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冗长又真实的梦里,曾经就是在这片边关苦寒之地,有个人陪在他的身边,与他度过了一段相伴相守的岁月。
只是如今苦寻千遍,唯剩冷月凄风而已。
胸口的伤处在隐隐作痛,可他依旧立在风中,任凭寒冷覆盖全身。
一日又一日,似乎唯有如刀的寒风与淋漓的热血,才能消磨心中的痛苦和歉疚,也才能够一次次掀开已然泛黄褪色的
旧梦,露出现实中清醒的底色。
——那些美好与缠绵是彻底不可追回了。
后悔吗?渴望吗?
是的。
他发疯一样地想见应翩翩,却每每听到从京城中传来的消息,都知道没有自己在身边的日子里,那人生活的很好。他曾经想要弥补给应翩翩很多幸福,但他恰恰就是对方一切痛苦的来源本身。
有时候他又想把一切都尽数忘记,可所有的思念眷恋却又已经在不懂珍惜的时候就深深刻进了骨子里。
那个人无处不在,练剑时窗下的花影里,沙场中身侧驰骋的骏马上,午夜梦回的枕畔,早起用饭时的桌前。
仿佛只要一个眨眼,他就在身边,从未离开,那密语,那琴音,那浅笑,总是随风在耳畔徘徊。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时光匆匆,又是一年。
风沙带走飞雪,又吹绿一年春草,他将梦境托付给山月残星,抬眼间门风尘满面。
日子也快也慢,不觉间门,竟已十年流光偷偷暗换。
他的身体原本极为强健,不知道是因为先天生的好,还是主角光环起了作用,自小就很少生病,在外面受了伤,也往往养得一些时日就恢复了。
但如今这样消磨着,竟是逐渐病骨沉疴,一日不如一日,渐至积重难返之境地了。
他躺在床上,已经起不得身,听见下属们在床畔哀哀哭泣,有人对他说:“将军,我们将您送回京城去,再见一见陛下吧!”
傅寒青说道:“把我的尸体葬到我经常会去的那片山坡上吧。”
犹记得,那一晚,萧声动人,初初来到军营,他跟应翩翩说,你放心,我一生一世都不会离开你。
原来一生,竟不过这样短。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亲友。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君剖。①
恍惚中,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所有的病痛都已消失,就要乘风而去,模糊的视线却似越来越清晰,看到自幼熟悉的宫廷华堂,辉煌殿宇。
一人身穿龙袍,头戴冠冕,站在玉阶的最高一层,百官正齐齐叩拜,山呼万岁。
君临天下,盛世承平。
宝光与威严之后,是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神情,几经风雨,从未改易。
依稀间门,傅寒青觉得自己微微地笑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最后一次在唇齿间门轻轻道出那个名字:“阿玦。”
第169章 应说烂漫好
“糖葫芦!又大又红的糖葫芦,只要两文钱一串!”
冬至,大雪,灯火如昼,游人如织。
所谓“冬至大如年”,这一天,朝廷休沐,民间也有各式各样的祭祀与庆典,因此天气虽然寒冷,街上还是人来人往,非常热闹,不少商贩也趁机出来摆摊,多挣些银两好过年。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汉正在叫卖着他的糖葫芦,忽然感到腿上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转头一看,顿时双眼一亮,脱口道:“哟,这是哪家的小丫头,生的可真好!”
撞他的是个大概五六岁左右的小孩子,穿着红色小袄,鸽蓝色的长裤,脚下踩着一双小靴子,头上扎着两个圆髻,五官极为精致秀气,瞧上去白白嫩嫩,玉雪可爱,竟似画上才能画出来的一般。
那小孩子也不怕生,听他这样说,便笑嘻嘻地道:“爷爷,我是男子。”
他笑生双靥,不哭不闹,看着就让人打心眼里喜欢,老汉不禁也笑了起来,说道:“对不住啊,爷爷老啦,眼睛不好使。你爹娘呢?”
小男孩的声音脆生生的:“我跟爹娘走散了,想在这里站一站。从家里出来前,爹爹说要给我买糖葫芦,说不定过一会,他就找过来了。”
老汉微诧道:“哟,你这孩子,可真聪明。”
他见这孩子身上的衣服都是上好的料子,想必非富即贵,若是放任他自己在街上跑来跑去,说不定真会遇上什么危险,便领着他在自己身边站好,又拿了糖葫芦给这孩子吃。
小男孩的眼睛眨啊眨,显然有点想吃,却没接:“可是我没有钱呀。”
老汉笑道:“爷爷不要你的钱。吃吧,这糖葫芦又大又红,可好吃了。”
这时也来了客人,他硬是把糖葫芦塞进了小男孩的手里,就去招待其他人了。
小男孩拿着手里的糖葫芦,白白的小牙咬着嘴唇,心里想吃的不得了,可是娘说过,不给钱就拿百姓的东西,那叫纨绔子弟,顶坏顶坏的,就跟那个五皇子一样,他可不想当。
正犹豫间,迎面有两名小姐带着各自的仆婢走过来,其中一个冲着另一个说道:“瞧,那边有糖葫芦。”
另一名小姐刚要摇头,便看见一个小男孩从那垛糖葫芦后面冒出来,冲着自己带了几分奶声奶气地大声说道:“糖葫芦又大又红,可好吃了。”
那卖糖葫芦的老汉正好转过身来,听到这耳熟的话差点摔了一跤,那两名小姐转头一瞧,立即异口同声地说道:“呀,好可爱啊!”
小男孩也不怕生,笑嘻嘻地问道:“姐姐,吃糖葫芦吗?”
这样子简直没人能拒绝得了他,方才还要说“不吃”的那名小姐柔声问道:“小弟弟,这是你家的糖葫芦吗?几文钱一支呀?”
小男孩眼珠转了转,竖起三根手指,说道:“三文钱!”
旁边的老汉:“……”
——他还会涨价!
两名小姐简直要被可爱晕了,不光一人要了一支,还给带出来的婢女侍从也都买了。
老汉的垛子空了一小半,这简直比他自己卖的还要快,喜得眉开眼笑,怀疑他这是不小心捡了个小财神。
两名小姐买了东西,还有些恋
恋不舍,捏捏孩子的小脸,逗他说话,忽然听见对面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不少人都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紧接着又纷纷很快收回了目光,不敢多看。
倒是其中一名小姐说道:“那边是安国公府吧?想必是安国公夫人又闹起来了,真是泼辣跋扈,没完没了。”
另一名小姐皱眉道:“那安国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还是走吧,少去沾惹他们家的事情。”
小男孩听见“安国公府”这四个字,眨了眨眼睛,两名小姐走后,他向着对面的方向望去,隐约看见侧面的巷子处,雪地里有道人影趴在那里。
他偷偷朝着那边走去,卖糖葫芦的老汉在后面叫了一声,小男孩转头冲他挥挥手,示意自己不走远。
这小男孩正是当朝大将军应钧的独生爱子,名叫应玦,小名翩翩。
当年西戎进犯穆国,皇上将善化郡主加封为公主,本欲嫁往西戎和亲,未想驻守在长雄关的应钧竟然自行出战,并且大败西戎,他也因此年纪轻轻就一举成名,领兵凯旋。
皇上对他大加封赏,并欲赐婚傅氏之女,应钧却当庭求娶善化公主,成就了一段佳话。
如今,两人成婚六载,十分恩爱,膝下只得一子,生的聪明伶俐,活泼可爱,被他们宠逾珍宝。
应家是朝中勋贵,应翩翩年纪虽然小,但记性极佳,对于安国公府的事情也听大人们议论的多了。
这时,他跑过去悄悄一看,只见一名十岁出头的单薄少年正浑身是伤地趴在雪地里,面朝地面,不知生死。
应翩翩有点害怕,用糖葫芦的签子戳了戳对方的胳膊,看到那少年身子一颤,知道没死,才松口气。
他用小手拉住对方,使出吃奶的力气来用力拽了几下,没把那少年拽动,自己反倒一下子坐倒在了雪地里。
对方的身子颤了颤,这才慢慢抬起了头,看向应翩翩。
他脸上也有些青紫淤伤,但隐约还是能看出些清俊轮廓,眼中的情绪说不出的冰冷淡漠。
应翩翩记得以前曾经见过这人,知道他应该叫韩寜,是安国公的庶长子,生母去世了,在安国公府中的日子很不好过。
应翩翩道:“你……你挨揍啦?疼吗?”
虽然这个小孩长得很可爱,但任谁在这种又伤又冷又饿的情形下,也没有什么逗孩子的心情,韩寜根本就没心情搭理他,并未答话。
他原本已经昏过去了,被应翩翩刚才那一下戳到了伤处,这才醒来,试着撑起双臂,想从雪地中爬起,但还是没有成功,又一下子倒了下去。
应翩翩“哎”了一声,想扶他,反倒差点被他压扁,小大人似的忧愁道:“我是小孩,你这么大一个,我也拉不动你呀。”
他想了想,将自己手中的糖葫芦凑过去:“要不你吃点东西,我嬷嬷说,没劲的时候就要多吃饭。”
他简直是个小话痨,而且小小年纪口齿就十分清晰,韩寜一个字没说,他在这里叽叽咕咕还说的挺热闹。
只是本来就腹中空空,这山楂还不得叫人越吃越饿?
韩寜哭笑不得,终究抬起手来,摸了摸小孩毛茸茸的脑袋,说道:“我不吃。快去找你爹娘吧。”
应翩翩道:
“你的牙被打掉了吗?”
韩寜:“……”
没等他想好要不要展示一下自己的牙齿,对方便已经用小手掰下了糖葫芦最上面的糖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杵进了他的嘴里:“那你吃这个!”
他速度很快,池簌根本躲都没得躲,嘴唇甚至感受到了对方小手上暖乎乎的温度,紧接着一股甜意就从唇齿间融化开了。
上一次吃糖是在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得了。
正在这时,只听到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道:“阿玦!”
韩寜抬眼看去,发现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正大步朝这边走来,应翩翩一眼看见,高兴地叫起来:“爹!”
韩寜认识这名男子,他是大穆的“战神”应钧,几乎京城中每一位少年都会暗暗地羡慕和向往的人,原来这个孩子是他的儿子。
这样冷的天气,应钧却已经脑门见汗,可见寻找孩子找的十分心急。
但他看见应翩翩之后并未责怪,一把将儿子抱了起来,上下打量一番,说道:“小坏蛋,你怎么自己跑到这里来了?可把爹娘给吓死了。”
应翩翩指着那位给应钧指路的老汉道:“那个爷爷在这里卖糖葫芦,我就来这里等你和娘。”
应钧捏了下他的鼻子,笑道:“看你那个小聪明样子。”
他方才找应翩翩找的心急,说了两句话,应翩翩扯着他的衣服往地下指,应钧才注意到了韩寜,不禁蹲下身来,问道:“哟,这是怎么了?你是哪家的孩子?”
应翩翩便告诉他韩寜的来历,又道:“爹,咱们把这个哥哥带回家好不好呀?”
应钧身边的一名手下低声道:“将军,这事只怕会招来麻烦,不若给他治一治伤,再送回安国公府去吧。”
应钧沉吟片刻,说道:“送回去让他再挨顿打么?算了,救人还是救到底吧。”
他吩咐下人道:“将韩公子放到马车上,从最近的医馆请个医师过来,一起上去给他瞧瞧伤。”
说完之后,应翩翩就欢呼起来,应钧也冲着韩寜微微一笑,说道:“韩公子,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