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浚动了怒,疾声道:“解雪时,这事牵连开去,你当真以为自己两手清白,经得起细审?”
解雪时不语,只是抬目直视着他,双目点漆一般,一眼扫来,令他心中为之一清。
“这件事情,本就是冲我而来的,越是避其锋芒,越是后患无穷。”解雪时道,“血芍之事,可曾传到你的耳朵里?”
“今日刚呈到刑部,我亦有所耳闻。”
“我今日便是为此事而来。”
解雪时抱病在家的时候,随侍的童子聒噪,日日给他说些京畿奇事解乏,倒是探出件奇案来。
京畿一带,遍种白芍花。
天子雅好白芍花,万寿节将近,花匠受命催开一万支白芍,精心料理,终有萌蘖之象。
今岁天寒地冻,连日里大雪埋径,花农唯恐花枝荏弱,冻毙风雪之中,因而大多将花藏在城郊土窖之中,以火温养,以期催出不时之花。
其间诸多辛苦,花农轮番照料,有家不得回。
其中有个花农,姓吴,行三,家中有娇妻幼子,最是畏寒,因此虽身在火窖之中,常常心神不属,唯恐家中妻儿受冻捱饿。
一日夜宿之时,吴三忽而梦见幼子蜷在一丛白芍中,手捂颧骨,号哭不止。吴三大为心疼,伸手欲抱,幼子大哭道:“阿爹,儿患牙病,好不痛楚!”
吴三连忙问阿母何在。
幼子泣道:“阿母啃我腮颐,儿实不堪!阿爹救我!”
吴三大惊之下,扯开小儿之手,果然腮上无肉,只见森然髑髅,血流如注,滴落之时,白芍为之尽赤。
吴三惊寤,冷汗涔涔,心中始终惴惴不安,便下至火窖之中,探看白芍。谁知一看之下,满窖白芍花,竟都已化作红芍,火光幢幢,如敷鲜血一般。
大凶之兆!
吴三当即告假,冒雪奔回家中。
只见家中一灯如豆。年关方过,家中尚且吊着几副鸡肠下水,鲜血滴沥,腥腻难闻。妻子以盆取之,一面烹煮羹汤,见吴三回来,依旧愁容不展。
一问之下,方知幼儿连日牙疼,成夜睡不着觉,这日求了大夫,以雄黄,葶苈,点药烙齿,填塞虫眼儿,终于早早哄睡了。
吴三犹不放心,又去炕上探视,小儿果然熟睡,斜梳一小髻,两腮粉融可爱,肌肤触之温热。
吴三又见妻子眼下青黑,心知其操劳日久,心中有愧,将那怪梦同妻子一说,妻子果然大骇。
夫妻二人登塌而眠,夜里妻子惊醒下榻数次,照料幼子。
幼子连声道:“好疼,好疼!”
妻子取了针,裹药探进龋齿之中,窸窸窣窣,如磨磁石,刮擦有声,令人闻之齿寒。
后渐不闻哭号声,唯有窸窸窣窣声如故。
次日一早,吴三下榻,二人分食羹汤。
羹鲜味美,吴三不觉畅饮,忽而齿间一痛,磕到一粒硬物。
他吐出来,定睛一看。
只见一枚龋齿。
他暴起扑到塌上,揭开被褥一看,只见幼儿扑在褥上,肚破肠流,面上血肉已被啖尽。方知昨夜所闻,乃是钝刀锯骨之声!
鬼母啖子,着实令人悚然!
这案子转眼呈交到了刑部,一审之下,这妇人疯疯癫癫,搂着骸骨恸哭,咬碎满口银齿,那悲惨之色,仿佛当真心怜幼子,痛不欲生。
万寿节前,出了这般人伦惨案,刑部严加审讯,那妇人终清醒片刻,哭道:“是诃梨帝母,是诃梨帝母杀我小儿,贱妾冤枉!”
刑部诸大人思及前事,骇然色变,草草封卷,只定了个毒妇通奸,虐杀幼子,留待秋后处死。
解雪时道:“这吴三现今何在?”
“死了。”谢浚道,“人刚被提到刑部,便口吐白沫,暴毙而亡,仵作一探之下,方知是中了砒霜之毒。”
“砒霜?”解雪时神情一动,“难道是……”
“对。那枚龋齿中空,填满了雄黄,加热之下,化作砒霜,将人生生毒死在刑部官堂之上。”
“好刻毒的心思。”解雪时沉吟道。
“来者不善,你切切当心!”
“我知道,”解雪时道,“高处不胜寒,自有中伤之虞。这件案子,你设法提到大理寺复审,势必保妇人不暴亡狱中。既然那幕后之人已露蛇虺之相,下一手必然环环相扣,贸然灭口,恐中下怀,万不可死无对证。”
谢浚苦笑道:“罢了罢了,你解大人最能从虎口里夺肉,这几条人命,我且替你压着。”
解雪时披了氅衣,面上疲态又现。他这些日子咳喘不休,心力不济,只交谈了这么一段时间,便有些头疼。
谢浚道:“你身体欠安,就莫要出来走动,有什么事情遣人来支会我一声,我自会前来。”
解雪时同他道了谢,正要推门而出,却听谢浚笑叹道:“雪时,你也不同我多寒暄几句,本来还打算同你去庭前赏花,喝杯热茶再走。”
解雪时回过头来,凝视他片刻,终于展眉:“什么花?”
谢浚本也是信口打趣,绝没料到解雪时还有兴致接他的话茬,四下里一瞥,只剩下手里这么一支乌沉沉的荆条。
竟然还当真零零星星冒了点米粒子似的白花。
“赶得巧,”他笑吟吟道,“自然是赏棘花。”
解雪时接过这支棘条,垂首打量。谢浚一望过去,只见他因大病清减不少,颈上潮红,显然余热未退,鬓上微微汗湿,如浓云一般。
他本也是森寒如铁的棘枝,针芒外露,冷冽非常,如今迫近细看,双腮雪白,乌发垂落,面容昳丽异常,竟也像是在无人觉察时开出棘花来。
谢浚心中微微一痒,似乎冒了丛邪火出来。
他眼神里带了点钩子,纠缠在对方鬓角眉梢,唇角含笑,偏只解雪时浑然不觉。
——当真是,多情总被无情恼。
第6章
解雪时蒙友人赠了一枝棘花,便信手斜插在了鞘中。
他素来沉冷,眉目之间积威犹甚,鲜有人敢同他对视,如今身披氅衣,乌发散落,银鞘荆花,温文之气顿增,依稀还是当年文采蕴藉的状元郎。
从大理寺出来,一路上颇多书堂,不少落第举子盘缠耗尽,便在书塾里谋个教书先生的营生,留待今年春闱。
其中有个同他相熟的举子,姓黄,字春歇,为人恃才傲物,秉性急躁,屡遭诎黜,这阵子便盘桓在惠贞书院里,为童子开蒙。
解雪时路过的时候,便隔墙听闻童子诵书声,初时从容不迫,琅琅可爱,后渐捉襟见肘,讷讷不成言。
他瞑目一听,将将背到《告子》篇。
“入则无法家……法家……佛士,出则,则……”
黄春歇疾声道:“佛士?什么佛士,我是这么教你的么?”
童子战战兢兢,道:“先生,先生是这么教的!”
黄春歇大怒:“小儿无知!我何曾这么教你,你衔了条瞌睡虫来上我的课,十字里错漏了七八,还敢污我名声?手伸出来!”
那小儿当即呀呀叫着,讨饶起来。
但闻戒尺声噼里作响,小儿大哭不绝。
解雪时在门外听了片刻,正待举步离开,却听得院门洞开,那童子飞奔出来,拿两只赤红手掌揩拭眼泪,连鞋都跑脱了一只。
显然是夫子猛于虎也。
黄春歇紧随其后,趿拉着布履,一手提戒尺,一手拎着只虎头鞋,恶声恶气道:“你跑什么?”
“夫子打我!”
“你不好好读书,难道打不得?”黄春歇道,“五儿五儿,你是个作状元的料子,莫跟夫子一般惫懒。”
解雪时看得微微颔首。
他素来是个严师,又得了先帝手谕,训诫皇子,莫敢不从。 赵株性情乖巧,虽废弱懒惰,但鲜有挨戒尺的时候。赵株有一胞兄,乳名赵椟,乃是先帝颇为看重的皇长子,聪明颖悟,奈何心思刻毒,无人君之相,自幼被他严加管束。
赵椟挨了罚后,也不吭声,只是默默仰头看他,眼珠漆黑,颇类鹰隼。
他这个学生,心性如顽铁,他越是施以斧凿,便越显得棱角可憎。
但不知为什么,他看着这一幕,竟然想起了那双阴郁而锐利的眼睛。
那小儿坐在门槛上,蹬着腿,抽噎不止。
黄春歇面硬心软,倚着门看了一会儿,觉得着实不成体统,便朝童子招招手,道:“五儿过来。”
他解开外衫,腰带间赫然掖着几只泥人,施以朱彩,双腮红润,头扎小髻,煞是可爱,那小儿一看之下,立时止住啼哭。
“夫子给我的?”
“嘘,”黄春歇道,“你悄悄拿着。”
那小儿抱着泥人,破涕为笑,黄春歇顺势踏出门槛,朝解雪时一拱手。
解雪时凝视泥人,出神片刻。赵株心性稚弱,最爱这些孩子气的玩意儿。
“这泥人模样精巧,黄兄哪里得来的?”解雪时道。
“近来天桥下颇多货郎,随处叫卖些精巧货色。”黄春歇笑道,“不过是小孩儿玩意,不值几文钱,图个乐子罢了。”
那小孩儿自顾自玩了一会儿,把泥人贴到耳边摇了摇,只听叮叮作响,立时喜上眉梢,竟是砰地把泥人掷在了地上,泥块崩裂,声如堕瓦。
“果然是鬼母子!”小孩儿喜道,蹲在地上,拿手指去拨那残片,只见一个拇指大小的桐木小人,裹在半幅白绢里。
黄春歇被他骇了一跳,赶紧捉住他手指。
“什么东西,仔细你的手!”
“是鬼母子!”小孩儿犹自捏着小人不肯放,“鬼母子能换一斗糖豆吃!”
解雪时霍然抬眼。
只见那白绢上血字淋漓,桐木小人遍涂血漆,七窍各插一枚银针,赫然是本朝最为禁忌的厌胜之术。
解雪时道:“是谁教你的?鬼母子能换糖豆?”
“货郎。”小孩儿道,“货郎的担子里都是糖豆,红的绿的,还有炒米糖!”
“他还教你什么?”
“他……他教我们学唱!”童子展开血书,道。
正这时,私塾外奔过一群小儿,扯着鹞子线,嬉笑竞逐,吵吵嚷嚷,口诵童谣,和童子磕磕绊绊的诵读声和成一股。
“雏翅未长成,飞飞飞不得……恩师沽我肉,扼死黄金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