到责任了。总不能他的后半辈子每一次风寒啦、痢疾啦、腿肚子抽筋啦,都要我承诺用这剂药膏能包治百病、售后终生吧?”
朱贺霖没绷住脸,嗤一声笑了:“就你歪理多!牙尖嘴利谁敌得过。”
苏晏也笑:“我看你方才在朝会上恼火得很,却大半不是对豫王,而是对那些嘴炮们。能硬生生憋住,可见修炼已有小成。”
朱贺霖被心上人夸奖了,有些不动声色的得意,说道:“豫王这次再怎么不靠谱,也是战功卓著的亲王,能由得他们指手画脚?朕知道他们的恐惧所在,因为卫王、谷王等藩王都露出了叛逆之相,他们担心豫王步其后尘。谁叫豫王仅凭手中十万精骑,就足以颠覆我大铭半座江山?”
苏晏叹道:“也幸亏皇上信得过他。”
朱贺霖把脸一沉:“人心隔肚皮,朕可信不过他!”
“不过——”苏晏似笑非笑。
“什么‘不过’?”
“后面转折的内容呢?我想听你的真心话。”
朱贺霖无奈,接着道:“不过,豫王这次若是真败了,我宁可相信他是因为得意忘形而掉链子,就像云内城之战把你弄丢了一样。而不是那些什么纵敌叛国之类捕风捉影的罪名。”
苏晏摇摇头:“那次不算他的错,人力在天灾面前何等渺小。而这一次,我也不认为豫王会掉链子。”
“……你就这么信赖他?”朱贺霖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了。
苏晏笑道:“我也信赖你啊。”
“嘁!”
“是真的。这样吧,你派人去怀仁调查豫王,看他这番异动究竟出于什么缘由。若真是他的错,我这次绝对站在你这边,狠狠责罚他。”
朱贺霖这才阴转晴,冷哼道:“这还差不多。我打算派锦衣卫去查一查。”
“锦衣卫……你看北镇抚司的那个高朔合不合用?暗探出身,专业能力没话说,身手也不错。”
“他一个小小总旗,何德何能入了苏阁老的眼?”朱贺霖用狐疑的目光瞪苏晏,“我知道了,高朔是沈柒的旧日心腹,你这是爱屋及乌,卖个香火情给他啊!”
这次轮到苏晏无奈了。他叹气道:“贺霖,不要什么都扯上沈柒,我都已经同他割席断义了,你还想要我怎样?”
朱贺霖斜乜他:“也没想怎样。你当初与他怎样怎样,如今就与我怎样怎样,我就信你真的放下那笔孽债,不觉得怎样了。”
苏晏秒懂,佩服汉语词汇含义之丰富的同时,把脸一拉:“你跟自己怎样怎样去吧!”
朱贺霖不高兴了:“我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好男儿,每晚就抱个猫睡,现在猫也不爱让我抱了,嫌我燥热。你死活不点头,我还不是自己怎样怎样?这话说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卖惨永远管用。苏晏有点心虚,讷讷道:“好吧,其实真与沈柒无关。我看高朔与我义姐颇有点意思,私心想拉拔他一下,给他个立功的机会。而且高朔此人确实也靠谱。”
他这么解释了,朱贺霖方才接受:“既然是阮红蕉出面向你求的情,那就高朔吧。”
苏晏谢恩告退,走出两步后又折回来,问:“你女儿女婿和大孙子呢?带过来给我撸几下。”
朱贺霖反问:“我弟弟你要撸吗?”
苏晏抓起桌面上的果子丢他。朱贺霖笑嘻嘻地接住了。
把御猫梨花、海棠和它们的娃儿逐一撸过一遍后,苏阁老这次是真告退了。皇帝独自在御书房里出了会儿神,忽然琢磨道:“朕好像真有个弟弟……好像给太妃们拿去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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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出了宫,没有坐车回府,而是拐去了北镇抚司,准备告诉高朔这个好消息。
这个差事路程不远、难度不大、对方又是个知根知底的老熟人,回头他听完豫王的陈情,再到御前一禀告,就算将功折罪了,多好。
谁知刚爬完台阶,就一头撞上了匆匆往大门外跑的高朔。
苏晏身无武功、底盘不稳,眼见要被撞得摔下台阶去。高朔吓个半死,连忙扯住他衣袖,把人拽回来。
“做什么火急火燎……”苏晏惊魂未定,又见高朔一身远行打扮,连火镰、雨具都带了,追问道,“你要出京?谁指派的差事?”
高朔强忍眼中焦急之色,答:“无人指派,是卑职擅离职守。还望苏大人手下留情,等卑职此行回来,再行责罚。”说着要冲下台阶。
苏晏拽着他的胳膊不放:“把话说清楚!不说清楚休想走。”
高朔不敢忤逆他,只得无奈吐露实情:“阮姑娘……在霸州出事了!”
“什么?!”苏晏惊问,“出了什么事?”
高朔道:“先前她说有一笔霸州的买卖出了点问题,影响到分店开张,于是招揽了不少商队护卫,亲自前去解决。卑职不放心,硬是派了几个精干的锦衣校尉微服护送她。
“谁知今日,其中一个校尉快马加鞭赶回京城,说王氏兄弟的乱军刚刚攻下霸州的州城,他们与阮姑娘在破城的混乱中失散了。他担心阮姑娘一介女流又身怀巨款,怕不遭乱军劫掠,也会被难民冲撞,故而急忙回京报信。卑职要亲自跑一趟霸州,去把阮姑娘找回来!”
苏晏听得心惊肉跳,咬牙道:“是要去找阮姐姐!不仅你去,我也要去。当初她为了维护我,连命都不要,我绝不能让她有什么闪失!”
高朔吃惊:“大人亲自去?这可怎么行!乱军十数万之众,那边兵荒马乱的,太危险了,还是卑职带一队兄弟去……”
苏晏道:“擒贼先擒王,我还想趁这个机会,把王武、王辰这对贼头兄弟收拾了呢。”
高朔知道苏晏一旦拿定了主意,就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曾经连沈大人都奈何不了他。于是无奈地左右望了望,问:“荆红追侍卫呢?若是有他在大人身边,卑职也能放心些。”
苏晏一怔,似乎下意识地觉得荆红追始终在身边,转念方才说道:“我派阿追去办事了,近些日子回不来。没事,你点一批精锐,我们乔装成商队,速去速回。顺利的话,来回不过四五日。”
高朔仍觉得不放心,问他要不要禀报皇帝。
苏晏想了想,说:“我打算告几天病假,就算不说,也瞒不过皇上。我得琢磨琢磨该怎么说服他。”
第422章 说你是他义姐
“不行,绝对不行!”
果不其然,想去霸州的想法一说出口,就遭到了朱贺霖的坚决反对。
苏晏再三坚持,朱贺霖恼了,指着他大声说:“不是不担心你义姐,也不是要阻止你去救她,而是要你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想从乱军攻陷的城池中救人?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吗?”
这话太不客气,苏晏也有些着恼,反驳道:“书生怎么啦?延安城是不是我这书生守住的?卫家是不是我这书生斗垮的?真空教是不是我这书生连根拔起的?我随靖北军上战场,拖过谁的后腿没有?哪怕是重兵围绕的北漠王都我也能全身而退,凭什么瞧不起我!还有,今后再从你嘴里听见‘手无缚鸡之力’这几个字,我就拿板砖掀你前脸儿!”
朱贺霖与苏晏相处,深谙此消彼长之道,对方心虚与矛盾时他势如破竹趁机拿下,这会儿见对方炸毛,他自然而然地就怂了。面上仍端着个皇帝的架子,嘴里没滋没味地回道:“你敢!再说又不是只我一个这么说,凭什么单单掀我脸……你自己也这么说过的。”
苏晏振振有词:“我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这叫自嘲;别人说我,叫人身攻击!”
双重标准叫朱贺霖无话可说,赌气道:“不行就是不行。高朔可以带一队缇骑去救你姐姐,你老实待在京城等。豫王那边,我另派人去调查,你也不准去。有本事你抗旨,看飞不飞得出城墙!”
苏晏一气之下想放猫挠他,可惜梨花并不配合,又拧身回来扑胸,把他气得简直要七窍冒烟。
强硬的路子走不通,苏晏开始采用怀柔政策,深吸口气,温声道:“贺霖啊,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别,别!”朱贺霖警觉地伸手示意他打住,“就算说破了天,我也不会同意你独自去犯险。有荆红追护着还好,如今他——对了,你前阵子似乎说过他做什么去了?”
苏晏道:“我让阿追出京办事去了。”
“办何事?”
苏晏含糊地答:“跑腿的事,阿追脚程快。”
朱贺霖并不太关心荆红追的去向,苏晏不想说,他也没继续追问,而是盘计着一件在心里谋划了很久的事。
“之前咱们不是议定了,要增派一名提督,统领调来的宣府、辽东精骑?如今这支边军已至京城,随时可以奔赴战场,剿灭王氏乱军。只不过,这提督军务的将领不好找。”朱贺霖道。
“不会吧,大铭武将可不少,总有不逊于侍郎与戚将军的人才。”苏晏在脑海中努力搜索,看还能不能再挖掘出几个当世名将来。
朱贺霖似笑非笑:“于彻之倒是提名了几个,可朕都不甚满意。朕心里另有人选。”
“皇上属意谁?”
“此人名为——”朱贺霖随手在桌面的纸张上写下两个字,“沐勋。”
……这哥们儿哪位?完全没听过啊。苏晏怔怔地望着朱贺霖,见他眼中闪着狡黠的精光,豁然反应过来:将“霖”上头的雨水放在林木旁边,化为“沐”;“贺”字打乱部件再重组,便成了“勋”。“沐勋”可不就是“贺霖”二字的颠倒?
这是要给自己的化名封个提督军务的职衔,变相的御驾亲征啊!
苏晏一边佩服于小朱皇帝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一边啼笑皆非地摇头:“不行,绝对不行!”
“清河啊,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朱贺霖手揣袖子,迤迤然说道。
“拿我的话来打脸也没用。眼下内忧外患,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盯着京城,你身为皇帝怎能轻易离宫?”
“虎视眈眈没错,可这些老虎都只是工具,背后养虎之人始终不露面。既然弈者这么老谋谨慎,朕不妨给他制造一个中门空虚的好机会。他若再不入主京城,小心被那些蠢蠢欲动的藩王们拔了头筹。”
苏晏顿时理解了朱贺霖的思路,这是要唱反空城计,请君入瓮。此计风险之大,不亚于他这个手无……呸,是有勇有谋的书生独闯乱军攻陷的霸州啊。
朱贺霖伸手搭住苏晏的肩膀,蛊惑道:“此去霸州,有‘沐勋将军’护航,可保你安全无虞。你去救姐姐,他去擒杀王氏兄弟,两全其美,对吧。”
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苏晏思来想去,想明白了两个道理——第一,双标是不对的,他能兵行险着,别人也能。第二,朱贺霖骨子里充满了冒险精神,自己如果真的理解与支持他,就不该去磨灭这份特质。
朱贺霖注视苏晏脸上细微的神情,见他眉梢眼角逐渐泛起认同之色,一股狂热而喜悦的浪潮卷过心底:我就知道,清河会理解我的!也许全天下只有他一人,不会把我化名离京打仗的行为当做荒唐与任性……
“但我有个附带条件。”苏晏侧过脸,与他目光交汇,神情认真,“此去霸州,要让于阁老举荐三名兵部参赞,带在帐下。在制定军事计划时,若参赞中有两人反对,就要谨慎实施;三人都反对,就放弃该计划,换条路子走。如何?”
朱贺霖知道这是防止一军之将经验不足,避免其刚愎自用的做法。于彻之身为兵部左侍郎,精于军事,所举荐的参赞必然也是在军事上有见地之人,于是点头道:“我答应你。”
苏晏这才放下一半心,感慨道:“吾家有子初长成,的确该出去历练历练。”
朱贺霖的雄心瞬间化作了糟心,咬牙掐他腰间痒肉:“谁是你儿子?真当自己是小妈呢?!”
苏晏此刻还不知,不久以后的将来他会因这句话在床上付出惨重代价,后悔图一时嘴快非要去当人家的高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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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大同府,怀仁县。
天色擦黑,豫王翻身下了马,脚步匆匆地走入王府。院中站着两位打理府内诸事的长史,还有一干哭哭啼啼的婢女与老妈子,忙不迭地上前见礼。
“可有世子的消息?”豫王觌面便问。
左长史崔醍摇头,脸色憔悴:“城内来回筛了几轮,掘地三尺也不见任何线索,想来世子已被贼人带出怀仁,不知所踪……王爷,你可要想法子救回世子啊!”
豫王沉着脸,又问:“绑匪可有留下什么字条或口信给本王?他要拿阿骛一步步要挟本王做什么,总该有个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