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毡帘被掀开,里面款款走下一位丽人,仿佛一道阳光穿过云层洒落下来, 照亮了潮湿的阴雨天。盖头是没有的, 因此, 众人完全可以将这位白家新进门的贵妾尤氏看个清楚明白。她穿着一身绛红色绸缎衣裙, 其上绣着百蝶穿花,绣工相当不错。由此可见,白家当家太太对于这位贵妾,还是很重视的。她头上挽着繁复的牡丹髻,那发髻厚沉沉的,黑得发亮,可见本人发质极好。发髻上插着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据看热闹的白府的婆子说,都是揭实枝梗的,老值钱了!两边的鬓花亦是纯金打造,精致的牡丹莲纹形状,愈发映衬得她面色像是白玉一般,毫无瑕疵。描绘得细细长长的秀眉底下,一双秋水眼儿微微一动,便是万种风情在其中,十分引人注目。有位出来看热闹的大丫鬟心中又羡又妒,禁不住开口对身旁的人说道:“也不过如此嘛,能跟莼红比?”
站在她身旁的婆子瞥了她一眼,道:“什么眼神儿哦?依我看,这位新进门的姨娘,比那位莼红有风情得多!你不知道,男人啊,就好这一口儿!”
那大丫鬟听了这话,还是不服气,又道:“妈妈欺我没见过那位莼红姑娘呢?要我说,论起五官的精致程度来,莼红可是比这位尤氏姨娘强得多了!”
“莼红是生得好,这我承认。”那婆子说道,“可是论起周身的风情来,却是这位尤姨娘强得多了。”
那大丫鬟摇了摇头:“夫人想让这位新姨娘跟莼红打对台戏,我看是难了。”
婆子嗤笑起来,道:“这么说,不过是因为你心中带着偏见罢了。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别说这位新姨娘自有她的吸引人处,就算没甚好的,也能让老爷冷落那莼红好一段时间。不信,我们走着瞧好了。”
这边的人说些什么,尤二姐自然是听不到的。就算听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进了白府之后,她便被几个丫鬟引着,去往正院,拜见夫人。
自己找来的人,韩洁瑛自然不会难为。她爽快的喝了尤二姐敬的茶,拿了厚厚的红封儿给她,而后说道:“本来老爷答应过我,今日会留在家中。岂料临时有事,便外出了,却是有些委屈你了。”说着,眼底深处迅速滑过一道恨色,几不可察。
尤二姐笑道:“婢妾没有什么委屈的,多谢夫人费心。”她自然明白事情没有韩洁瑛说的这么简单,多半,是那莼红想出来的主意,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呢!
拜见过了夫人,尤二姐便被带倒了西南角一处小院落里。领路的魏妈妈微笑着对她说道:“这里便是姨娘以后的住处了,单独一个小院落,可是清净得很,少了许多嘈杂。其他的几位姨娘可没有这份福气,都是挤在一个院子里的。可见夫人看重姨娘,姨娘明白吗?”
尤二姐笑道:“多谢夫人的好意,婢妾自当一心一意,以夫人马首是瞻。”说完,从袖口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双手递给了魏妈妈。“些许心意,还请妈妈笑纳。”
魏妈妈接过荷包,又叮嘱了几句之后,便离开了此地。尤二姐站在院子里打量了一会儿四周,便提起裙摆拾级而上,推开正屋的门走了进去。屋子里面看起来还是精心收拾了一番的,东西都是簇新的。进入卧房,她看见一张红木螺钿敞厅床上挂着紫罗色的轻纱帐幔,如梦如幻。两边小银钩子上各吊着一只竹编小花篮,里面装着满满的鲜玉簪花,香气沁人。床上的被褥枕靠等物俱是齐整的,一水儿鲜丽的绯红色。看起来,很是喜庆。
花开也跟着打量屋子里的陈设,眼里露出喜悦之色,开口说道:“这里布置得真好看,姑娘,看来夫人很是看重咱们呢!”
尤二姐闻言,笑而不语,迈步走到洋漆八仙桌旁边坐了下来。她看了看桌上的菜色,拿起筷子,夹了一只水晶包放进了嘴里。花开见状,问道:“姑娘,你不等老爷了吗?”
尤二姐咀嚼了一阵子,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之后方才回答道:“今儿晚上,老爷怕是未必会来呢。”
花开不解:“怎么会呢?今儿个这样的日子,老爷都不过来,岂非既不给姑娘面子,也不给夫人面子?”
“在这座府邸里,他是一家之主。只要他乐意,谁的面子他都可以不给。”尤二姐笑了笑,如是说道。“忙了大半天了,还只在刚起身时喝了一碗粥,你也来一起吃吧。”
这边院子里尤二姐和花开美滋滋的吃饭,而东北边一所院落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陈设精美的房间里,鎏金铜香炉中冒着淡淡的青烟,将馥郁的香味一阵阵的散发出来。香炉不远处的透雕楠木贵妃榻上,不端不正坐着一位美人儿。蹙着细细的眉头,眼中弥漫着清愁。她身上穿着玉色地豆青色镶边的对衿绸衫,下面是一条银红色纱裙,小小脚儿穿着一双绛红色高低鞋,鞋面上绣着半开的荷花并莲藕。头上乌油油头发随意挽成倭堕髻,斜插一支珠钗。那珠子圆润光滑,颗颗一般大小,显然价值不菲。美人儿生着一张桃心脸,五官十分精致,一点也不比尤二姐差,甚至要更加秾丽一些。但,若论起举手投足的风情来的话,却是尤二姐胜出了。
美人儿正思绪万千的发着愁,忽然屋外响起了脚步声,还有小丫鬟惊喜的声音传来:“老爷来了,姑娘正在屋子里等着老爷呢!”说着,纤手掀起水晶帘,一位身材适中的男子大踏步的走了进来。他约莫三十多岁的模样,相貌堂堂,气质清雅。一见可知乃久居高位之人,自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神采,为他增加了许多魅力。
看到这男子,美人儿先是露出惊喜的神情,紧跟着又变得黯淡下去,扭过头去不看他。白慕庄走到贵妃榻边矮身坐了下去,揽住莼红的肩膀,笑道:“好不容易的休沐日,你却一大早支使我出去替你买零嘴儿。如今我买回来了,你怎么还是不高兴?”
莼红歪着下颌,狠狠瞅了他一眼,说道:“买个零嘴儿而已,你便去了一整日,却是到何处鬼混去了?”
“什么鬼混?原是在街上遇见了故人,陪着他喝了一顿酒而已。”白慕庄手上微微使力,将莼红掰过来,道:“不要生气了,我将你说的那桂花糕和绿豆酥都买了回来,你且尝尝,是不是原来的那个味儿?”
此时,小丫鬟已经将拾掇好的两只彩绘瓷碟端了过来,里面装着雪白的糕点和浅绿色的酥饼,一并放在黑漆小几之上。莼红捻起一块绿豆酥来尝了一口,皱起眉头道:“怪甜的,不是小时候吃过的味儿了。”
白慕庄道:“过了这许多年了,或者记忆有差,也不一定。——你且慢尝,我过那边去一趟。”
闻言,莼红立马将手里的糕点掷回到盘子里,开口说道:“来都来了,怎的又要走?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白慕庄看来真的是很宠爱莼红,对着她这样的态度,也不生气,好脾气的解释道:“再怎么说,今天也是那位尤氏进门的日子。无论如何,我都该去看一眼。否则,夫人的面子往哪里搁?”
一听到夫人这两个字,莼红的眼泪便下来了,抽抽噎噎的说道:“你走吧,走了就不要再来了。我心里明白,像我这般身份的人,如何真能让老爷上心?今儿个是什么尤氏,明儿个又该换其他人了。久而久之,这府里还有我落脚的地方吗?——原就没有我落脚之处了,夫人从前不是说了吗?一个歌女,养在府里便罢了,哪里还能提成姨娘?说出去,也丢了白家的脸面……”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第75章 人心容易变
看到心爱之人在眼前落泪,伤心不已的样子, 白慕庄哪里能不心疼?当下他便极力安慰起莼红来, 各种情话, 不要钱一样的往外洒,哪里还记得什么尤氏?
莼红将脸埋在白慕庄胸口, 单薄的肩膀哭得微微颤抖着,看起来好不可怜。白慕庄能够感觉到自己胸口的衣料已经被她的泪水打湿, 当即心中更加怜惜对方。对于那位还没见过面的尤氏,心中顿时生出一分埋怨来。你无非便是贪慕富贵吧?哪里像是怀中的人,一心只是爱慕着自己呢……
夜色已深,偌大的府邸安静下来。只有巡夜婆子的脚步声,偶尔会响起。夜鸟栖息在繁茂的树枝之上,时不时凄清的鸣叫一两声,划破了寂静的夜幕。
正院之中,韩洁瑛已经卸下脂粉和首饰,素着一张脸儿,穿着白色的中衣, 坐在床沿。宝儿捧了一盏温热的玫瑰露过来,她接过略微漱了漱口,而后问道:“那边院子里怎么样了,可歇下了吗?”
宝儿闻言, 垂下眼皮低声回道:“……老爷并没有过去呢。”
“什么?”韩洁瑛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又道:“老爷可是没有回府?”
“已经回来了。一进府, 便去了莼红那里。”宝儿的头几乎快要垂到胸口了, 因为知道自己这话一定会惹怒夫人。
果然,韩洁瑛闻言勃然大怒,站起身来狠狠的将手中的瓷碗掷向地面。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中,她怒道:“欺人太甚!”
一块碎瓷片飞溅起来,划破了宝儿垂在身侧的右手背。忍着疼痛,她开口劝慰道:“夫人莫要生气,仔细自己的身子。为了那等不要脸面的贱蹄子气成这样,不值得……”
宝儿的话并没有让韩洁瑛的怒气平息下来,似乎倒是适得其反。她烦躁的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连连说道:“反了她了,反了她了!这样的日子里还要霸着老爷不放,她究竟有没有把我这个夫人放在眼里?”
宝儿知道夫人此时正在气头上,她说什么都不会有用。于是只得垂首站在一旁,一声儿也不敢吭。过了许久,韩洁瑛剧烈起伏的胸口逐渐平息下来,脸上因为怒气而染上的酡红也消退下去。她在红漆圆桌旁坐下,看着小丫头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嘴里喃喃念道:“我再也忍不下去了,这个家里,有我,就不能有她……”
她的声音极轻,扫地的小丫鬟没有听到,只有站在她身旁不远处的宝儿听到了。宝儿心中悚然一惊,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自己受伤的手背。暗自揣度着,以后这府里,可要不得清净了……
进入白府第一天的晚上,尤二姐睡得很香,连梦都没有做一个。清晨起来她气色极好,白里透红,整个人都显得愈发绮丽。花开一边拿着檀木梳给她梳理头发,一边笑道:“姑娘这样的绝色,若是老爷还不喜欢,那就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儿的了。”
初来时原本因为营养缺乏而有些毛躁发黄的长发,现在已经将养好了。漆黑发亮,将梳子放上去,几乎可以一滑到底。尤二姐伸手摸了摸鬓发,笑道:“又乱说了,老爷的事岂是你可以置喙的?”
花开吐了吐舌头,道:“奴婢知道轻重的,无非只是在姑娘面前说说嘴罢了。”
尤二姐点点头道:“那就好。我知道,你也并不是那种轻浮无知的人,不过白嘱咐一句罢了。”
梳妆台旁边是用竹竿支起来的细棱格子窗户,绯红色的窗纱也已经打了开来。一枝嫩黄色的花枝从外面伸了进来,散发出淡雅的清香。更远一点的地方,一架蔷薇开得正艳。一片醉人的夺目的嫣红,其上有蜂蝶飞舞盘旋着。其中有一只黄翅黑纹大蝴蝶飞得最好看,仿佛在舞蹈一般。蔷薇架后方,半敞着的院门被人推开,一位青袍男子缓缓步入,脸上神情淡淡,仿佛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花开已经替尤二姐挽好了如意髻,正往发髻上插一根紫玉簪。抬眼间,她看到了走进来的男子,不由得有些慌乱起来,对尤二姐说道:“姑娘,有人进来了。”
尤二姐闻言嗯了一声,道:“这根簪子太素了些,换那根凤头缠丝金簪子吧。”
白慕庄此时正迈步进屋,听到尤二姐的话,不由得愣了一愣。他注视着镜子里面那张娇艳的脸,眼神深邃起来。
花开见尤二姐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得放下手里的紫玉簪,朝着来人福身下拜:“拜见……老爷。”应该是老爷吧?毕竟除了他,还有哪个男子会如此堂而皇之的往女眷屋子里走呢?
白慕庄轻轻摆了摆手,淡淡的说道:“起来吧。”他看也没有朝花开看一眼,继续注视着镜子里面的尤二姐,看不出喜怒的说道:“你胆子倒是不小。”
尤二姐听了这话,也没有慌乱害怕的神情露出来,只是垂下眼眸,伸出纤手在首饰盒里面翻找起来,嘴里答道:“老爷不喜欢我这样么?”开玩笑,陪皇帝过日子都陪了那许多年了,她难道还会害怕一位侍郎的怒气么?
似乎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白慕庄又愣了愣。这个尤氏,跟自己想象的,似乎有点不一样啊……他撩起衣摆坐在尤二姐身后,看着镜子里她娇滴滴的一双清水眼,似笑非笑的说道:“既然知道我不喜欢,你为何还要如此?”
尤二姐轻轻瞟了他一眼,也似笑非笑的说道:“偏要如此——这样老爷才会对我印象深刻,不是吗?”镜子里她的眼眸,似怨非怨,如喜如嗔,不由得看呆了身后的男人。半晌之后,他才清醒过来,掩饰性的干咳了一声,道:“你倒是与众不同……”
可不是与众不同么?不过是偶尔兴起经过时进来看了这么一眼,竟然给了他一个惊喜。先前那些因为莼红而生出来的对尤氏的怨气,已经是消失无踪了。他的心好像是一只点水蜻蜓,在莼红那里稍稍停留了一瞬,又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韩氏这一次,倒是办了一桩好事。他如是想到。
一个人无所事事的待在院子里,时间仿佛变得无比漫长,起码对于莼红来说是这样的。从前在画舫上面的时候,跟姐妹们说说笑笑的,一天也就过去了。如今进了白府,满府上下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几句心里话的人。不能不说,真是一种悲哀。和那些妾室们还没说上几句话吧,就觉得她们阴阳怪气的,话里有话的样子。长此以往下去,她也赌气不跟她们来往了。夫人就更不用说了,从来连正眼也不朝她看一眼的。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似的,唯恐污了她大家子出身的眼。
她是不服气的。她虽然在画舫上混了好些年,但从来是卖艺不卖身的。进府跟了老爷的时候,还是清白身子。她们凭什么看不起她?难道堕落风尘,是她自己愿意的吗?谁不想清清白白的长成人,光明正大的出嫁?她运气不好,自小便被拐子拐了买进烟花之地,难道怪她自己吗?
叹息了几声,莼红取下挂在墙上的檀木琵琶来,无情无绪的拨弄了几下,随口唱了起来:“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正凄凄惨惨的唱着,忽然一阵凉风乍起,紧跟着便是雨声淅淅沥沥的在窗外响起,愈发显得天地间一片愁云惨雾。窗外一棵西府海棠被雨水乱打着,落了一地残红,染上了泥污。一时间,这场景又使她联想起自己那可怜的身世,眼泪便开始在眼眶里打起转儿来了。待会儿老爷过来了,她一定要埋首在他胸口,好好述说一番自己的委屈……
水晶帘被掀起,服侍她的丫鬟兰香走进来,忙忙拍打着身上的雨水,嘴里说道:“这雨说下就下起来了,冷不防淋了我一声……”
莼红犹自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琵琶,随口说道:“你且去前面看一看,问问老爷回来了没有。若是还没有的话,记得提醒他们,带上伞接出二门去。”
兰香垂首不语,莼红这才侧首瞥了她一眼,道:“你可是怕下雨?带上伞便是了,这雨又不大。”
兰香无法,只得回道:“并非婢子偷懒不肯去,只是因为,老爷他,今日根本就没有出门去。”
“没出门?那他今日一整天都待在何处,外书房还是夫人哪里?”莼红此时还并没有将兰香的话放在心上,随口问道。
兰香撩起眼皮来看了她一眼,低声说道:“听说,老爷今儿个早上出了咱们的院子,转身就去了新姨娘那里,一整天都没有离开……”
兰香的话还没有说完,忽闻裂帛般的一声轻响,却是莼红手底下的琵琶弦断了一根,卷曲着暴露在空气里。
第76章 情深会不寿
莼红瞪着眼一语不发,仿佛痴了一般。断了的琵琶弦上, 悬挂着一颗鲜红的血珠儿, 欲坠未坠。她右手食指的指尖之上, 更多的鲜血正在争先恐后的涌出来。一滴滴的,落在了她鸭儿黄的堆纱裙上面, 晕了开来。仿佛,在她裙子上绣上了一朵红色的花。
这凄艳的场景吓得兰香惊叫起来, 慌忙找了干净的棉布和伤药来给莼红包扎。莼红任由她折腾着,整个人都呆呆的,眼珠都不转了。
她对白慕庄,实在是用情至深。咋然一听兰香那些话,仿佛被刀子捅进心脏,刹那间痛不欲生,人便痴了。兰香替她包扎完毕之后,见她那副模样,顿时吓住了,推着她说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快醒一醒……”
兰香推搡了莼红半晌, 见她只是不做声,不由得急了。没法子,她咬了咬牙,伸出手狠狠的掐住莼红的人中。一直到掐出了深深的印子来, 莼红方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见她终于有了反应, 兰香这才松了一口气, 劝慰道:“姑娘何必如此?你心中也该明白, 男子从来薄情……”
兰香是从莼红在花船上开始便一直跟随着她的心腹丫鬟,自与旁人不同,说的都是推心置腹的话。然而莼红却听不进去,兀自捂着胸口垂泪,摇头道:“我自然知晓天下男子薄情的多,可是,老爷,他待我是不一样的……”
能有什么不一样呢?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兰香的想法自然与莼红这个深陷其中的人不一样。老爷是迷恋着她,亦是待她极好。可是,哪里就能够天长地久了呢?人说红颜未老恩先断,不是没有道理的。老爷身处高位,身边有多少诱惑?莼红样样都好,到底输在身份低贱。老爷待她,恐怕就像是对待一件自己极喜爱的摆设一样。有,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是不要紧的……
夜幕逐渐笼罩大地,兰香将晚饭端了过来,等到凉透了,也不见莼红动一下筷子。她轻叹一声,道:“姑娘,无论如何,饭还是要吃的,仔细身子。”
莼红摇了摇头,说道:“我等老爷来了,跟他一起吃。”
兰香看了她一眼,虽然不忍心,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老爷……我打探过了,今儿晚上,歇在新姨娘那里。那边,连酒水都添了好几次了。”
“白天呢?”过了许久,莼红才轻轻的开口问道。
兰香一时没有听清,问道:“姑娘说什么?”
莼红看着兰香,眼神恍惚:“我是说,新姨娘那边,白天……要过水了吗?”
兰香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老实回答道:“……要了。”说完,她紧张的看着莼红,生怕她一时接受不了,又像先前一样厥过去。
然而这一次,莼红似乎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她只是稍稍愣了一会儿,便开口说道:“既如此,想必老爷是不会来了。你温些酒来,我们一起喝一杯吧。”从小在花船上长大的姑娘,酒量都是有一些的。
闻听此语,兰香放下心来,笑道:“那我去温一壶姑娘最爱的鉴湖黄酒来,陪姑娘喝一杯。”
莼红摇头道:“不,不要黄酒。前些天老爷不是拿了些烧刀子过来么?且烫了来。”
兰香犹豫着说道:“那酒太烈了些,姑娘怎生受得了?”
莼红惨笑:“好兰香,你就成全了我吧。今夜若是不醉,恐怕我会一夜无眠呢……”
兰香轻叹一声,只得依言烫了些极烈的烧刀子拿来,陪着莼红一醉解千愁。莼红也不吃菜,只顾拿着乌银小酒壶自斟自饮,不一会儿就灌了大半壶下去。她白玉一般的脸颊上飞起两团酡红,眼神也开始发蒙,明显已经醉了。忽然,她扔下酒壶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就要迈步往外走去。因为酒意上头,她身子有些不稳,顿时便晃了两晃,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兰香忙起身扶住她,道:“姑娘,醉了便歇息了吧,却是要往哪里去?”
莼红也不答话,自顾自往外走去。被冷冷的夜风一吹,她的酒意散了些许,倒是能够走得稳路了。兰香放心不下,便跟在她身后,看她是要往什么地方去。不多时,她察觉到了莼红要去的方向,顿时急了,拉住她劝道:“姑娘不可啊,你这个时候去新姨娘那里,不是招老爷厌恶吗?”
莼红甩开兰香的手,一边走一边说道:“厌恶就厌恶吧,事到如今,我还怕什么?”
兰香急道:“事情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啊,姑娘,多些耐心吧!那新姨娘,未必就能得到老爷的喜爱呢!能留住老爷一天算什么本事?能留住一世,那才算她厉害呢!”
莼红闻言冷冷的笑了,说道:“那又如何?没有了她,还不能有别人吗?兰香,你不懂,令我伤心的,不是新姨娘进门这事,却是老爷的态度。原来从前枕边衾里他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我这一生都只爱你一人。
再不会有人如你这般得我喜爱了。
除了夫人,其他的女人能不碰我便不碰。红儿,我只要有你便足够了……
假的,都是假的!
往事历历在目,肚肠里像是烧着一团火,心里却像揣着一块冰。眼泪禁不住潸然而下,流淌在面颊上,由滚热变得冰凉,而后又被风吹干了……
看到姑娘这个样子,兰香也不敢再劝了。她的心里也不好受,鼻子酸酸的,有种想哭的感觉。原本以为姑娘找到了最好的归宿,现在看来,是她们太想当然了……其实若是姑娘不爱,或者爱得不深,那么白家已经很不错了。可惜,姑娘太过痴心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就是形容姑娘这样的人吧……
行至新姨娘的院门前,莼红和兰香看到院门已经关闭了。两只羊角风灯悬挂在屋檐底下,随着晚风摇晃,那橙黄色的光晕也跟着晃动不停。隐约可以看到,院门是新漆过的。深红的颜色配上金黄色的门钉,在夜色里看起来分外喜庆,刺痛着莼红的眼。此时酒意上头,莼红什么也不顾了,当下便抬起手,使劲的敲起门来。咚咚的声响,在深夜里听起来分外惊心。连旁边灌木丛中一只夜鸟都被惊动了,扑棱棱扇着翅膀飞了起来,慌里慌张的投进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敲了好半天,才有人来应门,仿佛是个丫鬟的声音,在门里面十分不耐烦的说道:“谁呀?这大晚上的能有什么急事,就不能白天再来么……”脚步声行至门后,紧跟着便是门闩被抽动的声响,两扇大门随之打开,露出一条缝隙来。缝隙里面是一张年纪很轻的小丫鬟的圆脸,看着莼红疑惑的问道:“请问你是……”