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了,这可怎么办?”
捧着被污损的证明,宁小北欲哭无泪。
“小北,在么?小北?”
楼下的叫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宁小北慌乱地回头,却惊奇地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叫门声变成了手机的铃声。
这个时代怎么可能会有手机?
宁小北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脚底打飘,浑身骨头疼。
再睁开眼,淡黄色的灯光映入眼帘。
被主人扔在双人布艺沙发上的智能手机在第N次循环播放铃声后偃旗息鼓。
宁小北撑起身子,一只手捂着脑袋,一脸茫然。
他呆呆地看了看自己身处的客厅,正对自己的是去年刚买不久的小米电视,左手边的餐桌上放着一堆爸爸生前买来却没有来得及吃的保健品。
右手边通往阳台的过道上,挂着黑纱的照片被供在临时搭起来的小灵台上,黑白色的宁建国同志正对着自己微笑。
自己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在了地板上,难怪浑身腰酸背痛。
宁小北愣了一会儿,然后扶着腰起身,去抓陷进沙发里的手机。
差不多三十多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事打给自己的……再看微信,工作群里十几个@自己的信息,都是各种棘手问题。
“连办丧事都不放过我?”
宁小北无奈地叹了一声,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决定下午干脆去一趟公司。
他昨天夜里在收拾父亲遗物的时候,发现了那张领养证明,又惊又痛,伏在沙发上哭了半宿,也不知道怎么滑到地上去了,还做了那样的梦……
他长叹一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张轻飘飘的纸落在他的手边。
宁小北低头一瞧,可不就是被他捏了一个晚上的领养证明么。
他苦笑一声,下一秒却脸色一变。
这纸上……什么时候沾了那么一大块墨水?昨天他看到的时候,可没有这块污渍啊!
*
作者有话要说:
老虫,沪语,老鼠。过去老人家对于老鼠有种莫名的尊敬,不敢直呼其名。除了叫”老虫“还叫它”大先生“”老先生“。
是的,这篇文章主人公是穿来穿去的。不过还是在90年代多些~~
第3章 再见老爸
午后的地铁空空荡荡的,每个车厢里都只有小猫两三只的乘客,和早晚高峰时间段鞋子都要被踩掉的盛况形成鲜明对比。
宁小北现在在一家电商公司做运营。公司离家不远,开车半个小时就到了,在上海这种通勤时间简直可以让人羡慕地流口水。
不过今天宁小北觉得自己状态不佳,头晕脑胀,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干脆地选择了地铁出行。
他在大学里学的是工商管理,毕业后曾经在几家外企任职,一度做到中高层。
最近几年,随着各大电商平台的兴起,上海和杭州的电子商务公司扎堆,薪酬待遇远超了原本在上海人民心目中工资最高的外国公司,成为了香饽饽。
宁小北考虑再三,在前三年也离开了外企,通过熟人介绍,进入了这家当时刚刚起步不久的电商企业。
公司发展得很是不错,外包了不少大品牌的业务,团队从十几人发展到了如今将近百人,光宁小北手下就同时带着三个快消品team。
还有不到三个月就是一年一度的“双十一”大促了,为了准备这年度盛典,宁小北最近真可以用“日理万机”来形容。
差不多每天都要加班到凌晨两三点才能回家,别说双休了,基本上天天都扑在工位上。
这家公司的工资和奖金确实很高,短短几年内宁小北就攒足了首付,他卖掉了原来拆迁分到的公房,在一个不错的地段买了间带电梯的公寓。
不过房子买好后他也不怎么回家,即便是回了家,也不过是洗一把澡,睡个觉,然后又投入新一天的工作。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差不多三个月都没和父亲见上一面,都不知道宁建国的身体已经差到了那种地步……
即便如此,父亲还是天天坚持给自己做宵夜,用纱罩罩着放在餐桌上。而他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到家之后,压根没有胃口。于是这份宵夜就变成了老头第二天的早餐……
想到这里,宁小北不觉地发出了一声哽咽。
他捂着嘴,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旁边坐着的乘客。发现每个人都只是看着自己手里闪动着的手机,并无人发现他的异常。
因为疫情的关系,所有人都带着口罩,让这个冷漠大都市的人情又疏离几分,恰好缓解了宁小北心中的尴尬。
“老爸……”
宁小北划开手机,点开宁建国的头像。
老爸的头像和大多数中国老爸一样,不是高山流水,就是月季花开,佛系又养生。
对话框里,几十条未读的语音短信叠在一起,宁小北插上耳机,点开按钮播放。
——儿子,今天回来吃饭么?爸爸烧了你喜欢吃的油焖笋和大虾。
——儿子,明天是星期天了,你们公司星期天还不休息么?
——儿子,冰箱里冻的是爸爸托人从无锡买回来的小笼包。侬不是最喜欢吃无锡小笼么,要吃的话放到蒸笼上热一热就好。
——儿子……
——儿子……
老爸年纪大了,视力不好,只能发语音。但是宁小北工作那么忙,恨不得一分钟掰成两分钟来用,怎么有空一条条听这些短则十几秒,长则一分钟的语音留言。
想来都是些吃喝拉撒,鸡毛蒜皮的事情,他基本上点都不会点开,敷衍地在下面写了“嗯”,“晓得了”,“回家再说”之类的答复就发回去,一点都没有考虑过父亲看到了这冷冰冰的回答心里是多么难受。
如今他总算有时间坐下来,一条条听着父亲发来的声声问候,每一个句子,每一个字里都饱含着老父亲的舐犊深情,而此刻,他们却已经是天人两别。
真应了那句古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而爸爸,那么疼爱自己的爸爸,他甚至和自己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
眼泪模糊了宁小北的视线,他捂着自己被口罩覆盖住的口鼻,任凭泪水从眼角滑落。
“小北……小北你醒醒呀……”
感觉有人正在轻拍自己的面颊,宁小北拧着眉头睁开眼。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五六个陌生又熟悉的阿姨叔叔和老头老太正低头看着自己。
“醒了醒了,乖乖咚滴咚,吓得吾命啊差点没得了。”
一个头上戴着十几个卷发筒的阿姨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松了一口气说道。
“小北,阿有辣块地方不涩以(还有哪里不舒服)?你奶奶要被你吓死了。”
说着扬州话的阿姨指了指身后一脸惨白的宁家老太太,心有余悸地说道。
“杨……杨妈妈?我没有不舒服。”
宁小北捂着脑袋坐了起来,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二楼,此刻躺在一楼客堂间的春凳上。
眼前的这个扬州阿姨“杨妈妈”,还有她身边的几个吴家姆妈,张家奶奶,宋家老太爷,都是这条弄堂里的老邻居,居然全部都挤到自己家里来了。
等等?那个梦不是已经醒了么?怎么又继续下去了?
宁小北一时之间又糊涂了。
“肯定是早饭没吃,所以低血糖,从楼梯间滚下来了。”
宋家老太爷双手背在身后,白眉白发,仙风道骨。
他抬起头,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纹丝未动的早餐,笃定地说道,“我曾孙子前几天也是,暑假里睡懒觉不吃早饭。结果哪能?伊从三号门口跌了一跤,一路掼倒到八号门口,门牙都差点落掉,被伊爸爸打了一顿,现在绝对不敢不吃早饭了。”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附和老太爷说的话。
宁小北摸了摸自己饿的咕咕直叫唤的肚子,又甩了甩浆糊一样的脑袋,也跟着点了点头。
“哦呦,乃们刚才不晓得。我家今天蒸了扬州大肉包,想要端一屉给小北尝尝鲜。在楼下叫了半天没人答应,我还正纳闷。结果听到里头‘乒铃乓啷’一阵响,我推门进来一看,就看到小家伙从楼梯上滚下来。脑袋敲在楼梯板上,吓得我三魂六魄飞掉一半哦……”
杨妈妈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听得奶奶的脸色,都气得由白转红了。
“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就同侬讲了,不要像猢狲一样在楼梯上跳来跳去的。现在摔下来,乃么舒服来哉?刚才已经有人打电话去你爸爸厂里了,一会儿你爸爸回来,也让他‘煞煞勃勃’(彻彻底底)揎侬一顿,侬就晓得痛了。”
宁老太本意是要吓唬吓唬这个不听话的孙子,谁知道她话音未落,宁小北居然“蹭”的一下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抓住她的胳膊,摇晃了两下,一脸兴奋地问道,“真的么?老爸要回来了?老爸真的要回来了?太好了!”
太好了,终于能见到爸爸了,哪怕是梦里也好啊!
宁小北高兴得不行,却把邻居们给吓坏了,纷纷开始猜测宁小北是不是把脑袋给跌坏了,就连想要继续骂人的宁老太都蒙了。
“建国回来了啊。”
弄堂口,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老房子就是这样,谁进谁出,一目了然。
坏处是谁家来了客人,或者有“毛脚”(准备结婚的男女朋友)上门,所有邻居都一清二楚。好处则是这些老头老太们压根不会让陌生人有机会窜进巷子里。所以家家户户除了晚上关门,白天都大门敞开,比后来的什么小区保安,门禁系统都让人安心。
宁小北的耳朵一下子支棱了起来,抬起头哦,往大门口望去。
一个穿蓝色工装,头戴白色帽子的高大身影从大门口跨了进来,疾步朝着堂屋里走来。
“小北!侬没事吧小北?”
男人焦急地冲着堂屋里的人群叫道。
“老爸!”
宁小北推开站在他身前的阿姨叔叔爷爷奶奶的腿,张开双臂,冲着宁建国跑了过去。
“老爸,老爸……”
宁小北双手抱着宁建国的腰,努力地后仰着身子,贪婪地看着眼前这副“久别”的面孔。
他看到爸爸尖尖的下巴,带着淡淡的青色胡茬。
他看到他嘴角的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他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和粗粗的眉毛。
宁建国是附近几条弄堂里人人称赞的美男子,一直到上高中,宁小北偶然和爸爸去逛街,都能看到女人们向他投射过来的惊艳的目光。
他搂着宁建国遒劲的腰肢,工装上传来他小时候熟悉的机器机油的味道,眼泪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今年才三十六岁的宁建国年轻又健康。
一想到在告别仪式上那具白发苍苍,瘦小佝偻的尸体,宁小北只觉得一阵刺心之痛。
“小北,侬哪能了?怎么脸色那么白?爸爸送你去医院吧!”
宁建国一把抱起儿子,看着他煞白到毫无血色的小脸,担心地问道。
“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