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簌低声回了一句:“不必客气。”
将手臂紧了紧,他又说:“放心吧,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池簌没有把应翩翩带回七合教,他想对方出身高贵,或许未必能够适应同江湖草莽相处,过着跟他们一样的日子。
于是池簌远离京城,找了一处雅致干净的小院,将应翩翩安置在了里面,又请了大夫帮他瞧身上的伤。
此事不好让其他人知道,于是池簌在旁边帮着亲自照料,也看见了应翩翩身上那些暧昧又屈辱的累累痕迹。
可是对方既没有表现的痛不欲生,也没有喊过一句疼,只是安静地配合着他们。
池簌将一切都想的极为细致周全,但这在那时只是出于责任与承诺,应翩翩的遭遇确实很惨,池簌对这个人,不厌恶,不鄙夷,却也不同情,不怜惜。
并不是应翩翩的原因,而是从很早开始,他的心就已经不会再起任何波澜,对着这世间的一切也都无所触动和眷恋。
可是……可是他却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坚强的人。
池簌本来以为应翩翩经受了这样的打击,恐怕从此以后就要一蹶不振,他也已经做好了将这个人照顾一辈子的准备。
毕竟这也是太祖的后人,照顾他也是七合教的职责,总归叫他吃穿不愁,性命无忧即可。
这座雅致的宅院中什么都不缺,足以让一个人舒舒服服地活到老死,应翩翩的伤也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武功很难恢复。
池簌只是偶尔去看一看,但不知不觉的,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去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想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应翩翩被他从床上抱走之后跟他说“谢谢”的样子,看上去那么脆弱,那么无助,却又那么冷静。
而如今,这个人已经可以自己下床走动,甚至跌跌撞撞地,开始练起了他的剑。
他的武功被黎慎韫用药物废了,刚刚试图把剑举起来的时候,连站都站不稳,但随着身上春衫渐薄,过了夏季又到秋,他竟然奇迹般的,可以重新使出剑法来了,甚至还试图继续练枪。
池簌的武功超绝当世,素来孤高自诩,目下无尘,他头一次去佩服一个人的剑法。
那样寂寞,那样刚强,就像在苦难中挫骨扬灰之后的新生。
池簌仿佛重新开始对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产生了叫做“眷恋”的情绪,有一天晚上,他悄悄地去了那间小院,听见应翩翩在房中弹琴,忍不住站在那里倾听。
琴声到了夜深才消失,他到了天明都没有离去。
为谁风露立中宵?
他想不明白,只是觉得胸口里闷闷地痛,并且隐约意识到,那种情绪,好像叫做心疼。
所以有一天,当应翩翩来向他道谢,并提出要离开之后,池簌忍不住问道:“你想去哪里?”
应翩翩似乎有些诧异,但还是笑了笑,说道:“我要去报仇。”
池簌道:“你一个人?”
应翩翩道:“一人足矣。”
就算到了如今地步,他还是敢说出这样的话,因为他是应玦。
说完之后,应翩翩又取出了一样东西递给池簌,歉然说道:“得蒙池教主大恩相救,应玦心中感激不尽,奈何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只能以此聊表谢意,还望池教主不要嫌弃。”
那是一枚木雕,将池簌的衣饰神情,眉眼口鼻雕刻的惟妙惟肖,表面打磨的十分光滑,显然做了很久。
不知怎地,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极度的惆怅与怜惜,在应翩翩转身的时候,池簌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
——“等一等,我跟你一起走。”
那是他一生中最冲动的决定,也是最正确的决定,从此以后,他便一直没有同这个人分开。
走过关山万里,翻覆权术阴谋,无数次的迷茫徘徊,无数次的恩仇挣扎。他看着这个人一次次地爬起来,走的越来越远,越来越高
两人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那一夜酒醉,池簌终于大着胆子抚摸上了应翩翩的脸,小声告诉他:“我真后悔,没有
早点认识你。”
——没有早点,陪伴你,保护你,爱你。
应翩翩转过头来,依然是那副似乎经年未改的绝世容颜,长眉似蹙未蹙,眼底星河流波,他唇齿微启,似欲说出什么,池簌心脏狂跳。
接着,他猛然一下,从梦中醒来。
周围夜色依旧,花香隐约,而案上的那支蜡烛,却已经烛泪殷殷,眼见是要烧尽了。
池簌怔然许久,这才意识到,原来那些不过是一个梦。
逼真无比的梦境。
应翩翩还没有回来,池簌看了看时辰,倒也不算太晚,他心中却没来由地升起一阵焦灼,起身去了议政殿寻人。
他去的很巧,群臣刚刚散去,应翩翩坐在上座,尚未起身,一抬眼看见池簌,便笑着说道:“你怎么来了?”
他身上穿着皇帝常服,黑红相间的颜色,上绣有如意金龙,日月山河,原本庄严而高贵,可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那样过分的动人心魄。
池簌也笑了,走上前去:“等的心焦,想来跟你手下的大臣抢人。”
应翩翩戏谑道:“这不劳池教主亲力亲为,他们知道你回来了,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多说,生怕让池教主等的久了,出来灭他们满门。”
他的眉眼与梦境中相互交错,却少了那几分挥之不去的忧伤,池簌的心弦在微微颤动,不禁抬手抚过应翩翩的眉心。
“我确实是太想你了。”他轻轻喟叹。
应翩翩靠在宽大的龙椅上,仰头瞧着池簌,目光中的温柔一荡,笑问道:“全好了?”
池簌道:“全好了。”
应翩翩说:“你确定吗?可别急着过来没养好伤,以后再落下什么病根。你养伤的时间,比之前说的少了一整年。皇后娘娘,我又没有别的妃子,不要来忙着争宠啊。”
池簌笑着亲亲他:“就是前天晚上的时候,我打坐调理内息,觉得内力运转畅通无阻,然后就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应翩翩道:“奇怪?”
池簌点了点头:“似人非人,也分辨不出从何处传来,说了一句什么‘七星级修复程序运行完毕,请再接再厉,力争领取十星级福利’,我就觉得浑身一松,仿佛是彻底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
应翩翩:“……”
系统,哪都有你是吧?要我说谢谢吗?!你是不是不会数数,七完了那叫十吗???!
池簌见他神情古怪,不禁道:“怎么了?”
应翩翩:“……没怎么,我就是想,这回是我害了你。”
池簌说:“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从未这样想过。”
应翩翩表情沉痛地摇了摇头,却道:“不,都是我的错。你本来是世人眼中不举的池教主,洁身自好,无情无欲,多么高洁纯真,就是因为我,才让胡臻有机可乘,给你下了这种奇怪的蛊毒……”
“所以我觉得,”他恳切地说,“咱们这两年还是清心寡欲,保持距离罢。万一还有什么余毒,伤着了你,那多不好。”
池簌道:“……我不介意。”
应翩翩:“……我很介意。”
池簌:“……”
两人对视片刻,应翩翩的唇角微微抽搐,终于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挡住了脸。
只听耳畔,池簌忽然“啊”了一声,一本正经地道:“陛下,臣明白了,你这是当真要鸟尽弓藏,用完就扔,耍赖了对吗?”
应翩翩道:“朕是为了皇后好。”
池簌道:“那,答应过的帮你抢了龙椅就陪我——”
应翩翩一抬手,捂住了池簌的嘴,池簌却吻了吻他的掌心,倏而伸手绕过他的肩背,把应翩翩一把抱了起来。
池簌果然恢复了,而且恢复的好极了,应翩翩又惊又笑,又是有点害怕,可惜在对方的摆布下毫无半点还手之力,刚刚推了
池簌一把,就已经被他低下头来吻住。
熟悉的气息在两人唇齿间纠缠,许久未有的亲密与曾经无数甘美的回忆再一次涌上心间。
应翩翩的手不由扶住了池簌的肩背,手指却忽地忍不住重重一扭,在池簌身上留下了几道抓痕。
衣服从他的身上滑落下来,日月山河在纠缠中扭曲,撕裂,池簌用力地俯下身去,亲吻着应翩翩,感受到难以名状的热流从心底深处迸发。
这个世上至高无上的掌权者,心怀万民,手掌江山,拥有许多的敬仰与倾慕,也要担负起重如泰山的责任,面对无数风浪与波澜。
日后的路还有很长很长,可此时,这个人就在他的怀中,只能看到他,只能感受他。
而他,也永远不会松开拥抱的手臂,停止深深爱恋的心。
一切旧梦已了,余生尽是新生。
第168章 痴数几春星
纵马驰上高地,放眼望去,丘陵起伏,长草蔓蔓,猎猎朔风穿身而过,在凛冽的呼啸声中,向着京城的方向徘徊而去。
一时竟让人心中生羡。
“将军,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陈大夫说您没有换药,正到处找您呢!”
身后传来了下属王彬的声音,他是当年傅家旧将,已经随着傅寒青在边关七年有余。
到了傅寒青的跟前,他皱了皱眉头,忍不住劝说道:“将军,您前日才在战场上受了伤,这里风大,还是快些回营帐去吧。等回了京城,再请御医好好诊治一番,不要落了病根才好。”
傅寒青道:“我没有打算回京城,这次就由你和高将军一起回去献上贡礼,替我问陛下安好吧。”
王彬失声惊道:“您又不回去?”
傅寒青未语,双目平静无澜,只凝望着旷野上广阔的星夜,仿佛根本没有听见王彬的话。
“自从老夫人去世之后,您已经足足六年没有回京城了,每一回的封赏赐宴也都是让下属代为领受……”
王彬的声音低了下来,轻声说道:“其实……陛下从来没有说过不让将军回去,这些年您驻守边关,立下了不少功劳,与陛下又到底曾情谊深厚,既然心里牵记陛下,又何妨回去看一看呢?”
他是傅家家将,对于傅寒青和应翩翩的过去也有几分了解。
那些情爱对错由不得他一个小人物分说,可这些年来,王彬看着傅寒青,却知道,将军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陛下。
这些年来,他守在此处风沙之地,辄遇战事,每每身先士卒,奋勇杀敌,从不顾自身安危,大大小小,不知道立下了多少功劳。
这一次,便是边关一带出现了不少由小股亡命之徒组成的寇匪,屡屡对周边的百姓们滋扰不休,令朝廷颇为头痛。
傅寒青便亲自领军深入,斩杀寇首,冒着生命危险解决了这桩麻烦,他却也因此胸口中刀,伤势不轻。
边关将士们都在称颂傅将军忠心卫国,但只有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亲卫们才知道他这样拼命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他用性命去守护着那个人的疆土,每每向朝廷上书述职时,却一句也不提及自己的功劳,甚至连回去看一看都未曾有过,只日日都要来到这里,驻马眺望京城。
王彬不明白,既然那样思念,又为什么半点都不肯给自己挽回的机会?既然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不能让陛下知道这份心意?
只是这些年来,类似的话他已经劝说过了无数遍,却终究徒劳。跟每一次一样,对他的话,傅寒青依旧只是挥一挥手,示意他退下了。
四野又安静下来。
王彬并不知道,傅寒青每天都会来到这里,并不是在眺望千里之遥的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