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潋轻声道:“她在向你道别。”
“嗯。”持厌点点头,道,“小潋,其实我不太知道母亲意味着什么。不过,我知道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我不希望她死,可是住持告诉我的时候,她已经死了。虽然即使我提前知道,也挽回不了什么。”
夏侯潋愣了愣,他忽然明白过来,持厌是在解释当初在黑面佛顶他质问他的话。他记得他们俩在萧瑟的天风中沉默地对视,他握紧双拳,胸中充满苦涩的悲愤。风灌满持厌的衣袖,扑动如飞蛾的两翅。
“我娘的死,你早就知道真相么?”
“知道。”
“如果住持让你来杀我,你会来吗?”
“会的。”
飒沓风声中,他的嗓音比风还冷。
“好,那样很好。我也会杀你的,你我都不必留情。”
夏侯潋牵了牵嘴角,捶了下他的肩头,道:“不怪你,持厌。很多事情都没办法,走到这个地步,我们大家都不想。”
“我很笨,小潋。”持厌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上面布满粗糙的茧子,“我不像你,会很多东西,我只会挥刀。可是这样愚笨的我,依旧得到了很多人的照顾和关心。住持、夏侯霈、你,还有……百里。”
夏侯潋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低声问道:“你也喜欢百里鸢,对么?”
“我不知道。他们对我很好,我想……报答他们的喜欢。”持厌低低地说,“我自己心里希望等一切尘埃落定,大家都能好好的。但到最后,大家都死了。我能做的,只有尽力去实现他们未了的心愿。这样,他们在去往黄泉的路上,或许可以走得安稳一点。”
金黄色的光晕落在持厌的净若琉璃的眼眸中,仿佛是溶溶的流金。这个绝强的刺客有着常人没有的澄净双眸,和澄澈如水的心。
夏侯潋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持厌,你听着,各人有各人的愿望,自己的愿望应该自己去完成,喜欢是不求回报的。老秃驴和百里鸢那个家伙怎么想我不知道,反正我和娘的想法肯定是一样的。”夏侯潋望着他的眼睛,道,“持厌,你要有自己的愿望,为自己而活。”
持厌呆了一下,默默地回望夏侯潋。
“比如说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金钱?美女?……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这些,要不然绝世刀谱?”夏侯潋挠挠头,道,“反正就诸如此类吧。”
持厌摇摇头。
夏侯潋明白了,他对这个世界无所欲求。
夏侯潋琢磨了一阵,忽然凑过头来,压低声音问道:“持厌,你还是童男子吧。要不我带你去八大胡同逛逛?胭脂胡同太熟了,我们去帘子胡同。”他咳嗽了几声,道,“我呢就喝喝茶歇歇脚,你干你想干的。”
持厌隐约觉得他话里有话,想了半天没懂,迷茫地看着他。
“唉,你这人儿,给你的《金瓶梅》好好看过没有?”夏侯潋头疼地说,“拉拉姑娘小手,一头躺着聊会儿天,再咂吧咂吧小嘴儿,情到深处,这个那个那个这个……你懂了吧。”
“……”持厌沉默了一阵,道,“小潋,你别说话了。”
“为什么?”
“我不要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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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时候天儿已经黑了。夏侯潋换了身衣裳,去书房里找沈玦。沈玦还在批红,那奏折多得简直无穷无尽,手边儿的还没有批完,宫里又送来了新的。书案上搁了一个蒜头瓶,里面插着一株清晨折下来的棠棣花枝。沈玦在那胭脂色的花儿后面,眉目低垂。
夏侯潋搬了张杌子坐在沈玦对面,枕在自己的手上瞅他。
“你的老相识送了封信过来。”沈玦头也不抬地道。
夏侯潋这才看见沈玦手边的信封,已经撕过封口了。夏侯潋没拿,问道:“说了什么?”
“她说百里鸢前日在云仙楼现身了。”
夏侯潋一愣,道:“百里鸢没离开京城!”
“没错,这个小矮子狡诈得很,前几日厂卫在开平卫看见的是她的一个替身罢了。她的替身奇多,分走不同的道儿前往朔北,光陆路就搜查到三个。”沈玦冷笑了一声,“你那个老相识怕是被百里鸢迷了心窍,百里鸢前日出现在云仙楼,她今日才来送信。我派人去寻她,她竟已经离京了。”
“别这么说……持厌说百里鸢对他俩挺好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夏侯潋叹了口气,沈玦绷着脸没说话。夏侯潋又问:“阿雏是教坊司官妓,如何能离京?百里鸢帮她改了籍么?”
“嗯。”沈玦一面批红,一面道,“我已派人盯着她,说不定百里鸢还会来寻她。不过我瞧着没什么指望,百里鸢那丫头有几分心计,应当不会冒这么大险。”
线索又断了,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截住百里鸢的难处不仅在于她的替身,更在于地下黑道的暗中相助。那些藏在大岐阴影里的蛇鼠一旦汇集成群,便是惊天之灾。
风铃在窗外铃铃丁丁,远远地听见持厌院里猫子的叫声,若有若无,飘散在风里。夏侯潋摩挲着沈玦的镇尺,腕上的星月菩提子打在上面,清脆的一声响。
“持厌说十天后启程。”夏侯潋忽然说。
沈玦的笔尖一下顿住了,悬在空中,一滴朱墨沿着笔锋滴在纸上,鲜红又刺目。
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风铃还在响,月影在窗纸上几不可见地腾挪,蒜头瓶里的棠棣花儿在月下仿佛褪了色。
“七个月。”沈玦说,“你去年八月回来,到现在,一共七个月。”
夏侯潋捏捏沈玦的脸,“少爷,笑一个。绷着脸好丑哦。”
沈玦捉住他的手,抚摸他粗糙的掌心。沈玦垂着眼睫说:“我总觉得咱们俩在一块儿,时时刻刻都像是要分离,总是待不久。头天晚上还一块儿睡着觉,第二天一睁眼,你就已经走了。”
夏侯潋低低唤了声:“少爷……”
“我耍过心计欺你瞒你,捉过刺客当药人配方子,寻医问药练气功,也拜过佛,求过神,什么都做了。可是……”一滴泪滑过沈玦的脸颊,落在夏侯潋的掌心,“终究留不住你。”
冰冷的哀恸填满了夏侯潋的心房,他绕过书案,将沈玦拥进怀里。沈玦回抱他,闭上眼睛。十一年来仿佛一个巨大的轮回,十二岁那个斜阳依依的黄昏夏侯潋一步步走出小巷,把他留在腐朽的古宅。十四岁那个月光泠泠的秋夜夏侯潋被夏侯霈带走,他一个人留在危机四伏的皇宫步步为营。
现在夏侯潋又要走了,他终究又是独自一人。
“少爷,下辈子我投胎当个女的,给你当媳妇儿好不好。”夏侯潋轻拍沈玦的背,望着窗外的月亮淡淡地笑道,“你是地主家的大少爷,我是一个破落小农户家的黑丫头。有一天我在村口数蚂蚁,你打马从牌坊底下过,一眼就相中了我,把我领回家,给你生胖娃娃。”
沈玦闷着不吭声,夏侯潋说着说着又觉得不满意,道:“不行不行,换一个。你是大员外家的小少爷,身娇力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是一个劫富济贫的女侠客,有一天我去你家偷银子,正巧遇见月下观书的你。当下我被你迷得七荤八素,把你打晕扛走当压寨夫婿。好不好,嗯?”
“我不喜欢黑丫头,也不喜欢女侠客。”沈玦闷闷地说。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沈玦用力抱紧他,哑声道:“我只喜欢这天下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夏侯潋,唯一的,夏侯潋。”
第128章 生死相知
寂静烛光里,沈玦的眼角发红,像抹上了薄薄的一层胭脂。夏侯潋心里发疼,唇印上他的眼角,顺着冰凉的脸颊向下,落在他淡红色的唇角。唇瓣上沾了沈玦的泪,是苦的,是涩的。
“少爷,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弑心当年会临阵退缩。”夏侯潋抵着他的额说。
尘世再苦,却因为有挂念的人儿,苦里开出了花儿。
书房里静谧无声,青色帐幔随着拂进来的夜风高低起伏,月光在上面起了波澜。沈玦说:“我不批红了。”
“累了么,你坐了一天儿,是该歇歇了。”
“不歇,”沈玦把手放在他坚实的胸肌上,“只有十天了,要抓紧时间。”
“……”敢情这小子是起淫心了。夏侯潋想起上回被他折腾得走路都发飘,心里有点怕。
“一句话,给不给,嗯?”沈玦凑到夏侯潋耳边,嗓音低哑。他的手沿着夏侯潋腰腹的肌肉向下,所过之处引起阵阵颤栗。
脸贴着脸,夏侯潋侧过头,沈玦眼角那一抹飞红撞进眼来,在昏昏烛光下有一种独特的滟然。天可怜见,他夏侯潋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儿,原本应该在上面的。可现在……唉,罢了……夏侯潋闭了闭眼,认命道:“给。”
沈玦满意了,亲亲他的耳朵,拉他到罗汉榻上坐下。月光泄了一榻,沈玦按着他,解衣带解交领,麦色的胸膛露出来,手虚虚地按上去,胸膛上那尖硬的一点抵在手掌上,像小鸟的喙在啄。沈玦俯下身,肌肤相印,两个人渐渐都有了喘息,月色透过窗棂,他们在月光里沉浮摇荡。
夜色静谧,一枝棠棣花伸进月洞,正开得灼灼。
草色青青,杨柳垂了满堤。春风十里的时候夏侯潋和持厌出了城,张昭来给他们送行。沈玦今天一大早就进宫了,不知道能不能赶过来。这十天来他们过得很高兴,沈玦推了很多事务,留出空当和夏侯潋待在一块儿。两个人一道儿种种花儿种种草儿,晚上躺在房檐上数星星。只是沈玦那家伙穷讲究,上房还嫌脏,非要垫个凉席。
不来也好,夏侯潋低头踢了踢路上的石子,这十天足够了,在快乐的时候戛然而止,离别的悲伤不品也罢。
随行的死士都做了装扮,假装是行路的商旅,个个戴了小帽穿了大袖直身,然而外袍底下是坚硬的锁子甲,阴寒的两尺短刀贴着腰藏在背后,处处隐藏着刻骨的杀机。交领之上,一张张面孔冷硬犹如钢铁。
夏侯潋穿回了他的黑葛麻衣,一时间好像又回到了过往的岁月。刀光剑影和腥风血雨伴着他走过了十数年的残酷时光,现在他要走上最后一程。他或许会死在朔北的雪中,和所有伽蓝的先辈葬在一起。从此他一去不返,直到走过人世的彼岸。
落叶纷飞,三十名死士站在林中,夏侯潋和持厌在队伍最前面,长随给每个人倒了一碗酒。日光照在烈酒中,波光粼粼,夏侯潋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脸。张昭在说着什么,唾沫横飞,气势高昂,所有死士在他的声音中激情澎湃。但夏侯潋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持厌也没在听,兀自望着天际的飞鸟发呆。夏侯潋扭头望向宫城的方向,视野尽处是高大巍峨的广渠门。沈玦在那里面的里面,最中心的地方。他或许正乘着肩舆走在天街上,或许正坐在掌印值房里批红,又或许正立在小皇帝身边睥睨群臣。
他永远是那么高不可攀的模样,像从天边走下来的人。可是这样的人儿,终是走到了夏侯潋的身边。好舍不得啊,夏侯潋又低下头,望自己碗里的酒,他看见酒里的自己眼底有深深的哀戚。
他终于深切地感受到了当年属于持如的痛苦,这痛苦深入骨髓,难以排解。
他真的很想留下来。
即便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死在沈玦的怀里。
张昭在前面大吼:“尔等远行,或许再无归路,可有悔者?”
“没有!”
“尔等所敌,乃鬼中恶煞,可有惧者?”
“没有!”
“张昭恭送诸位前行,诸位生,乃大岐勇士,诸位死,乃大岐英灵。张昭先干为敬!”张昭一饮而尽,将瓷碗摔在地上,噼里啪啦的一声响,瓷碗四分五裂。
所有人跟着饮酒、摔碗。夏侯潋没滋没味地想,他以前是杀人放火的恶棍,现在倒成了英雄了。持厌端着碗不知所措,他不会喝酒。夏侯潋喝完自己的,把持厌的接过来也喝了,一起摔在地上,吼道:“启程!”
所有人大吼着回应:“启程!”
夏侯潋正要上马,远处传来细碎的马蹄声,他掉过头望向垄道,一个人骑着马踩着晨光向他奔来。依旧是高挑的身条子,劲松一般挺拔的身形,那个家伙即使是骑在马上也要比旁人风流一截。
夏侯潋望着他,拉着马缰没动弹,心里忽然就有了凄惶的感觉。干嘛要来啊,夏侯潋想,好不容易决绝地说了“启程”,好不容易割舍掉一切,沈玦一来,他整颗心都在崩塌。
可他终究不可能回头。
沈玦下了马,夏侯潋走过去,其他人都很识趣儿地不作声,等他们道别。沈玦很平静,眼里无悲无喜,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两个人彼此相望,却都沉默,寂静里只听见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树影婆娑,在他们头顶上摇动,天光漏下来,好像落了一身的星子。
“你来送我啊。”夏侯潋帮他把发丝别在耳后,他的马跑得太急,平常一丝不苟的发髻都有些乱了。
“你猜我今早进宫去干什么了?”沈玦说。
“还能干什么?上朝呗。”夏侯潋笑了笑,“小皇上是不是又烦你了?”
沈玦摇摇头,“我去请辞了。”
夏侯潋一怔,愣愣地问:“好好的怎么了?你想干嘛?”
沈玦垂着眼眸,那双长而翘的眼睫就在他眼下落下一层阴影。他说:“我跟皇上说我要去朔北杀百里鸢,可能就死那不回来了,让他再找个帮他批红的,反正别找我了。”
刹那间,仿佛有什么从天而降,让夏侯潋的心溃不成军。夏侯潋鼻子一酸,用力推了他一把,“你干嘛你!快回去,好好当你的督主。”
“他没答应。”沈玦又说。
夏侯潋松了口气,道:“好啦,快回去吧,我看你走了再走。”
沈玦抬起眼,望着夏侯潋的眼睛,说:“但我不管了。”
他说完就开始脱曳撒,领口拉开,露出里面的黑葛麻衣,是夏侯潋的,夏侯潋有一箱子一模一样的麻衣,这还是他头一回穿夏侯潋的衣裳。所有人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可他不管不顾,解开金纽子,又去拉衣带。夏侯潋制住他的手,瞪着他道:“少爷你疯了!”
“我没疯!”沈玦红着眼,“我也要去!”
“不行!”夏侯潋低吼。
张昭忙道:“督主稍安勿躁!”
其他人也纷纷唤:“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