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丛里地毯式搜查物证的民警有了疑似新发现,在对讲机里叫栗杰,栗杰马上赶了过去。
金旭向后退到空处,不妨碍别人工作的同时,也粗略观察了下周遭环境。
距离抛尸现场最近的村庄,大约有一公里,死者为成年男性,不可能徒手搬或背尸体过来,要使用交通工具……
“金副局,”一个警察快步过来,打断了他的思路,说,“有两个人自称是外地同事,说要找你。”
两个外地同事?金旭表情一震,问道:“人在哪儿”
公路上,警戒线外。
尚扬在夜色风雪中负手而立,正皱着眉,朝草丛中闪动的手电灯光望去。
这条路上到了晚间,行人和车辆不多,没有路灯,路旁监控安装的是普通非工业摄像头,没有红外功能,无法夜视。
抛尸的绝佳地点。
“死者不会真是刘卫东吧?”袁丁在旁边被冻得直缩脖子,说,“要真是他,金师兄麻烦可就大了。
尚扬抿了抿唇,没有作声。
刘卫东的母亲吴凤兰在三天前就到松山派出所报过案,派出所的处理方式是没有程序上的问题。
可是如果发现的这具男尸就是刘卫东,并且死亡时间刚好就在两到三天前。
那办案民警和当事所长金旭都免不了承担一定的舆论责任,甚至有可能被行政问责。
袁丁看出了尚扬的担忧,岔开话题道:“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天气,十月就下雪了。主任你不冷吗?”
尚扬道:“早提醒过你,让你穿秋裤。”
袁丁极度抗拒秋裤这养生装备,说:“我才21岁,这就穿秋裤是不是有点早?”
尚扬讥讽道:“21岁就怕冷了?我21岁冬天都穿短袖。”
旁边一阵唰啦响动,两人转头,就见金旭利落地从比他还高的草丛里钻了出来。
尚扬还未开口,金旭便接着他俩的话说:“我怎么不记得你冬天穿短袖只记得你因为怕冷不想出早操,全寝室一起被队长罚了蹲姿半小时。”
尚扬:“……”
袁丁忙道:“金师兄。”
金旭隔着警戒线站定,直看着尚扬,问:“怎么回来了我以为你们快到省会了。”
尚扬随口道:“火车晚点,等得无聊,正好你说出了事,就回来看看。”
袁丁看了他一眼,火车要开催着检票,一接到金师兄电话,就改口说不走的人,不是尚主任你吗?
尚扬道:“什么情况?我的报告是不是得全部推翻重写”
“领导,报告的事我不懂。不过,”金旭明白他的意思,说,“死者不是刘卫东。”
尚扬皱了许久的眉头舒展开来,又问:“那是什么人这里不像第一案发现场,被抛尸”
“初步判定是抛尸,其他都还不确定。”金旭回答道。
他身后草丛里有同事的手电筒不经意地扫了过来。
借着那灯光,他看到尚扬的眉毛和眼睫上落了少许晶莹雪粒。
“外面冷,先到我车上去躲躲雪。”金旭拿出车钥匙。
袁丁心道,太好了太好了。
尚扬却说:“不用,不是太冷。”
金旭把钥匙塞到他手里,触碰到了冰凉的手指,心内哂然,道:“市局等下有人来,我要交代一声才方便走。车上等我。”
尚扬道:“你不用帮忙调查吗?这么大的事。”
金旭道:“我负责社区警务,刑侦有别人管。晚上住我家,地方够大。我先去了。”
他飞快说完,就转身又钻回了草里去。
尚扬愣了一下才想起要婉拒,对着暗夜里宛如一道铜墙铁壁的荒草丛,没机会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他和袁丁到金旭开来的的警车里等待。
车里暖和许多,袁丁被冻得打结的舌头也慢慢复活了。
“主任,”他问,“原来你和金师兄不但是同学,还是一个寝室的室友啊?”
尚扬隔着挡风玻璃看不远处仍在忙碌的现场,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他睡我上铺。”
袁丁直呼好家伙,道:“上学的时候你俩真的关系不好吗?我觉得金师兄人还挺好的,待人也真心实意。”
尚扬道:“他以前不是这样,以前相当讨厌。”
袁丁一脸不信。
尚扬本来想说,爱信不信。
但他稍稍朝前回忆了一下,当年金旭真有做过什么讨人厌的举动吗?似乎也并没有。
他与金旭的合不来,真就只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气场不和。
刚上公大那年,他还没满十八岁,中二叛逆期,和家里关系势同水火,从学校坐公交回家只有二十分钟左右的车程,大一第一学期直到寒假,他一次都没有回过家。
金旭则是因为西北太远了,也从不回家。
开学第一个小长假,六人寝就只剩下他们俩。
刚结束了公大新生为期一个月的军训,尚扬对金旭的整体印象是:这西北哥们儿,沉默内敛,但吃苦耐劳。
他自己是没吃过什么苦,这一个月里被操练得鬼哭狼嚎,整天琢磨怎么装病逃脱训练。
反观金旭,从没叫过一声苦,每次有高难挑战还会主动出列,这点着实让他这温室花朵感到佩服。
再加上寝室里也没别人,想出去玩,他也只能找金旭作伴。
尚扬独生子,没兄弟姐妹,他妈喜欢女儿,打小就爱把儿子朝小姑娘方向捯饬,导致尚扬有许多生活习惯不走寻常男孩儿路,从小就是个精致boy。
但他爸就希望把儿子培养成一个硬汉,四五岁起就教儿子综合格斗。这又导致尚扬精致可爱的同时,还是个儿童版叶问,鲜明事例是他因为抢玩具把别的小男孩暴打一顿,老师来了都会先哄他。
随着年龄增长,逐渐是两边都中和了一下,最后的发育成果,就是尚扬在男生堆里非常受欢迎,干净爱漂亮还能打,慕强直男把他当哥们儿,弯的很容易误认他是同类。
因此按照尚扬从小到大的经验,他和男生们凑在一起,往往只要三言两语就能迅速打成一片,从无失手。
结果在金旭这里碰了不止一次钉子。
他说去门口超市买点东西,金旭不去,叫一起出去吃饭,金旭也不去,说去网吧包夜,金旭还是不去。
他改变了策略,提议带金旭去逛故宫颐和园爬长城看升旗,都来了北京求学,多少还没点想看看大首都的心思吗?
金旭表示:不去,我要学习。
尚扬:沃日。
两个年轻男生在寝室单独待了七天,一次共同活动都没有,尚扬找隔壁寝室没回家的男生一起玩,金旭还真就在寝室上了七天自习,他都没有主动和尚扬说过一句话。
等小长假过完,尚扬对上铺这位大哥“沉默内敛但吃苦耐劳”的评价,变成了“整天垮着个虎批脸活像谁欠他钱”。
那时候年纪小也不懂事,对世界的认知浅薄,也没有什么共情能力。
如尚扬自己所知,他这温室里长大的花朵,在十七岁的时候,知道世上有穷人,以为都活在公益报道里,根本没想过身边和他穿着同样制服、接受同样教育的同学,一整个学期能用来零花的钱,就只有一百块。
没想过会有人努力学习只是为了拿奖学金,因为没有奖学金,寒假就买不了车票,回不了家。
甚至回去的也不是自己家,父母双亡子然一身的人,哪里还有家?
驾驶位的车门被打开,金旭带着一身寒意进车里来,道:“在发什么呆?能走了。”
“有什么新发现”尚扬正犯瞌睡,打起精神问。
“现场没发现什么,要靠法医,是刑侦大队的工作,我管不着。”金旭打了方向盘调头,道,“饿了还是困了?先吃点东西去”
尚扬道:“都还好。那刘卫东呢?他下车后是去了哪儿大巴车上七天前的监控看了吗?”
金旭苦笑起来,说:“领导,让我休息一会儿行吗我这赶趟儿一样满白原的跑。”
尚扬闭了嘴。
确实从上午见面到现在,金旭几乎一刻没停下来过,中午吃饭的时间都在和副所长电话聊找人的事。就连上午和他见面之前,金旭也是去了局里办正事。
但金旭很快还是回答了他:“大巴上监控看过了,刘卫东中途下车前接了个电话,我让同事去查他的通话记录了,晚上移动公司没人,可能不太顺利,有进展会及时通知我。车上监控拍不到外面,司机和售票员也记不太清楚他下车的具体位置,下午张副所长已经把沿途一公里的监控录像都调了回去,分局有两位同事正在加班看录像。把你们送回去以后,我也得回分局去一起看。监控如果没发现,明天白天就要去走访一下沿途居民和过路人,看有没有人见过刘卫东。”
没什么好办法,现在也只能这样。
尚扬心知不该,还是没忍住上下动嘴皮子,道:“还是要尽快,希望刘卫东没有出什么意外。”
“你就别操心了,吃点东西暖和暖和,就回去睡觉吧。”金旭遗憾地说,“你难得来,本来还想做饭给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他从后视镜看了眼袁丁,袁丁对他笑笑,很有自知之明,那个“们”字和自己一样,不该有什么存在感。
“你还会做饭?”尚扬感到吃惊,又问,“买房了?不住狗窝了”
上次他和班长一起来,金旭并没有提过买房的事,当时住在局里的单职工宿舍,宿舍楼后面就是警犬训练营,金旭自嘲说是住在狗窝里。
金旭道:“没,还住宿舍,不是升职了么,换了间大狗窝给我。”
大狗窝,是套大两居。集体产权,不归个人。
“那也很不错,我们单位名义上说是会分房,僧多粥少,怎么也轮不到我。”尚扬道,“我还在租房子住。”
金旭道:“你爸妈呢?怎么不和他们住一起?”
尚扬顿了顿,说:“还是那样。”
金旭便懂了,道:“这么多年了,还没和好?”
“顺其自然吧。”尚扬不想聊这个,一是因为后排还有袁丁在,二也是觉得和金旭聊这话题似乎有点亲近过了头。
尚主任是警二代,父亲肩章上有橄榄枝。
这在研究所人尽皆知,袁丁实习第一天就听说过,现在听两位师兄聊到尚主任家里的事,识相地安静如鸡。
尚扬问金旭:“你怎么也没谈个恋爱?我记得你比我还大一岁。”
金旭一笑,说:“比你大整整18个月,咱们寝室我最大,别人都叫我哥,就你不叫。”
尚扬:“……”
金旭应声:“哎。”
尚扬:“没人叫你。”
金旭一本正经道:“听见你在心里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