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岩风车骑得慢,跟在江云意后头给他打光。
过了桥路灯就多了,光线明亮起来,江云意自行车便踩得快了些,两人在一个斜坡前分道扬镳,傅岩风在后视镜看见江云意骑远了才恢复车速。
傅岩风第二天依旧晚饭前回家,回家路上给吴文霞带了个芒果,结账的时候又再拿了一个,要老板一起称重。
提着两个芒果回去,这次进屋见到吴文霞还是在串珠子,江云意却趴在桌面写一张卷子,桌面上和珠子发夹放在一起的还有几本整齐堆叠的练习册。
吴文霞笑道:“孩子做暑假作业呢,珠子串到一半问他有没有作业,让他回去把作业带过来做了。”
写的是一张英语卷子,写到作文部分了,作文题是“开心的假期”,江云意在横线上用英文写满了“这是一个开心的假期,我好开心,我好开心,我好开心,我好开心……”
“看这孩子英文多好,虽然这写的啥咱也看不懂,但你看这写得满满当当,一看就是读书的苗子。”吴文霞连连称赞。
傅岩风拿起他卷子,看着满卷子的“I am so happy” ,问他:“这么凑字数能行?”
江云意嘻嘻一笑:“暑假作业我们老师就扫一眼,看你写没写不看你内容。”
江云意写作业太“认真”,连一向最喜欢的生火环节都没能及时参与,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傅岩风铁锅里的炒饭都要炒熟了。
吃完饭两人照旧一起洗碗,面对面岔开腿各坐一个小板凳,江云意脚边还有一盆干净的水,傅岩风把洗过一遍的碗递给他,他在旁边塑料盆再过一遍水。
洗完碗傅岩风回灶间把两个芒果都切了,江云意好久没吃芒果,抱着傅岩风递给他切好的一碗芒果,笑得眼睛都没了。
芒果江云意和吴文霞一人一个刚好,傅岩风不怎么吃水果,但江云意还是追着要喂他吃一口。
傅岩风在后院井边打水,江云意抱着碗追过去,拿牙签叉了一大块芒果递到他嘴边,弯着嘴角说:“可甜了,吃一口嘛。”
傅岩风不吃,江云意就蔫了,抱着碗讪讪进屋。
没一会儿,吴文霞的声音就从屋内传了出来,“傅岩风你给我进来吃水果。”
往常江云意都是吃完晚饭就走,但今天因为白天写作业,串珠子任务没完成,所以一直到晚上九点钟还趴在八仙桌前,跟那些个珠子较劲。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江云意一个个发夹数着,叹了口气,“今天才串五十个呢。”
傅岩风手头的事都忙完了,看了眼时间,问他:“以前都多少?”
“怎么着也得八九十个。”江云意趴在桌面,脸贴在手背上,脸颊一小块软ro被挤了出来。
傅岩风站桌旁,伸手拨弄了一下铁盒里已经串好了珠子、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发夹,没说话。
“一个两毛钱,五十个,十块钱。”江云意做着数学题。
“掉钱眼儿里了。”傅岩风逗他。
“不、不是的。”江云意一下抬起头来,突然有些结巴了,两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嘴里笨拙解释着,“我们、我们这个活儿是从王婶那边接的,不管串多少珠子,每人一天要给王婶三块钱抽成,三块钱,要串十五个发夹呢……”
越说越着急,最后眼圈也红了,用手背搓了一下眼睛,往桌上一趴,脸埋进胳膊里不说话了。
傅岩风在他旁边一条长凳坐下,碰他胳膊,“头抬起来说话。”
江云意在胳膊里摇了一下头,下一秒就被傅岩风抓小猫一样握着后颈给揪起来了,眼泪还挂在眼角,一副呆呆的、没反应过来的模样。
“虽然是开玩笑的,但也不该说你掉钱眼儿里这种话。”傅岩风压低声音靠近他,“我跟你道歉,别哭了行吗,我妈还在,多少给我点儿面子。”
这对傅岩风来说算得上是很真诚的道歉了,但在江云意听来重点就是最后那一句,于是他皱着脸,很委屈地撇撇嘴,“晚上你不吃芒果,不是我告你的状,是阿姨问我我才说的。”
“知道。”傅岩风松开他,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按九十个发夹来算,是不是还要再串四十个才算完成今天的任务?”
“赚多赚少都是赚,五十个就五十个吧。”江云意把眼泪擦干,终于知道难为情,支支吾吾道,“我也不是因为赚得少才哭的,是你刚才……”
看这人眼圈又红了,傅岩风恨不得抽死几分钟前嘴欠的自己。
比小孩儿哭更烦人的是哄小孩儿。
得知傅岩风要帮他一起串珠子,江云意先是意外,很快便不好意思起来,放在桌面的两只手不自觉绞在一起,“你串的珠子要算你的份,不要算我的。”
“算你的。”傅岩风说,“串多少都给你。”
本来还有点儿生傅岩风的气,现在江云意的气全消了,脸颊红扑扑的。
傅岩风挨着江云意坐,找他学习串珠子的技巧,两人坐一条长凳,胳膊碰胳膊,虽是夏天,坐在傅岩风身边,江云意只觉得暖乎乎,一点儿都不热。
山谷里的一座瓦房,前后院的门敞着,夏夜的山风循着道吹进堂屋,门槛边,土狗睡一半拿前爪挠了挠头又继续睡,八仙桌上,珠子在铁盒里滚动着窸窣作响,风吹动屋里的一切,包括一个男孩的心。
第9章
傅岩风上手很快,但干粗活的人总归跟别人比不了细心,江云意纤细灵巧的手指在鱼丝线和一颗颗圆润的珠子间轻轻游走,一串串珠子就成型了。
傅岩风速度没有江云意快,还弄错几次珠子的颜色,有几个发夹最后是江云意帮他拆了重做。
“你好笨哦。”江云意终于也可以对傅岩风说这种话。
说完这话的江云意转头看了傅岩风一眼,却见这人不知何时就开始盯着他看,于是脸刷一下红了,像是假装成熟的小孩儿被真正的大人抓了个现行。
串珠时江云意没留意时间,串完后才发现快十一点了。
自行车就放在傅岩风家,这天是傅岩风骑摩托载他回去的。
摩托车直接骑到刘贤珍家门口,门原本是关着的,兴许是引擎声大了些,江云意刚从车上下来,刘贤珍就穿着睡衣开门出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啊你,你怎么不干脆死在外面……”刘贤珍骂完才看见江云意身后的傅岩风,脸部表情明显僵硬了一下,但很快重新扯出张笑脸,“是你送傅云意回来的啊,辛苦了辛苦了,这么晚就不留你了,下次早一点过来泡茶。”
傅岩风走后,刘贤珍脸瞬间垮了下来,揪着江云意后衣领把他连推带踹赶进家门,再轰隆一下关上门。
第二天在饭桌上被刘贤珍和小姑齐齐盯着拷问时,江云意才知道了一些关于傅岩风的事。
“那人是叫什么风,岩风还是什么风,反正你认识谁也别给我认识那种人。”刘贤珍说,“我说你天天在外面跑呢,怎么?也不想读书要混社会了?”
小姑一边给聪聪喂饭一边说,“真不是小姑我要说你,你当心跟这种人交朋友,村里都知道,这人很早没念书了,十几岁去蹲少管所,好像前两年才刚出来。”
聪聪在,刘贤珍虽然依旧说着恶毒的话,但语气倒是放得平缓了,听起来好像只是在阴阳怪气,“听说是把人打得半残进去的,这种人不是有暴力倾向就是变态,跟这种人走太近,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到“死”字,老人家自己也觉得不吉利,赶忙呸呸呸了好几下。
江云意不愿听到一些传闻就捕风捉影地去臆测,他只相信自己真实感受到的,他确信傅岩风是个好人,勤劳能干有责任感,比这些说风凉话的人不知要好上几倍。
当天江云意去傅岩风家把自行车骑回来后,这个他唯一的交通工具就被没收了,小姑把自行车要了回去,说是上街买菜要用,但菜都吃自家种的,鸡鸭也是自家养的,每天去的离家最近的ro摊,她抱着聪聪走过去也才几分钟脚程。
但小姑开口了,于是哪怕自行车放在家里闲置,江云意也知道不能再随便取用。
比没自行车更麻烦的是,刘贤珍打电话给傅平坤了,江云意很无奈,从小傅平坤就没怎么管过他,现在把他从身边踢开了,随便听人说几句,又能重新以家长的身份训斥他。
但江云意也没办法说什么,他现在确实是像寄生虫一样寄生在这种不欢迎他的家庭。
刘贤珍指着他鼻子说话,“你小妈大肚子了,你爸现在没空管你你最好别给我惹什么事出来。”
江云意又听刘贤珍跟小姑说,“这女人上过大学,基因好,以后孩子一定聪明。”
刘贤珍很快给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想了个小名叫“明明”。
傅平坤也才读到小学五年级,江云意心想,自己读书这么费劲可能是遗传了他爸。
但还好江惠清女士有高中学历,以前那个年代能上到高中是极少数,江云意有点儿不明白江女士当年到底看上了傅平坤啥。
江云意在刘贤珍那里听得江惠清当年是未婚先孕,用刘贤珍的话说是女人喝完酒不检点爬上男人的床,江云意替他妈不服气,这种男女双方都参与的事最后竟变成女人自己的问题。
他在刘贤珍面前反驳过一次,刘贤珍的唾沫星子快啐到他脸上来,“你要是个女的也跟你妈一样是个荡妇。”
八月农忙,接连一段时间,江云意都在家帮刘贤珍干农活,一块菜地就在主路边上,一次他在地里撒秋菠菜的种子,抬头就看见傅岩风骑着摩托车经过,傅岩风也转头看他一眼,但很快把视线移开,而江云意一直到摩托车消失在路尽头还盯着。
江云意想,暑假作业还在傅岩风家没拿回来呢。
割稻的时候,周围好些目光就这么赤裸裸落在他身上,说城里来的少爷也会干农活了,后来刘贤珍嫌他割得不伦不类,要他去后山帮小姑丈摘荔枝。
摘下来的荔枝小姑拿到镇上卖,江云意跟着去镇上卖了几天,又见了拉着满车货经过的傅岩风一次。
江云意突然想到,傅岩风不需要干农活吗?
八月下旬,临近开学的时候,江云意才得以从农活中抽身,再去傅岩风家一趟。
没有自行车,他就用两条腿走路去,依旧是吃过午饭去的,这次到了傅岩风家,看见门虚掩着,敲了门没得到回应,他就轻轻推门进去,在吴文霞房门口看见她躺在床上,怕打扰到她休息,便没打招呼,先去找自己的暑假作业。
几张卷子和几本练习册还放在老位置,在八仙桌桌角摆放得整整齐齐,旁边是一盒黑色发夹和一盒珠子,看来吴文霞今天的活儿还没开始干。
想起了什么,江云意出门在傅岩风家附近转了几圈,没看到水稻,只看到几块长满杂草的荒地,吴文霞身体不好,如果傅岩风之前在坐牢是事实,家里劳动力不够,土地确实很容易就撂荒。
重新再进傅岩风家门,这次就看到吴文霞已经起来了,坐在桌旁,手头没活儿,只是低着头,像是走神了一样,江云意喊了声阿姨,吴文霞就把头抬起来了。
像是为了抓住这道声音,吴文霞头才抬一半就忙不迭回应:“诶阿姨在。”
“小云你好久没来了。”吴文霞把散在脸上的几根碎发勾到耳后,又用掌心按了按头皮,笑了笑,“你看阿姨这刚睡醒,头都没梳。”
“是来拿作业的吧,阿姨前两天还在跟岩风说你好久没来了,要他把作业给你送过去,你今天就来了。”吴文霞扶着桌面缓缓起身,“你坐,你坐,阿姨给你倒水。”
“阿姨我自己来就好了。”江云意赶忙过去扶住她。
“还串珠子吗?不串了吧?要开学了。”吴文霞说,“你看看我这记xin,差点儿忘了你们快开学了。”
“串的串的,”江云意扶她坐下,然后解释,“之前一直在家里帮忙干活儿才没来的。”
江云意把自己八月份在家干的活儿都跟吴文霞说了一遍,吴文霞一直笑着,却掉出几滴眼泪,忙用手指揩去,“阿姨这替你开心得都掉出幸福的眼泪了。”
“阿姨记xin真不行了,都忘了现在是农忙的时候。”吴文霞独自喃喃,像在说给自己听,“干农活好啊,有活儿干就有饭吃,有地种就不怕饿肚子。”
“阿姨还以为你怎么不来了……”
吴文霞越说声音越小,但江云意还是听清了。
“你来了好,阿姨喜欢你来,你来了家里就热闹了,你想吃什么阿姨都让岩风给你做。”
这些话吴文霞都是以自言自语的形式说出来的,似乎并没有期待得到什么回应,说出来也许只是种心理慰藉。
江云意之前割稻的时候,在地里听几个村里人唠到吴文霞,说这个住在深山里的女人克男人,克老公又克儿子,老公死了儿子坐牢,没比这家更邪门的了。
村里人都爱串门儿拉家常,但江云意没见傅岩风家里来过什么人,后来在饭桌上听刘贤珍和小姑聊天,才知道王婶当掮客赚的是上线的钱,从来没有往下要抽成这一说,至少对村里其他人是没有的。
这天傅岩风回家看见江云意,猜想这人大概是来拿暑假作业的。
他心里明白,之前那些日子,江云意愿意往他这边跑,十有八九是还不知道他家的情况,那天送江云意回去,看江云意奶奶的反应,他就知道江云意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
人跟人有时候就讲究一个缘分,有缘就会相识,缘分尽了也不应大惊小怪。
第10章
一直到了晚饭时间江云意还没有走,依旧像往常那般挤到傅岩风身边看他生火。
“跟你家里说了留我这儿吃饭?”傅岩风第一次这么问他。
江云意没有马上回答,傅岩风转头看他,他才说:“我说晚上在厂里吃。”
很快又哼哧哼哧说:“我的事才不要他们管。”
听起来像是赌气的话,却被江云意说得认真:“是我交朋友,又不是他们交朋友,再说你又不是什么坏人。”
边说着,边往傅岩风身边凑,俯身去看灶子,脑袋都快磕在傅岩风膝盖上,又拿一根细长的枯枝去拨弄灶里的火。
傅岩风按下他的手,像在阻止他玩火,又像在阻止别的什么,“不怕吗?靠这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