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官早就死光了,能叫你们遇上?”
众人见大当家如此说,只好默不作声。
唯独陆返起身,望着窗外荆湖掀起波澜的湖面,若有所思。
※※※
治河工程的第一阶段爆破引河赢得了一个开门红,工部一众官员们勉强松了一口气。
紧锣密鼓的二阶段工程正式拉开序幕。
萧青冥和江明秋一众人自北岸乘船回到南岸,停驻在南岸最狭窄的颈口道附近的堤岸上。
工部尚书彭越小心翼翼走在陛下身侧,指着颈口道两侧密密麻麻施工的工程队,道:
“用炸药爆破,炸出引水道,属于破坏性工事,并不算困难,整个治水工程最难之处,便在于这里的拦河围堤。”
萧青冥默默颔首。
在过去,汛期河水决堤需要堵决口时,一般都是在决口两侧,先用木桩往河床里打上前后两排、甚至三排木桩,高高的木桩露出水面,木桩上套绳索网兜。
再征用大量民夫,将泥土砂石装袋,一个个背到决口处,往河里投石土袋,石土一旦入河,会立刻被水流冲走,但会被网兜兜住。
即便第一排兜不住,还有第二排第三排继续拦截,直到大量泥土石袋渐渐叠垒堆积,由两侧不断往下倾倒泥土,夯实夯平。
自两边往中间不断延伸,最后彻底合拢,形成一道基础拦河泥土堤坝。
而后再用石料加厚拓宽,直到修成一道坚实深厚的新堤坝为止。
工部尚书犹豫道:“但那些堵决口的法子,往往只是十数米、不过百米的小决口,这这段颈口长达一里,又是大河,水流无比湍急。”
“我们虽然用了最大最结实的木桩,但是五个里面也会有起码一两个,被冲断或者冲走……导致进度比较缓慢。”
“关于这个问题……”江明秋顿了一顿,道,“我们已经决定不用木桩了。”
工部尚书一愣,他昨夜刚听下面的人汇报木桩的情况不容乐观,这才过了一个晚上,就有新方案代替了?这速度也太快了。
几人正说着,下方河堤施工处渐渐传来一阵欢呼声。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条铁轨自驻地方向慢慢向河堤处延伸过去,数匹身强力壮的高头大马拉着运货车不断往河堤上运送。
车里装着一根根无比粗壮的实心铁桩,马在前面拉,还有民夫在后面推,可见其重量有多沉。
另外一边,皇家技术学院的老师学子带领着招募而来的工匠们,正在组装一架架巨型铁架组成的小高塔,分别在河口两侧牢牢固定。
荆庭城陈知府从来没见过这种玩意,愣了愣:“那是什么?”
方远航道:“那是用来架设滑轮和索道用的。”
架设好的小铁塔在河口两端,如同两个站岗的巨人,中间连着几条足有小臂粗的粗麻绳,在江面上空凌乱的风中微微晃动。
铁塔外端安装有滑轮组,上面吊着同样粗长的绳索,民夫们将运来的铁桩用绳索固定好。
工程兵们熟练地操作着吊绳,将一根根一人都抱不住的硕大铁桩,沿着河岸延伸出去的堤口往河里吊,再由打桩工人们将之牢牢钉入河床里。
近看无比粗壮的铁桩,在萧青冥一行人的距离看去,却如同一根根细钢针,直插如奔腾急流的河中,却能迎着急流岿然不动。
陈知府哪里见过这场面,惊得瞠目结舌,指着堤口张大嘴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铁、铁桩拦河?”
老天爷啊,那么贵重的铁器,平时百姓家里一根铁针,一口铁锅,一杆铁锄头都宝贝不已,现在倒好,那么大那么粗的一支大铁柱,就那样往河里扔,跟不要钱似的!
陈知府看着都一阵肉疼:“打造这几十根铁桩,得要耗费多少银两啊?”
还不如继续用木桩呢,至少便宜啊!
在场众人都不约而同露出心疼的表情,唯独萧青冥神色平静:“都是粗炼的废铁回收再利用而已,不妨事。”
“万一木桩被冲垮,不仅花的功夫前功尽弃,下面修堤的人恐怕也是九死一生。”
“跟如此大的风险比起来,能用银两和物资来解决的事,反而是小事。”
萧青冥望着下方急流,淡淡道:“这样艰难的大工程,要在这么短时间里完成,谈何容易?”
“想要取得最后的成功,任何一个可以提升成功率的细节,都要锱铢必较。”
萧青冥的声音平稳而缓慢,众人望着他,面对未知的结果忐忑不安的心,便如同有了主心骨,渐渐也充满信心,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接下来的工程进展。
远在驻军营地之中。
自京州各个铁厂招募而来的铁匠们,在陈老四的带领下尽数动员起来,筑高炉,竖水排,就地炼铁。
一来一往两道铁轨上,往来运输矿石的畜力矿车络绎不绝。
工人们挥汗如雨,一车一车的矿石被高炉吃进去,再吐出铁水,不要质量,只要数量,如同一座座吞金巨兽。
长堤上,工程部队正在河口两端最窄处打铁桩,铁桩入河非常牢固,就连铁桩上的网兜都夹杂了铁丝,用来加大网兜拦截石土的力量。
打一段铁桩,岸边堤口处就往外垒起一截土石,速度很慢,却坚定地一点点朝对岸在延伸。
那些被征召来的修堤的民夫们,本以为要像往年那样,自己背着沉重的石土一袋一袋搬到堤边,迎着风浪往河里投。
万万没想到,堤岸自从竖立起几架上十米高的铁架子后,他们只需要把装有土石的麻袋搬到下方的吊篮里就行。
河岸边还有水车一样的大家伙,吊着吊篮的粗绳索一端系在水车木杆上。
随着汹涌的水流不断转动,拉动绳索,那一个个巨大的吊篮就会顺着河面上空的索道自动往外滑,在堤岸边工程兵们的操控下倾倒泥土砂石。
那些民夫们几十年间,被官府征召修补堤坝不知多少次,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筑堤的。
南北两岸无数路过围观的百姓,看着堤岸上一排排庞然大物,啧啧称奇。
关于主持修堤的大官是禹神转世的流言,传得越来越有鼻子有眼。
※※※
艳阳如昔。
萧青冥站在高处的堤岸边,双手负背,俯视着下方如工蚁般辛苦忙碌的工程兵和民夫工匠们。
喻行舟站在他身侧,忽然注意到他收拢的手心,隐约渗出一层薄薄细汗。
他伸手,宽大的袖子垂下,将两人交握的手掩藏起来。
喻行舟微微一笑:“坚强如陛下,莫非也会不安吗?”
萧青冥侧过头注视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的双眼,隐约露出一丝疲态,这一丝疲态转瞬而逝,仿佛只是一种错觉。
他抿了抿嘴,沉声道:“朕不能,若是连朕都动摇的话,朕的大臣和百姓们,又该依靠谁呢?”
喻行舟忽而用力握紧他的手心,五指伸开,牢牢扣拢,掌心紧贴。
他叹息一声,嗓音轻缓而温柔,低低笑了笑,凑到对方耳边:“眼下无人,陛下可以不那么刚强,稍微依靠一下臣也没有关系。”
萧青冥嘴角一抽,这家伙又在说好听话哄他了。
他偷偷在对方掌心挠一挠,嗤笑一声:“晚上在帐子里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了?”
喻行舟默默片刻,厚着脸皮道:“那陛下还是刚强点好。”
萧青冥:“……”
第122章 宽容大度的陛下
一个多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颈口道两侧从河岸渐渐延伸向河中心的铁桩,以龟爬的速度,分别往前打了一百多米, 虽然缓慢,却实实在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推进。
前后的两排钉牢的铁桩之间相距二十来米宽, 已经垒起了厚厚的土石,上面用粗水泥夯实,铺满了碎石, 再铺上枕木和四五条铁轨,供运输物资的车辆连续不断往返。
狭窄的颈口河道两侧,不断延伸的堤坝, 逐渐朝中间深入, 远远看去,宛如螃蟹的两只大螯钳, 将汹涌奔腾的长宁河牢牢钳在河道中央。
眼看着第二阶段拦河工程进度已经差不多过半, 颈口道的口子变窄了一半,沿河两岸的水位明显看到有所上涨,尤其是北岸新河道的水位, 一天比前一天更高, 水流更快。
负责加固新堤的工程兵和民夫,日以继夜加高两侧堤坝, 防止涨起来的河水淹上来,幸亏北岸原本地势就比南岸高, 加固的工作轻松了不少。
荆州两岸的百姓日日都有人在岸堤附近徘徊观望。
看着那长长的堤坝从无到有, 奇迹般一点点建起来, 看着两岸堪称雄浑的钢铁巨塔, 一排排高大的水车, 铁轨上昼夜往返的运输车,还有河中络绎不绝运输物资的船队。
荆庭城附近百姓原本悲观和嘲讽的态度,终于渐渐开始改变。
“朝廷这次竟然是动真格的,难不成还能给他们把大堤修起来,令大河改道吗?”
“你家南岸那十亩沿岸的田,不是要贱卖给北岸杨家吗?不卖了?”
“不卖了!幸好还没卖,那杨家心肝都是黑的,竟然压价压到一两银子一亩!还好我家那口子去报名了修堤,不光给家里省了粮,每天还能领五文钱呢,已经攒下来一百多文,够咱家一个月开销了。”
“就是,要是这河堤能修好,以后你家的田说不定还能从涝地变成良田呢,别说一两银子,十两、二十两都不能卖。”
自从沿岸百姓看到治河的希望,那些北岸大户们原本可以在南岸廉价兼并的土地,再也收不到了,别说一两银子一亩地没人卖,就是涨价涨到五六两也不成。
不光收不了廉价土地,那些为北岸大户们耕作的佃农们,也开始生出别的心思。
有的直接加入修堤队伍,多赚一份辛苦钱,比终日黄土背朝天的劳作还难得吃上几口白米饭的日子,宽裕多了。有的则聚集在一起,要求地主降地租,否则就不干活。
还有的甚至要求把自家南岸投寄的田地赎回来,不再给大户当佃农,自己回去种自己的地。
相较于底层农民们日益升起的希望,北岸大户地主们的脸上,则是一天比一天难看。
这河堤能不能成事,还是两说,本该属于他们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和土地,却眼看着都要飞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明明是同一条河堤,南北两岸却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
※※※
荆湖水寨。
梁家寨聚义堂里,荆湖各大水寨的大当家们齐齐聚在一起,还有荆庭城北岸几家有名有姓的豪绅大户家主,都赫然在列。
这实在是件稀奇事,平日里,水贼和地主之间犹如生死仇寇,最是相互看不惯,现在却因朝廷修堤坝而聚在一起,暂时结成了同盟。
大堂空地上,家丁们抬进来好几箱沉重的木箱,里面装满了金银财帛,白花花的银子晃得水贼们眼都直了,馋得口水都要往下淌。
当地大户杨家家主冲众人抱一抱拳道:“各位英雄好汉,眼看着朝廷的堤坝要修起来了,到时候只怕大家的日子都要不好过。”
“尤其是荆湖本来就在南岸一侧,那颈口道一旦落入官府控制,诸位以后岂不是要被关起门来打狗?”
“听说荆湖这个月的水位都开始下降了。”
杨家主意味深长道:“回去做个老实巴交的渔民,每日啃着咸菜鱼干,哪有水里来去自如做无本买卖吃香喝辣来得逍遥快活?”
这话显然戳中了在座不少水寨当家的心坎,众人彼此对视交换着眼神,有人交头接耳,有人陷入沉思。
荆湖面积相当大,到处都是芦苇荡,分布着众多大大小小的水寨,大的如梁家寨,足足有五六百寨众,小的也至少有一两百来人。
整个荆湖水寨加起来,约莫有三千水匪之多。
他们各个都是水性好手,熟悉水路,仗着水纹便利,在荆州一带横行无忌,来去自如。即便被官府派出官兵打掉几个水寨,要不了多久,又会有新的水寨在荆湖重新立起来。
梁家寨大当家梁渠,摸着下巴络腮胡须,朝一旁另外一个著名水寨的当家,投去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